叙利亚:诸般往事
一
我是由土耳其进入叙利亚的。
我走的是个小口岸,极少有叙土两国以外的公民通行。口岸通往边镇的街道陈旧肮脏,偶然见到几个妇人,都戴着黑色头巾,看到我这陌生男子便匆忙把脸背过去。
边检人员告诉我:两公里外的汽车站有车去北方重镇阿勒颇(Aleppo)。我背着家当,在正午的烈日下,顺着大路,慢慢地走。已是初冬时节,阳光仍咄咄逼人,可以想见此地盛夏时的惨状。
镇中心的集市渐渐向我靠近,周遭开始热闹起来。那做买做卖的、讨价还价的、站在路边闲看的、倚在墙角乘凉的、顶着钵的、推着车的、过往的、吆喝的。。。。。。一个个都向我笑、向我挥手、向我打招呼,给我心中带来一股暖意,有效地冲淡了斋月期间持续的饥饿感。
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停在我身边,问我去哪。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见我一脸茫然,又竖起食指向东南西北胡乱指了几下,然后摊开双手满怀疑问地望着我。
我翻开常用语手册,用惨不忍闻的阿拉伯语告诉他我要去阿勒颇。
他笑逐颜开,招呼我跨上他的摩托,一路呼啸而过,把我送到长途车站,然后掉头回镇上去了。
车站里一个旅客都没有,只有一个值班的,经过反复“手谈”才弄清楚:下午四点“可能”会有一班车去阿勒颇。
我一头撞进司机休息室,躺在没铺褥子的板床上,沉沉入睡。
两点多,值班的叫醒我,说去阿勒颇的车今天似乎确凿不会来了,现在有辆中巴要去邻近的边镇,我可以从那里坐四点的长途车去阿勒颇。
在中巴上又狠狠睡了一觉,到目的地才醒来。我递过钱去,开车的白胡子老头笑呵呵地摆摆手,拉着我下车,把我扭送到开往阿勒颇的大巴前,跟司机交待了几句,便扭头走了。
我要追上去付他车钱,大巴司机探出头来,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对我说:不用了,他顺道带你过来,不收钱。
大巴淡定地行驶在叙利亚北部。公路两侧尽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连沙生植物都看不到。偶尔见到披着红色方格头巾的贝都因牧人,骑着马悠闲地在前头信步,后面跟着百十只长毛羊,还有个小厮,拿着根长杆,徒步走在最后。羊群经过,掀起一路烟尘,我便为那小厮可怜。
途中经过阿萨德湖(Lake of Assad),在荒漠的围迫下显得甚是恬美。这眼以叙利亚先总统命名的湖泊,其实是幼发拉底河上的水库,用于灌溉干旱地区。
我把目光投向远方:今天的夕阳极美,柔和而鲜红的一轮,悬在金色的荒原上。
在夜幕中抵达阿勒颇,去博物馆对面的旅馆区投宿。旅馆客厅里坐着一位戴着阿拉伯式白色头巾的老人,不知是房客还是长工,正在慢悠悠地卷纸烟,看见我风尘仆仆地进来,便起身去厨房泡了杯茶,让我坐下喘一口气。他继续卷完纸烟,插在烟嘴里抽。
这里喝茶总算不再使用土耳其式的郁金香形浅杯,我牛饮而尽,胸怀大畅。
出门走在阿勒颇的古朴街道上,享受夜色下的凉爽天气和开斋之后特有的欢快气氛。
很奇怪,在这个陌生国度的第一个夜晚,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二
叙利亚是个有故事的国度。
它位于黎凡特(Levant)地区,黎凡特又叫近东或者地中海东岸地区,是指安纳托利亚高原以南、两河平原以西、阿拉伯沙漠以北和地中海以东的区域,现在包括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和约旦五国,其中叙利亚面积最大。这里是欧洲、中亚与北非的交汇点,是闪族文明的发源地,自古以来是文化交往、贸易交换和武力交锋的地方:
上古时代,小亚细亚的赫梯王国与北非的古埃及长期在此对峙,而土生土长的腓尼基人则严守中立,专注于海上贸易,将其特产绛紫色染料卖给地中海沿岸诸国(腓尼基在希腊语里就是“紫红”的意思);他们首先发明了字母,最早结束了象形文字时代,成为希伯来字母、希腊字母、拉丁字母和阿拉伯字母的鼻祖;他们还在人类历史上首次成功环游非洲,驾驶帆船从红海出发,顺时针绕了一圈回到地中海东岸。
