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莎一家 ·光明·    一   那是我第一次仅仅从通电话就强烈地感觉到对方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我后来也有点奇怪这感觉到底是从 哪来的。我已经不能完全回忆起当时我们电话里交谈是怎么进行的了。否则,那会是极好的礼仪教材,对每个 国人都适用的活教材。我现在所能记得的只是她的口气是非常的舒缓,娓娓道来的样子,一下子就使我消除了 初次和一个陌生人打交道的不适,而且我的口气也立即受到她的影响,也变得舒缓和委婉起来了。她的一句习 惯用语“Well”(也许可翻译成“唔……”)使我第一次明白这个语助词的作用,它好比是个刹车,使得对话 的节奏得到控制,使得对话的方向得以调整到正确的地方。   我是从一个我偶尔去的教堂里的“道友”那儿得到她的电话的。他们说她那儿有房子正好空着要出租。她 在电话里跟我商量了地点和时间,以便开车接我过去,为此我们还颇花费了好几分钟,因为我马上发现她在替 我着想,想弄清楚什么时间和地点对我最合适。   “明天?唔……可以!那么你下午有课吗?要到几点?5点15分结束?你住在什么路现在?噢,XX路,我知 道了,COLLEGE TOWN见?唔……那儿离你有点远。让我看看,不如XX教堂吧,你认识吗?我们可以六点见,你 步行过去只要十分钟。”   我此前与师友通信约定见面已有好多次,我习惯并学会了与人约会的通信用语是诸如“某时某地你觉得合 适吗或其他你合适的时间地点”而非国内的诸如“我明天有空我们某时在某地见面好吧?”现在我好象豁然贯 通了,原来一种是站在自己立场约时间,一种是站在对方立场。而替对方着想永远是一切礼貌的精髓。   我马上现学现用,“XX教堂?那你到那儿方便吗?好吧,那我们就那儿见!”   我急于搬家,既然房子的价钱和地点都中意,房东又这么客气,我连房子也不看了,我对她说我会直接带 着不多的行李搬进去。完了她补充了一句她已经七十岁了。   由于很近,我很方便地就到了我们见面的地方,那是学校里的一个教堂前,这个教堂可算是一个“信仰超 市”,里面有天主教,新教,伊斯兰教,犹太教等各自的活动空间,每到周末,这里香客和信众熙来攘往,真 可谓各奔前程,各为其主。我来得稍早了一点,刚刚打量完这个建筑,低头看表,正好是六点整,我们约定的 时间。就看见一辆车驰了过来,那是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承认,准时到了这程度,这在我的文化中,恐 怕有点太过了吧。   她开的是一辆旧车,这象这里的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她面目清癯,身着一件浅色旧长风衣,有点知识分子 的味道。她一开门下得车来,互致问候甫毕,径直走到车子后背箱处打开后车盖,自己拿起放在地上的我的一 个大包放进去。我赶忙把其余几件小件拾进车去。她开起车来颇有点雷厉风行,我说她的开车风格 “aggressive” ,她听了很是开心。   时间是傍晚,车子在八月的黄昏中从校园所在的山上向山下的小镇疾驰。我看见山下远处的“客尤佳”湖 闪着白光,湖面上似有暮霭在缭绕,而湖周围的树林已是黑蒙蒙的一片了。太阳已经隐藏到了远处西边的一座 长长的山梁后面,只留下几抹红霞在西天上。小镇绮色佳(Ithaca)和“客尤佳”湖就在两山中间的低地上。   这又是一个观赏落日的好日子。每到这样的天气,一定有不少人正聚集在位于山坡顶上校园钟楼西侧和半 山坡一个专门用来眺望落日,叫做落日公园(Sunset Park)地方吧!这是两个人们观赏落日的地点。特别是半 山坡的落日公园,专门辟出一大块空地,车子可以直接开过去,只在朝西的山坡边上,筑有简单的低低的围栏, 供人们凭栏西眺。人们都在静静地或坐或站,手里拿着书或咖啡杯子,每人都神情肃穆地朝圣似地注视着西天 壮观的日落。后来的人总是蹑手蹑脚地加入进去;开车来的人,总是远远地停了车,轻轻地关了车门,再悄无 声息地步行过去。没有一人说话,人们生怕惊动了他人的凝神观照,坏了他人兴致。每当天气晴好的傍晚,这 里都上演这样的膜拜大自然的气氛庄严的圣典。   自然,在这种好多人一站好几十分钟不说话不弄出一点声响只全神凝视落日的场合,你不用指望会见到国 人。我有时真地怀疑,自从唐朝的王之涣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后,还有没有中国人再会长时间地 郑重其事地端详,或用美学家朱光潜的术语,“观照”一个天外的事物了。   用不着几分钟我们就到了她的家。这是小镇街上的一个极普通的有年头的小楼。她一推门就进去了,门照 例是不锁的。象所有的美国家庭一样,进得门来首先是厨房兼餐厅的一个屋子,也就是灶台(煤气灶和烤箱合 而为一)洗碗池和厨柜围着餐桌的一个房间。