甑糕 许石林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青铜展厅,看见一只西汉早期的青铜甑,不大,底部是很整齐的四组斜纹图案——关中人叫这 种图案为席篾花。看见这只直径约1尺的西汉青铜素甑,让我想起关中的小吃:甑糕。亦可见这种炊具至少西汉就 有了。 甑糕这个甑字,读音如“增糕”。但是,陕西人却读为“劲糕”。你在西安和关中的县城、小镇,能看见这个小 吃的许多写法,有的写“晶糕”、有的写米字边一个晋字,也有的写米自边一个进字……因为这个小吃似乎有音 无字,就由着民间随便创造,好在无论你怎么写,人都会知道卖的是啥。 正确的写法还是甑糕——甑是一种炊具,生铁铸成,比铁锅的口要收一点,像个水缸一样,底部是通透的斜纹状 即席篾花。据说蒸糕的时候,底部先铺一层厚厚的、水发的红枣,上面铺一层泡好的江米,再一层红枣、再一层 江米,大约四五层,上面盖白布、压厚木板锅盖。然后将甑架在配套的大锅上隔水猛蒸,蒸五六个小时,枣烂米 糯,就可以铲着吃了。 以上做法是我的猜测,我没有做过甑糕,家里也没有甑这种炊具。看见街上有卖甑糕的,将一个大甑放在架子车 上,厚厚地包裹着棉被,为的是保温。寒冬,吃甑糕的人到车子跟前,说:铲一碗甑糕!卖甑糕的揭开棉被,再 掀开甑上面的盖子,里面枣一层、米一层,枣烂米糯,热气和香味儿扩散开来,飘到很远的地方。卖甑糕的踌躇 满志地一手执铲,一手举着碗,给你铲得冒出碗沿儿。 甑糕不贵,有的人特别爱吃。这东西不好消化,吃一大碗,干大半天活儿,也不觉得饥饿。 现在的甑糕多用蜜枣,甜是甜多了,但甜得有点过了,即呴甜呴甜地,没有枣的香味儿。 其实做甑糕最正宗的是用一种“铃铃枣”,枣不大,干透以后,抓一把,两只手倒一下,会听到枣的响声——枣 核在里面滚动的响声,故名铃铃枣。这种枣恐怕已经灭绝了。我只听人说过,没有吃过。 过去卖甑糕的会用秋天的芦苇叶子包甑糕,包好的甑糕是可以当点心给亲戚拜年的。宽大的芦苇叶子,经过霜打, 已经变白,剪成半截,码整齐,用的时候取两片,搭成十字,将甑糕铲在当中,包成四方型,再用泡好的马莲叶 儿捆扎,一两包显得俊俏,三五宝包看上去大气,送亲戚,很体面。 现在用的塑料包装袋,方便是方便了,很不好看、也不庄重,软塌塌地很不成样子。人图方便、图省事儿,变得 很不讲究。我听说过去的有钱人家,也不是有钱就吃得一定比没钱的好。区别在于有钱人家吃得讲究,从收拾摆 桌到上菜,以及餐具、用餐的过程、礼仪等比没钱人家讲究。在讲究中,培养尊贵感,饭菜却不一定是珍馐美味, 甚至故意不吃好的 ——77代衍圣公孔德成小时候有一次吃饭说了一句:怎么又吃白菜啊?他母亲就故意让他吃了 半年的白菜,无一餐间断。尊贵,不是说有条件买得起好东西、消耗好东西,而是看一个人对事物的态度。石涛 评论八大山人,用了四个字:金枝玉叶。杨福音先生解释说:这就是说人活在世上,要知道世界上的好,会好到 什么地步。 一个人很讲究,很知道什么是好歹,谁还敢轻易地剥夺他的权益? 糟 临近大年,突降雪,蒲城县的红薯一下子涨价,卖到3块钱一斤。红薯过去不稀罕,现在种的少了,稀而贵。年节 待客讲究一点的,还少不了它——做甜盘子:红薯切厚片,入油锅炸成金黄色,蒸碗里抹花生油,炸好的薯片抹 上蜂蜜,码在蒸碗里入笼蒸至软糯,出锅后翻扣到深凹的盘子里。净锅将白糖或冰糖化开,加醪糟、几粒枸杞、 红枣切成丝,熬至清亮,浇在翻扣好的红薯片上,色泽鲜亮,醪糟米的白色如繁星点点,与枸杞和枣丝映衬,十 分喜庆。此菜虽不名贵,但关中酒席,这道菜上桌,客人就知道换菜结束了,吃完它,暂时离席,让人重新收拾 桌子,摆上吃饭的菜——酒糟甜盘子,一道菜、一个符号,是宴席的礼节程式。 我们那里用醪糟做菜的,不多。醪糟主要是喝,给醪糟里面打个鸡蛋花或荷包蛋。有个老汉姓什么已不记得了, 只听大人当面、小孩子背后都叫他老皮或老皮老汉,老皮常年卖醪糟,是外来户,为人很谦卑,可以说卑屈地活 了一辈子。 青海人用青稞做的醪糟,叫甜醅,味道比糯米醪糟还好。北京菜有糟溜鱼片 ——话剧《天下第一楼》报菜名儿: “……七寸糟溜鱼片儿”,说的是用直径七寸大的盘子盛糟溜鱼片这道菜。江南人用糟做菜很普遍,也很方便。 