公元前十世纪以后,叙利亚地区先后被两河流域的亚述帝国、伊朗高原的波斯帝国和来自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帝国统治,直到古罗马将其划为行省,扼守帝国东部边境。
在古罗马时代留下的遗迹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帕米拉(Palmyra)。
帕米拉是幼发拉底河流域的一块绿洲,这个名字源自当地盛产的椰枣,时至今日还可以看见许多商铺门前挂着远观恍似一把把笤帚的成串椰枣。椰枣属于棕榈科,而希腊语中“棕榈”叫做Palami,帕米拉因此可以译为“椰枣之城”。
帕米拉位于两河流域通往地中海的要道上,是来自中国、印度与波斯的货物输往埃及与欧洲的商旅重镇,也是希腊罗马文明的东部边界。在希腊化的塞琉古帝国时代,这里是一座自由市;古罗马一度将其纳入叙利亚行省,但皇帝哈德良于公元129年巡幸该地后重新宣布其为自由市:其公民享受罗马人的全部待遇,但无需向罗马交纳赋税。帕米拉作为古罗马东部边陲的一块缓冲地区,其主权保持到三世纪,直至女王芝诺比亚与罗马决裂。
芝诺比亚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汉子。她自称是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的后裔,作为国王遗孀,趁着罗马正处于内忧外患、烽火四起的“三世纪危机”中无暇东顾,指挥其小小的军队一度占领了包括阿拉伯行省和叙利亚行省在内的整个黎凡特地区、小亚细亚中南部,还夺取了罗马的谷仓埃及。罗马中兴明主奥勒良与长期侵扰边境的北方蛮族议和,退出了多瑙河以北地区,腾出手来率军东征收复失地,在黎凡特的门户安条克城下与帕米拉重装骑兵决战并大获全胜。以雇佣军和附庸国部队为主的帕米拉军队土崩瓦解,芝诺比亚节节败退,最后困守帕米拉孤城。她拒绝了奥勒良宽大的投降条件,骑着骆驼突出重围,试图向萨珊帝国借兵卷土重来,但在幼发拉底河畔被罗马骑兵擒获,戴上黄金做成的镣铐送回罗马,在凯旋献俘仪式上示众。
芝诺比亚的下场众说纷纭,有说服毒自尽的,有说绝食而死的,但也有文献显示她的斗志和勇气获得了奥勒良的尊敬,她受到宽恕,下嫁给一位古罗马参议员,得了善终。无论她的结局如何,帕米拉肯定是走上了下坡路,随着罗马的逐步衰亡而日渐败落,直到17世纪其遗址才被两名路过的英国商人偶然发现。
从霍姆斯(Homs)坐中巴去帕米拉,我是最后几个上车的,享受到了过道上的塑料椅待遇,在坑坑洼洼的戈壁公路上苦不堪言。好在车上放了一部本土喜剧片,讲述一个色狼房东只招收女房客以图偷窥,而两个穷书生化装成女人住进去的故事,在叙利亚乘客的大笑声中度过了这段艰难的旅程。
抵达帕米拉时已是下午四点半,夕阳正一寸寸地垂向西侧山顶的城堡。我放下行囊,径直从棋盘状的帕米拉小镇走向紧邻的废墟,停驻在凯旋门前。
罗马式的凯旋门(Tetrapylon)一般建于通衢要埠的十字路口,朝着四个方向开四个门洞,这种建筑的作用类似今天的交通环岛,用于疏导车流。帕米拉的这座凯旋门建于帝国晚期,将装饰性发挥到极致,完全摒弃了实用性。它建于正方形的基座上。在四角有四组巨柱,每组四根,各自支撑着一座重150吨的希腊式飞檐。这十六根巨柱是用产自埃及阿斯旺的粉色花岗岩打制的,如今只剩一根是原件,其余的真品都已毁于战火与岁月,现在看到的是60年代复建时用混凝土筑成后再粉刷而成的。
正值斋月日暮,放眼帕米拉废墟,几乎看不到游客或本地人。我坐在一块断裂的石柱上,看天际层云尽染,由一片嫣红,而一层层变得灰暗,最后随天空一起化为灰色。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三百多年前,化身为这片废墟的发现者。
天色彻底黑下来,壮观的柱廊大道遗址次第亮起装点的灯光,把我带回现实。
Tips:
从大马士革、霍姆斯和哈马都有旅行社提供帕米拉一日游,时间紧张的话可以考虑参团,但更推荐在帕米拉住一宿。
建议下午赶到小镇,日落前打车去山顶的古堡,那是17世纪修筑的一座阿拉伯式城堡,是在夕阳的余辉中俯瞰帕米拉遗址全景的最佳地点。
如果到得早,可以在日落前去看一下墓葬谷,如果赶不上也不要紧,最重要的陵墓珍品可以在大马士革的国家博物馆里看到。
镇上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当晚可以早早安歇,次日起个大早到废墟上看日出,让石材的粉色质地在眼前逐渐显现,很是壮观。