然后是两间客厅,有沙发地毯和书架。里面那间客厅有楼梯,通 向二楼,楼上就是三间卧室。她指着楼上,说JOHN,就是她的老头子,住着其中一间,“JOHN的身体很不好, 心脏有严重问题,通常他总是睡一整天,很少出来的。他从前是社会学教授。”从她说话的语调看,JOHN的情 况似乎不太好。我还觉得JOHN不太可能是本校的教授,我去过的本校的教授的家里,家家都比这里条件好得多。 她住另一间卧室,第三间臣卧室就是总用来出租的。   她领我上二楼,我看见二楼的走廊上,只摆着一个满是书的小书架,“这么多书呀?”我赞叹道,同时打 量起那些书来。“你喜欢读书?”显然她敏锐地注意到了我对书的反应,她道,“那我们以后可以谈谈书了。” 我随她进得中间那间房,只见里面一床,一桌而已。另外窗上有个排风扇,好象国内餐厅里用的那种。在这个 山区小镇的夏天,用这个排风扇已经足够了。床上放着给我预备的叠好的新床单和被里子。“我过几天得给你 找个椅子放在桌前,你晚上回来用得着的。”她说。我忙说,“不用的,我基本上都呆在图书馆。”她又问, “喜欢这里吗?”我刚刚在一个报纸房地产广告上看来一个词,我想这时正好用得上,而且一定贴切:“非常 inviting!”果然,她莞尔一乐,“好,我们会让它更加inviting的!”   她晚上还有事要外出,于是整个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也不知JOHN是否在他的房间里,一切静静的。我 迫不及待地来到书架傍,端详起来。这个小书架不足一人高。最上面一层是有关健康方面的。有几本都是谈的 维生素C对人健康的重要性。(后来我有个学化学的美国同学来访,对这股流行一时的维C崇拜颇不以为然呢!) 第二层是有关基督教的。有几部不同版本的圣经,还有不少是诠释圣经的,仿佛我国古书中解释经典的“章句”。 一本比圣经还厚的大部头,打开一看原来是单单研究保罗的书信。这倒使我想起我们古代讲经说法的和尚中有 用万言解释佛经中一个字的。再往下看,就是个人创作了。这里有一本小书,作者是个牧师,在上世纪中叶, 发愿往住山中,以沉思为乐趣。本书即是他的思考的结晶。我向来对这类随想录式的著作“心有戚戚焉”,故 印象深刻。再往下看,还有一本书也吸引了我。这原来是法国哲学家,作家,人道主义者,1952年诺贝尔 和平奖获得者史怀彻(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的自传。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一直在寻 找这个人,他三十岁上放弃大学教授身分,又重去校园拿了个医学博士去非洲行医了。我正在“治”有关“国 际发展”的课题,从他身上正可以了解到国际援助的精神起源吧!   我觉得,即使是这个家庭普通小书架上的书,从上到下大体也可按中国古法分为“经史子集”四类,这难 道不是知识分类的普遍原则吗?你必先有一部天下万事以之为依据的,就是叫作经典的书,这种书出身高贵, 又往往来历不明,于是后来注家蜂起,历代都会有解释经典的书,他们中有不少也成了经典,有的也会被后来 的人再解释。还有就是历代圣贤豪杰本于教义的所思所感所作所为,这就是子集一类了。我突然心痛地意识到, 这个家庭小图书馆显示的是一个其传统尚未遭到隔裂的社会,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的人,倒有点象陶渊明笔下 的桃花源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他们拥有祖先传下来的东西,也没觉得那些东西一无是处而到陷入虚 无主义状态,那么,他们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人呢?跟他们聊天,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天音呢?我还觉得,跟他 们相处,在某种意义上,一定就象跟生活在我国古代伟大的朝代的人相处吧!   我权衡了一下,决定放弃那本沉思录,拿了这本自传上床了。    二   特里莎一家所在的这个小楼实在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几乎可以当得上寒伧二字了。楼外墙的涂料不少 地方脱落了,露出了里面粗糙的混凝土,铁制的窗框也锈迹斑斑;门本来就不大,现在也松松垮垮,一副防君 子不防小人的模样。我已见识了足够多的当地的住宅,我觉得房子越好,其门,也就是进出家庭的通道的设计 必然会慎重其事,比如门下面要有台阶,附带有一个高高的室外台子(deck),全家人可以在上面休息看街景, 门上面要有遮挡,大概是门楣之类,遮挡得越深越好。这家的门却无依无靠,抛头露面。门下面的台阶小得可 怜,其deck,如果可以称其为deck的话,只可以容得下一张椅子。