北京的糟溜鱼片很可能是从南方传过去的。 宋朝时江南就有糟这种烹饪——吕夷简是宋仁宗朝的宰相,但是有一段时间仁宗皇帝对他不满意,把他贬到外地 去了——我看宋人笔记,发现几乎无不被罢贬的宰相,有的还两度、数读被被罢贬。仁宗生病了,想念一些大臣、 一些老同志,包括犯错误受处分的老同志如吕夷简。大臣们就按照行政级别一个个地进宫探视请安。轮到吕夷简 到了御榻前,仁宗累了,有点不高兴,说你怎么这么迟才来看朕?吕夷简从容奏对:得知皇上龙体欠安,臣急忙 从外地赶回京城,但是进城以后臣慢慢地走(“按辔缓行”)着来了。因为臣是个待罪宰相,如果这时候匆匆忙 忙地赶着进宫,怕百姓对皇上的病情有不必要的猜测和议论,所以故意走得慢,来晚了。仁宗听了,“咨叹久之”, 别的高干们也自愧不如吕夷简考虑得周到。吕夫人也被皇后召到后宫去了,女人们见面说话,皇后说:皇上喜欢 吃江淮一带的糟白鱼,可是祖宗有制度,“不得取食味于四方”,皇帝和我们这些人,也只能吃汴京周围所产的 东西。我想给皇上补补身子,吕相公家在江淮寿州,应该很容易搞到糟白鱼。皇后开口了,吕夫人不敢怠慢,回 家立刻准备了十匣糟白鱼,准备呈进。吕夷简见了,问夫人忙乎啥呢?夫人照实说:这是给皇上进贡的。吕夷简 说:两匣足够了。夫人急了:老公!这是给皇上吃的,你还舍不得啊?吕夷简怅然曰:你这傻老婆子!“玉食所 无之物,人臣之家,何得有十匣?” 在处理给皇帝送糟白鱼这种小事情上,吕夷简的宰相器量,亦毫无疏漏,不差尺寸,所谓人情练达,莫过于此。 喝油粉儿 说的是一种类似粥一样的食物:油粉。 大概中国人传统上总是缺油,对油有一种极度的敏感,什么东西看上去光光的、滑滑的,都让人联想到油,油在 中国人的理解里,慢慢丰富了词性,即由名词变为动词、变为形容词。油粉这种东西跟油没有什么关系,之所以 叫油粉,是因为它看上去油油的、喝起来滑滑的——您大概有了点儿感觉了吧? 不过,中国之大,饮食丰富,叫油粉的食品不止我所说的像粥这一种,云南有油粉,我没吃过;山东有油粉,我 没见过;山西有油粉,我没闻过;别的什么地方一定有油粉,我还没听说过。 我说的是一种关中农村的夏季小吃:蒸馒头时,留一块生馒头,放在面缸里,让它发酵一个晚上,次日早上取出, 生馒头已经发酵得不成样子了,即不成型了,表皮都有些发干,有的发得厉害,裂开、变扁,像一块霜打的柿饼 。将这块生发面连同它周围的面粉一起掰成小块,放入盆中,倒上一些清水,上面盖上一块净布,让它继续在水 里发酵。其实生面取出时已经有酸味了,但还不够酸。泡好生面,你可以下地干活去了、串门儿去了,临走前用 凉水发几个香菇一撮黄花、泡一碗黄豆、然后去花椒地里摘一把鲜花椒叶、去菜地拔两棵葱、到地头撅一把灰条 菜或是野苋菜、到鸡窝里取一两只鸡蛋。 水发黄豆先放进锅,再将水烧开,将再发好的面汤——经过一两个小时,面块已经变成发酵的面汤,将面汤倒进 开水里,煮沸。然后将炒熟的葱花、香菇丝、黄花菜、花椒叶、灰灰菜、野苋菜等倒入、搅匀——当然,炒这个 杂菜葱花你要用心,加花椒面、八角茴香等面少许,看您的口味轻重而定。锅里加盐到您认为适当的程度。最后, 淋入鸡蛋,成鸡蛋花絮。倘若你愿意,再淋上香油,我是不用的,嫌香油的味儿太冲! 放凉喝,更香。有一种酸酸的香!这是夏季食品,一般一次做一大锅,够全家喝两顿的。孩子们的胃口都大开, 肚子喝得圆圆的。面汤为粮食之脂,很有营养,即使孩子这一天不吃硬食,当妈的也不着急。况且胃口开了,不 愁他不找吃的。 中国人夏季都吃一点酸酸的东西,这得问问中医,有讲究的。四川人吃酸泡菜、东北人吃酸菜饺子、关中西府人 用面汤和芹菜做的浆水菜,各地有各地的办法。这就是丰富多样,但都是为了得到那点儿酸。同属东府与蒲城相 邻的大荔县,好像没有油粉,我那同学娶了大荔美女,那媳妇儿喝了蒲城的油粉,感觉好喝,但她一直说是醋粉 ——愣把自己喝成外宾啦! 我不知道大荔人夏天如何吃那口儿酸。相邻的地区都不同,可见各地饮食、风俗、文化是有差异的。人生滋味, 很多时候就是要寻找这种生活的差异性——瞧这倒霉汉字——差异性,也可以说是丰富感,不是寻找长得很差的 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