帕米拉遗址景点众多,很容易审美疲劳,切忌贪多务得。建议提前做好功课,选取几处精华(拜耳神庙、凯旋门和柱廊大道是最受瞩目的景点),用整个上午悠闲地在庞大的废墟间漫步,中午坐车逃离这片灼热的沙漠绿洲。
记得带足饮用水,戴好遮阳帽,勤涂防晒霜与润肤露——这里位于荒漠的中心。
三
叙利亚的另一处古罗马遗址是阿花米亚(Apamea),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世纪:亚历山大大帝从希腊北部的山地小国马其顿崛起,击败了希腊人的宿敌波斯人,随后长驱直入、追亡逐北,兵锋直至今天的阿富汗,终结了国土一度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建立了涵盖巴尔干、埃及、小亚细亚、两河流域、波斯高原和兴都库什等地的庞大帝国。亚历山大盛年暴毙后,帝国被其部将瓜分,其中亚洲部分落到了巴比伦总督塞琉古手中,形成了以叙利亚为中心的塞琉古帝国,中国汉代典籍称之为“条支”。
塞琉古帝国是一个希腊化国家,以城邦为单位管理整个国家,其核心由四座城市构成:首都安条克、军港塞琉西亚、商港洛蒂西亚和商埠阿花米亚,这四座城市的前三座都取了希腊名字:安条克得名于塞琉古的父亲(我猜测“条支”就是安条克的译音),塞琉西亚得名于塞琉古本人,洛蒂西亚得名于塞琉古的母亲,只有阿花米亚是波斯语,得名于塞琉古跟随亚历山大东征时娶的波斯太太。
从地理上看,阿花米亚位于奥伦特河谷中部,向南经过阿拉伯半岛通往北非,向东经过两河平原通往波斯与中亚,向北经过小亚细亚通往南欧与高加索地区,向西则通往地中海港口洛蒂西亚,各条驿道交汇于此,使之成为塞琉古帝国的中心商埠。这里还是帝国的军马场,加之塞琉古与印度的孔雀王朝联姻后,获得了五百头战象,这些古代的“重型武器”也被部署在相对温润的阿花米亚,从而使这座城市更为举足轻重。
公元前64年,庞培为了与凯撒争夺权位,在东方大肆扩张以求建立战功,顺手将早已腐朽破败的塞琉古帝国变成了罗马的叙利亚行省。阿花米亚从此成为古罗马与亚洲各国开展贸易的重镇,地位进一步上升,迎来了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
今天的阿花米亚遗址分为三个部分:卫城穆迪克堡、马赛克博物馆以及大道遗址。穆迪克堡是根据古希腊建城传统,建于阿花米亚西侧小山上的一座堡垒,现在已沦落为一个小村落,从山下瞻仰一下城垣即可;马赛克博物馆位于阿花米亚遗址西侧,原本是奥斯曼土耳其时代修建的驿馆,类似我国四合院的放大版,院墙四周的房间里陈列着从阿花米亚遗址出土的古代马赛克,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幅是猛虎扑鹿图:猛虎由下向上逆扑一只奔逃的小鹿,画面极具张力,令人想起发现频道的野生动物纪录片。
大道遗址(Cardo Maximus)则是阿花米亚的主要看点。顾名思义,它是阿花米亚的主干道,由南向北贯穿整座城池。大道全长近两公里,宽37米,道路两侧排列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宏伟柱廊,共计一千二百余根,如两排整齐的行道树拱卫着这条财富之路。每隔一段间距就有一根带灯台的廊柱,起到今天路灯的作用,每天入夜前派专人架着梯子爬上去逐个点燃,将大道照如白昼。柱廊顶端覆以巨幕,这样就相当于给大道撑开了一把巨伞,一旦进入阿花米亚城,烈日与暴雨都不会对过往商旅构成影响。这些巨幕早已荡然无存,但这种罩了个盖子的道路在今天的伊朗、土耳其依然可以找到——其实在北京的东大桥不也有一段吗?
我在正午的烈日下漫步于雄伟的柱廊之间,心底只剩下对古代文明的景仰,一不小心脚下仿佛踩到了一片布,低头一看,是一只风干的青蛙,被骄阳榨成了一片薄薄的木乃伊。我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宏伟景象,一丝疑惑滋生: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干旱、酷热、风沙,究竟是如何支撑起如此繁华的城市,又如何支撑人类文明的奇迹?
答案其实很简单:无法支撑。
古罗马人一度将地中海变成了自家的内湖,从边疆各地将资源、货物、财富与奴隶运回罗马,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但随着疆域的过度扩张,根据边际效益递减原理,帝国的公共管理能力达到了极限,逐渐失去了对边疆的有效控制,最终沦于蛮族之手。随着古罗马的没落,阿花米亚的繁荣走到了尽头:失去了国家对商业安全的背书,这座商埠日益萧条,先是被波斯安息帝国与塞尔柱人劫掠,后来又成为十字军与伊斯兰军队拉锯战的焦点,最终毁于12世纪的一场地震。当一切重归平寂,这一千二百多根巨柱全部被荒草掩埋,直至20世纪30年代才由比利时考古学家们重新树立起来。
不幸的是,最近得知,残酷的叙利亚内战已导致这宏伟的柱廊再次倒伏。
Tips:
从哈马有去阿花米亚的一日游,也可以坐班车自行前往,在Seqeilibiyya小镇搭中巴去穆迪克堡(Qala’at al-Mudiq),司机会把你放在马赛克博物馆门前。
阿花米亚周围没有什么旅游配套设施,记得带好足够的饮用水,穿上耐磨防滑的山地鞋,戴好遮阳帽,还有食物。
废墟间有人骑着摩托车兜售古董赝品,不要假以辞色,否则很难摆脱纠缠。
四
离开阿花米亚,下一站是骑士堡,计划先搭过路车到附近的镇甸,坐长途车去哈马(Hama),在霍姆斯转车,最后搭中巴抵达骑士堡所在的村落。
虽然已是深秋,西亚的午后烈日依然令旅人抓狂。远远望见一影树荫,心里恨不得一路小跑过去,但还是得沿着空旷的公路缓步行走,以免加速身体脱水。树荫下有位大叔也在等车,帮我拦下了一辆货车,那司机不会说英语,大叔用阿拉伯语请他把我捎到镇上去坐长途车。
到了小镇,司机打着手势问我下面要去哪里,我说去哈马,他表示自己也要去那儿,于是一同去。
到了哈马,司机又打起手势问我下面还要去哪里,我说去霍姆斯,他咧嘴乐了,表示自己也要去那儿,于是一同去。
那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手边放着一摞信,一边开车一边读信,读完一封撕一封,随手洒出窗外,好似天女散花,落英缤纷,倒也豪气干云。
到了霍姆斯,与司机挥手道别,正瞅见一辆中巴出站去骑士堡,赶忙跳了上去——原本预计要搭一程便车、坐三程公共汽车、至少花四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结果只用了两个半小时就抵达了目的地——骑士堡。
骑士堡(Krak Des Chevaliers)由十字军修筑于12世纪,被誉为世界上保存最完整、最具代表性的中世纪城堡之一。要说清楚它的重要性,得从叙利亚的地形讲起:叙利亚由东向西,依次是干旱的幼发拉底河平原、肥沃的奥伦特河谷、连绵的海岸山脉以及狭窄的地中海东岸平原,其中奥伦特河谷是叙利亚最重要的农业区、经济带与人口聚居区,大马士革、霍姆斯、哈马、阿勒颇等主要城市均位于该河谷沿线,作为“新月沃土”的主要组成部分哺育了伊斯兰文明的兴起与发展。
从奥伦特河谷到地中海,需要穿过平均海拔超过1000米的海岸山脉,这在古代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幸运的是,海岸山脉在霍姆斯西侧由于地质运动而出现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便得名“霍姆斯缺口”,又被称作“叙利亚门户”,是叙利亚内陆与地中海之间最重要的通道,也是阿拉伯半岛通往北非与小亚细亚的主要通道之一。自古以来,地中海东岸的两大港口——叙利亚第一大港塔尔图斯和黎巴嫩第一大港的黎波里——的物流都直接依赖于这条商道。
而骑士堡位于霍姆斯缺口北侧的山峰上,占领了这个制高点,就能够控制这条交通要道。
对于十字军来说,构筑这座要塞并非为了保护商路,而是要封锁这条通道。
话说自从教皇乌尔班二世于1095年冬在法国克列芒举行宗教大会,鼓动基督徒收复沦于穆斯林异教徒之手的圣城耶路撒冷后,西欧的领主与骑士们先后组织了七次大规模的十字军东征。第一次十字军将阿拉伯人打了个猝不及防,成功夺取了地中海东岸大部,建立了耶路撒冷王国和三个卫星国:伊德萨伯国、安条克独立公国以及的黎波里伯国,其中的黎波里伯国由来自法国的图卢兹伯爵雷蒙德家族建立,坚守港城的黎波里以保障十字军的海上运输线。
对于历代雷蒙德伯爵而言,海岸山脉对面的伊斯兰统治区是心腹之患:穿过霍姆斯缺口,阿拉伯骑兵可以在几小时内长驱直入至的黎波里城下。因此,第一代雷蒙德伯爵在还没有攻陷的黎波里以前就开始勘测周边地形,想方设法御敌于国门之外,并规划了包括骑士堡在内的一系列要塞选址。
从1142年开始,雷蒙德二世陆续将边境线上五座要塞的领地授予善堂骑士团。善堂骑士团(Knights Hospitaller,或译为医院骑士团,又叫圣若望骑士团)是十字军时代三大骑士团之一,擅长筑城与防守,主要职责是保护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基督徒。雷蒙德家族将防御外包给善堂骑士团,自己专注于领土扩张;骑士团则扩大了领地与收入来源,可谓各得其所。善堂骑士团拆除了库尔德人草创的简易堡垒,前后花了近百年时间建成了一座欧式城堡,也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骑士堡。
中巴沿着通往塔尔图斯(Tartus)的一号公路穿过霍姆斯缺口,这里向南不到5公里就是一列东西向的山脉,构成叙利亚与黎巴嫩边境,向北则是南北向的海岸山脉起点,两列山脉形成一个倒置的T字形,交汇处便是霍姆斯缺口。中巴艰难地攀上缺口北侧一座两三百米高的陡峭丘陵,穿过依山而建的城下町Al-Hosn,把我放在了山顶的骑士堡门口。
骑士堡分为内城与外郭两部分,内城建于12世纪中叶,外郭则建于13世纪早期。从建筑风格与留下的徽记来看,曾指挥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英王“狮心理查”很可能参与了外郭的设计。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城墙与塔楼:内城城墙略向内倾,塔楼底座与城墙墙基相平,上部逐渐凸出;而外郭城墙是竖直的,难以攀爬,13座塔楼则全部凸出城墙。凸出的塔楼有助于守军形成交叉火力,从侧翼袭击敌军,是狮心理查筑城时的拿手好戏。
骑士堡的城门设计也具有浓郁的中东和十字军风格:进入外郭大门后是一道上坡甬道,类似的坡道在阿勒颇城堡也能看到,它既不利于敌军快速推进,也不便运输重型攻城武器,可以用来拖延敌军对内城的进攻;上下左右全封闭的甬道全长近140米,沿途凿有射击孔,可供守军杀伤敌人;顺着甬道直行,出口处是内外城之间的夹道,敌军好不容易离开杀机四伏的甬道,随即陷入类似我国瓮城式的夹击火力中,而真正通向内城城门的是甬道中部的一个折返急弯岔道,很容易被奋勇突进的敌军所忽略。这种折道设计鲜见于欧洲,但在十字军堡垒中却很常见,原因在于欧洲人用来运输辎重的马匹车辆很难通过此类折道,而伸着长脖的骆驼却可以轻松通过。十字军从欧洲来到中东作战,吸取当地的筑城经验,从而模仿了这种折道设计。
我沿着折道进入内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小广场,广场周围紧凑地分布着一连串建筑,承担各种功能,但整体布局并不显得局促:北侧是一座三进拱顶教堂,承担城堡的宗教功能,十字军撤离后被改造成为一座清真寺;西侧是骑士大厅,两进七间,其中两间设为拱门,另外五间则构筑了精美的哥特式拱窗,用于为大厅采光。这里是骑士堡的议事厅与会客厅,承担行政与外交功能;南侧是用五排巨柱支撑的庞大饭厅,承担城堡的生活与娱乐功能;再往里,是贴着内城城墙的储藏室。骑士堡孤悬山顶,需要在此储备大量给养以对抗敌军围攻。我走进储藏室的深处,四周寂寥无人,一片死寂,厚重的石壁把一切声响隔绝在外,只能听到自己扑扑的心跳声在漆黑的古堡中回荡——在这里闭关清修倒是得天独厚。
由入口右侧的石阶拾级而上,可以登上内城城墙。我去的那天恰好有一班人马在拍摄历史题材电影,垛口前、石阶旁、塔楼上随处可见打扮成十字军模样的群众演员,战袍胸前缀着巨大的十字。
我坐在当年善堂骑士团大团长居住的守护塔上,看着眼前全副武装的十字军战士,望着城堡周围平缓的丘陵地形以及远处繁忙车流沿着一号公路穿过霍姆斯缺口时掀起的烟尘,再眺望夕阳如红轮,缓缓沉入远山背后的地中海,心下极为安宁。
这种安宁感,是不是坚若磐石的骑士堡带给我的呢?
骑士堡内城建成后的1187年,善堂骑士团大举出动,与圣殿骑士团一同应召加入耶路撒冷国王居伊率领的大军迎战由埃及北伐的萨拉丁,但在决定性的哈廷战役中被聚歼,连带着耶路撒冷也落入敌手。宽仁的萨拉丁没有像当年十字军那样屠城殆尽,释放了全部基督徒平民与几乎所有战俘,唯独对劲敌骑士团毫不留情,将包括两名大团长在内的两大骑士团战俘全数处死。
善堂骑士团受此重创,残存的零星留守部队不得不收缩防线,退守孤城骑士堡。1188年5月,席卷地中海东岸,势如破竹般收复失地的萨拉丁率领其百战劲旅来到骑士堡城下。可是,观察了一下地势之后,萨拉丁果断地下令退兵。原因很简单:在冷兵器时代,没有哪支军队面对着骑士堡这样的要塞能够占到半点便宜,唯有依靠长期围困来耗尽城中给养。萨拉丁不希望顿兵坚城之下,挫动大军锐气,也清楚城中残兵只堪自保,无力出击,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因此放弃了这座要塞。可以说,坚若磐石的骑士堡拯救了奄奄一息的善堂骑士团。
随着十字军的逐步衰败,骑士堡最终于13世纪后期陷落,但其内城保住了金身,从未被攻破。1271年,埃及马穆鲁克王朝苏丹拜巴尔率军围攻骑士堡,这位奴隶出身的突厥名将曾经在敌军前锋已攻入开罗城区的危急形势下指挥若定,全歼法王路易九世率领的第七次十字军并生擒法王,也曾在阿音札鲁特战役中以势均力敌的兵力击溃旭烈兀的常胜骑兵,遏止了蒙古人的西进兵锋,从而改变了世界史的进程。在骑士堡下,拜巴尔稳扎稳打,首先扫清周围要塞,将骑士堡孤立起来,然后使用巨型投石机日夜攻打其外郭,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打开了一个缺口,突破到了内城的城墙下。此时的攻城部队已经疲惫不堪,但面前的内城是一块更难啃的骨头:由于外郭与内城之间的夹道非常狭窄,投石机用不上,攻城部队也无处施展,要想在守军眼皮底下拆除外郭来扫清射界更是不可完成的任务;而对于不足三百人的守军来说,此地给养有限,友军自顾不暇,城堡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攻守双方都陷入了“围城”困境。
拜巴尔没有命令部队强攻。经过10天休整,他派人向骑士团送了一封假信,以远在的黎波里的善堂骑士团大团长的名义允许守军弃城投降,撤回的黎波里。受骗上当也好,心知肚明也好,最后守军与拜巴尔达成了君子协议,拜巴尔将守军礼送出境,骑士团终于失去了骑士堡。
作为独坐高塔静赏古堡落日的代价,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回霍姆斯的中巴,只得沿乡村小路下山,去主路边搭车。正值斋月,日落时分穆斯林们都早早回家等待开斋去了,路上车辆稀少,等了很久才拦下一辆货车。司机五十多岁,穿着传统阿拉伯白袍,不会讲英语。我本来只指望他送我到一号公路岔路口,但他正好顺路,把我送到了霍姆斯市郊。
下了车,路上空荡荡的,不知身在何处。好在马路对面站着个警察,我问他karaj(车站)怎么走。警察叔叔比划了半天,见鸡同鸭讲,便拦下了一辆过路的小面,请司机送我过去。那小面也是做客运生意的,问清我的目的地,便把我捎到了相应的车站。下车后要付他钱,那司机摇头摆手。在叙利亚旅行了一周以后,我已经“老吃老做”,也就欣然接受了免费待遇,心中暗想:我最近被宠坏了,等离开了这个国度,没有顺风车可搭,可叫我如何适应啊!
Tips:
从大马士革、霍姆斯和哈马都有旅行社组织骑士堡一日游,参观骑士堡及附近的另一个十字军要塞马卡堡。
骑士堡正常开放时间为上午九点至下午六点,但冬季(10月至来年3月末)及斋月期间下午四点就关门谢客了。
五
大马士革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公元前两千五百年就以“迪马仕卡”的名字见诸史册,四千多年来一直是黎凡特地区最重要的城市,见证了以色列人、亚述人、巴比伦人、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塞尔柱人、马穆鲁克、蒙古人、突厥人和法国人走马灯般的征战兴衰。
最能体现这座城市历史凝重感的地方是倭马亚清真寺。倭马亚王朝也就是中国古代所说的白衣大食,是阿拉伯帝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它结束了伊斯兰早期的哈里发选举制度,进入世袭制的帝国时代,但这一改弦易辙也催生了逊尼派与什叶派的对立,尖锐的教派矛盾延续至今。
倭马亚王朝定都于大马士革,以黎凡特地区为中心。倭马亚清真寺是倭马亚王朝成立伊始为凝聚民心显示国力而不惜重金建造的圣殿,整个工程历经十年,花掉了黎凡特地区七年的赋税,它在伊斯兰世界的地位仅次于圣地麦加、麦地那以及阿克萨清真寺,而它的历史则远远超出倭马亚王朝本身:这里最早是闪族阿拉姆人祭拜其神祗哈达王的神庙;罗马人占领叙利亚后,这里改宗罗马人信仰的朱庇特神;君士坦丁大帝皈依基督教后,这里成为圣约翰大教堂;而当阿拉伯人于公元636年占领大马士革后,他们先是将教堂的主要部分改为清真寺,后来又对它大规模重建,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倭马亚清真寺。
清真寺的格局为长方形,东西南北各有一个门,游客由北门出入,入门需脱鞋。走进北门,面前是一座宽敞的中庭,铺着大理石,两侧各有一座凉亭般的穹顶建筑,右侧那座叫做经亭,下虚上实,用于保存《古兰经》抄本,支撑它的八根立柱是罗马时代留下的;左侧那座叫做钟亭,建于十八世纪,曾用于安放大钟。中庭中央是建于976年的大理石水池,供穆斯林礼拜前做水净。
中庭的东、西、北侧是三面拱廊,南侧是清真寺的礼拜殿,用巨石筑成。它继承了圣约翰大教堂时代的格局,呈长方形,由于圣地麦加的克尔白位于大马士革南方,这里的圣龛位于大殿正南。大殿用两排立柱支撑,将空间划分为三楹间,靠近圣龛的楹间坐满了男子,正鸦雀无声地听伊玛目讲经,而妇女则坐在靠门的楹间,中间留出一大片空地。倭马亚清真寺虽然历史悠久、地位显赫,但甚是开明,既允许穆斯林妇女入殿礼拜,也允许游客进入参观拍照。
在北门西侧,售票处隔壁,有一处不太起眼的小房子,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萨拉丁的陵寝。
萨拉丁是库尔德人后裔,埃及阿育布王朝的缔造者,也是受到伊斯兰世界广为推崇的伟大英雄。他以迎战十字军、收复圣城耶路撒冷闻名,更以宽赦被俘的基督徒而获得其敌人的敬重,体现了高贵的骑士精神。
萨拉丁的陵寝极为朴素简单,由于他为人慷慨,仗义疏财,以至于死后留下的内帑连支付丧葬费都不够。现存的陵寝是1898年德皇威廉二世访问中东时捐资扩建的,墓室中安厝着两口棺木,右边的胡桃木棺存放着萨拉丁的遗体,而左边空置的大理石棺则是德皇捐赠的。
在驻留大马士革的三天时间里,我先后两次瞻仰了萨拉丁陵墓。无需水晶棺和防腐处理,在同胞与敌人眼中,在一代代后辈眼中,他永远是一位伟大的统帅,一位高尚的骑士,一位仁慈的绅士,为他所处的那个纷繁、残酷、血腥、蒙昧的时代增添了一抹罕见的亮色。
离开倭马亚清真寺,心中有些意犹未尽:这座清真寺虽然在伊斯兰教的地位极高,但它建于伊斯兰文明早期,就其建筑设计而言未免乏善可陈。为了欣赏伊斯兰建筑艺术的珍品,我信步走向倭马亚清真寺东北侧的罗凯亚清真寺,这一带是古旧的居民区,小巷墙角多覆以葡萄藤,很是恬淡优雅。
罗凯亚是穆圣女婿阿里的孙女,其父侯赛因由于拒绝承认倭马亚王朝哈里发的正统性而被袭杀,仅四岁的罗凯亚作为俘虏瘐死于大马士革狱中,后被追随阿里一系的什叶派穆斯林尊为圣徒。1985年,叙利亚的坚定盟友伊朗出资修建了这座波斯风格浓郁的罗凯亚清真寺(伊朗是什叶派国家,而叙利亚当权的阿萨德家族亦属于什叶派的分支阿拉维派)
远远看到清真寺的穹顶一角便心头一震,虽然这座清真寺很不起眼地深处居民区,难以尽览全貌,但惊鸿一瞥便足以让我确认它出自波斯人的手笔。走进礼拜殿,只见左侧风格堂皇,右侧装饰淡雅,结合起来却丝毫不显突兀,教人不得不感叹波斯宗教建筑艺术的非凡境界。当我在丝路之旅沿途看过了大量的土耳其与叙利亚清真寺后,再次欣赏到一座原汁原味的波斯式清真寺,不禁由内心发出感慨:只有波斯人才真正懂得怎样把一座清真寺建成一件艺术品!
清真寺的礼拜殿内摆放着罗凯亚的灵柩,庞大的体量与她辞世时的年龄殊不相称。许多男子在灵柩前默默哭泣,一条大汉哽咽有声,泪流满面,旁边门洞里一位老人在悲伤地吟唱。我为歌声所感染,往事涌上心头,亦觉悲怆。
这一幕让我想起在伊朗圣城马什哈德(Mashhad)看到过的相似场景。这些在殉道者灵前痛哭失声的什叶派信徒们中,大部分当然是出于宗教虔诚,但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哭泣者都在悼念殉道者,不排除有一部分其实是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为自己心底的悲伤情绪找到了宣泄的途径,正所谓触景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什叶派信徒的朝圣饮泣与苏菲派教徒的击鼓狂欢起到了相似的作用,只是朝圣所宣泄的感伤与狂欢所释放的快乐分列于情感光谱的两端而已。
大马士革老城是闪族文化的大熔炉,分为穆斯林聚居区、犹太人聚居区和基督徒聚居区,犹太人与基督徒集中在老城东首,由“直街”分开。这条直街在罗马时代是贯穿大马士革东西城门的干道,当时道路两侧树立着在帕米拉、阿花米亚见识过的高大柱廊,路边鳞次栉比的集市和酒肆通宵达旦,彰显着这座帝国东部边陲重镇的富丽繁华。
这条直街也出现在《新约·使徒行传/哥林多后书》中,与基督教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圣保禄密切相关。圣保禄原名扫罗,是一名虔诚的犹太教徒,极力迫害当时尚属异端的基督徒。基督在沙漠中现身警示他,使他目不能视,然后指示他去直街,再次显示神迹,令门徒亚拿尼亚帮助他重见光明。圣保禄从此皈依基督教,掉过头来去犹太教堂传教。他反戈一击式的现身说法很有效果,许多人改宗基督教,因而遭到了犹太教徒的嫉恨,守在大马士革城门口要杀他。在门徒的帮助下,圣保禄坐在筐里缒下城墙逃脱犹太人围捕,开始了他传奇般的环绕地中海沿岸传教之旅。
直街西段是大马士革大巴扎,这座开放式的巴扎与店铺集中经营的德黑兰大巴扎、伊斯坦布尔大巴扎不同,更像中国的街市,占到老城面积的五分之一以上,其中只有很小一段是带顶棚的。那顶棚上星星点点有不少洞眼,那是一战后取代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得到叙利亚的法国占领军在1925年镇压当地民族起义时用战斗机扫射平民区留下的丰功伟绩。
沿直街出老城西门,便是大马士革新城。我感觉有些遗憾,原因是没能听到老城里的叫卖声——《孤独星球》上说大马士革的游商小贩就像老北京做小买卖的一样善于吆喝,比如卖杏的会吆喝:卖甜蜜与温柔的来啦!卖刀的则会大声呼喊:谁想杀丈母娘?
我走向萨利希亚(Salihiyya),那是另一个古老的居民区。大马士革的西北方向横亘着一条卡西翁山脉(Jebel Qassioun),基本呈45度角,就像北京的西山一样是大马士革的地标。当地民谚说穆圣曾经从卡西翁山上走过,却不愿下山进城,原因是他不愿在有生之年进入天堂——看出大马士革人自我陶醉的劲头没?
萨利希亚是倚着卡西翁山脚铺展开的一片平民住宅区,12世纪中叶赞吉王朝的努尔丁奋起抵御十字军,将遭到十字军屠城的耶路撒冷难民安置在这里,八百年来延续至今,当年的难民营如今已成为大马士革一处活生生的历史古迹。
我沿着Madares Assadad-Din大街东行,这是萨利希亚的主要街道,但由于位于山间,这条大街并不比北京的锣鼓巷或者上海的多伦路宽多少,两边的民居院落里不时出现名人陵墓、清真古寺等历史建筑。大街中段是一处街市,正值太阳落山,市场上人气很旺,大家都在为即将来临的开斋时间采购食物。我站在一个糕饼摊位旁,摊主貌似是一对兄弟,都长着大厨的身材,桌上摆着七八种糕饼,既有阿拉伯式的甜点蛋糕,也有两三种法式面包。不像城里的糕点店把蛋糕垒成美美的高耸金字塔,这里直接用直径约一臂长的圆形烤盘盛着刚出炉的蛋糕,当着顾客的面用长刀划成长方块,热腾腾地售卖。往来的居民瞅一眼品种,要上几样糕点,用塑料袋一兜,便匆匆赶回家里去了。
半小时后,整条大街人去街空,沉为一片死寂。
Tips:
大马士革的主要景点集中在两公里见方的区域内,完全可以步行游览。烈士广场是大马士革的重要地标,由此往东五百米即进入老城,向西可以到达国家博物馆、军事博物馆、苏莱曼清真寺等景点。
倭马亚清真寺以东、直街以北的老城街巷里有不少坐落于老宅中的餐厅、酒吧和茶馆,值得信步闲游。
国家博物馆藏品丰富,但对展品的介绍说明不多,且混杂使用阿拉伯语、英语和法语,阅读不便;展品陈列较为混乱,又无清晰标示,一不小心就会漏掉展室。因此但凡看到通道,只要没说不让进的,最好都进去看一下,以免错过珍贵展品。
叙利亚全境接受ISIC国际学生证,出发前办好一张可以省下不少门票钱。
六
离开叙利亚前往约旦的前一晚,我又来到了萨利希亚,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眺望山脚下的大马士革城,灯火一点点升起,回想9天来这个国家让我印象深刻的人和事。
我记得在Ma’arat,那是一千年前虔诚的基督徒图卢兹伯爵雷蒙德率领十字军勇士们屠杀平民、大煮活人、生吃死人以及烧烤婴儿的地方,我走在荒凉的公路上,一个摩托车骑士从我身边驶过后掉头回来,载我去12公里外的石屋遗迹.
我记得在那里的清真寺,一个老头带我走上屋顶,看蓝色的穹顶,并做手势表示:阿拉伯、中国,拉钩!美国,滚蛋!
我记得那个把我从阿花米亚带到哈马,又带到霍姆斯,把信笺撕碎洒向窗外的卡车司机。
我记得搭车行驶在公路上时,司机过车都会做手势互相致意——我相信他们不可能全都彼此认识。
我记得哈马的客栈老板很认真地对我说:穆斯林没有做出应有的努力来好好光大伊斯兰教,但真主一直在佑护它、佑护古兰经。如果穆斯林们好好干的话,伊斯兰的前途将会何等光明?
我记得在大马士革结识的中餐馆老板,评价这个国家贫富悬殊,富人生活高度西化,穷人则找不到挣钱机会,只得在街上闲逛;石油收入被政府和有政府背景的商人把持,除此之外这个国家没有支柱产业;生意越来越难做,政府管制严密,课以重税。。。。。。
我记得在从阿勒颇去哈马的大巴上看见一名军人乘客的制服胸前居然绣着巴沙尔总统穿着军服戴着墨镜的“酷像”,一脸粗豪彪悍——尽管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原本是个眼科医生,长得非常斯文。
我记得大马士革邮政局门口替人写信的老先生,和外墙上悬挂的先总统阿萨德慈祥的巨幅画像——尽管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为了镇压反政府暴动,派他弟弟在哈马屠杀了四万名无辜的逊尼派平民,把整片整片的街区夷为平地。
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再是那个辞掉工作去中东游走几个月的背包客,但叙利亚人的热心友善、叙利亚历史的丰富厚重、叙利亚国家的平和宁静一直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直到世博期间我在上海书城碰到一名来自阿勒颇的商人,当我问起叙利亚的现状,他很简单、很决绝地摇头:Very bad! Very bad!
然后,就是叙利亚人抗议、起义、逃难、遭受炮击与化武屠杀、以及长年内战的消息。
如此淳朴善良的人民,最终诉诸暴力,内中缘由,令人扼腕。远在被他们称为Sin、引为兄弟之邦的中国,我只能遥遥祝愿,希望他们早日实现建国梦想,希望他们早日恢复安宁生活,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够牵着儿子的手,在夕阳下凝视帕米拉废墟的粉红色石柱,给他讲述叙利亚的诸般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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