我曾在一个下午见到JOHN坐在上面,他的身 体已把整个台子占得满满的了。房子的正面对着街道,通常背面就是花园绿地,但特里莎对我说,后面的绿地 不属于她家。只有在面对街道的窄窄的半米宽的地上,特里莎种了不少灌木,还有一株叫不上名字的一人多高 的植物,快站不住了,她用绳子拴在窗子。   室内的家俱摆设也简单陈旧。所有的物件都是上了年纪的,无光泽的,并且没有一件多余的“长物”。电 器呢,倒是有个彩电,不过在国内这种机器早就被人卖给走街串巷收旧电器的人了。有个录像机。但没有影碟 机,好象大多美国人家里一样。没有电脑。老俩口看来是用不着这个。书呢,除了楼上那个小书架外,再没有 什么收藏了。难道JOHN教授把他的书都卖了吗?   我每天早出晚归,难得见到老俩口。第一次见到JOHN是在一个周日的上午,我起得很晚,下到客厅,特里 莎看见我就说JOHN在家呢。一会儿从放冰箱和洗衣机的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挪出一个中等身材但体格雄伟的老人, 他吃力地拄着拐杖,艰难地移动步子,气喘吁吁,满脸涨得通红,看样子,没有他人的帮助,他是很难走动了。 他全身穿着深蓝色西服正装,一看就知道是要上教堂的样子。老人看我的目光炯炯有神,气宇轩昂,我立刻就 明白了他要竭力显示他与正常人没有两样。他不要别人的同情。   “G-U-A-N-G-M-I-N?” 他努力发出我的名字的读音。   “一点没错!”   “读什么专业?”   “国际发展。”   “PH.D?”   “不是,硕士。”   “喜欢什么体育活动吗?”他问道。这是美国人初次见面爱谈的话题。   “我喜欢游泳,可我不会中国武术!”我想幽默一下。   “哈哈!”   “你喜欢什么项目啊?”我又问道。   “我喜欢网球。”他说。   “那好,有空我们可以一起打!”我冒出这么一句, 明明知道他可能再也不能打网球了。   他会心地笑了,还点点头,又用一付赞许的眼光看看了我,仿佛我通过了某种面试一般。   他又问:“你多大了?”照美国人的规矩,这似乎有点过了头,在一边的特里莎忙岔开来说,“时候不早 了,快走吧!”又转身对我说道,“JOHN和我去教堂,我们中午回来。”   我和特里莎第一次长谈是在不久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我回来较早,大约晚上十点。她还没有睡。一进门, 我发现她在餐桌旁摆弄几只刚买的土豆。只有餐桌上方的一盏昏黄的灯亮着。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淋。那 时学习紧张,我总是肚子饿。   “想来点吗?”我问道。   她笑笑,说,“好吧!”这种品牌的冰激淋属于最贵的那种,一般美国人家里是不常吃的,冰激淋几乎是 他们的日常饮食,他们一般都不买贵的。可我自从尝到这种品牌后,其他的品牌都味同嚼蜡了。   她拿来两个小碗和两个调羹。   “你可要放好它,JOHN可是要拿着吃的。他可不能吃这类东西了!我在冰箱里给你收拾了一个地方专放你 的东西,你可以把冰激淋包好放。”她说。   她用调羹吃冰激淋的样子象是在慢慢品尝,全不象我那样囫囵吞下。   “我也特别喜欢吃土豆。”我看着她削土豆,说,自信这就象一个美国学生对中国老太说他爱吃大米一样, 将会获得好感和共鸣。   果然,她莞尔一笑。“是吗?你知道我们来自爱尔兰,我们爱尔兰人可爱吃土豆了。我们也生产最好的土 豆呢!”   “我好象在哪儿读到过。”我说。   “土豆就是我们爱尔兰人的粮食,所以土豆歉收,我们就要挨饿啦!”   “我想起来了,好象爱尔兰近代史上有一次有名的大饥荒,是不是黑死病一类的?”   我发现特里莎的面容变得忧戚起来。   “对的。那次就是由于灾害,造成土豆歉收,大批人民饿死的饿死,逃难的逃难啊!”   我那时对西方的礼节还不甚了了,在这个时候也不知说声对不起,也不会摆出一付悲悯的同情的样子,为 了满足好奇心,我继续问道:   “好象是十九世纪末?”   “那就是我的祖父辈经历的事。”   “所以那时不少人移民到美国来了?”   “是的。”   “那么,英国政府那时为什么不给予救济呢?”我问,因为我正接触到的“国际发展”课题,谈及的都是 西方国家政府的和民间的人道主义救济项目。我也对此类活动正处在着迷阶段,而英国正有着不少伟大的人道 主义组织呢!   “英国政府?他们都是一群坏人!”看得出来,坏人这个词,是特里莎挑选出来的最温和的不致于吓着我 的字眼了。   “为什么呢?”我着实吃惊不小,“他们有慈善传统,也有那么多的慈善项目啊。”   “那都是骗人的东西!”   要说这是爱尔兰人对英国人的一种不满也不会太离谱,这是我从特里莎的态度中能明显感觉到的。   “他们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他们才不管人们的死活呢!”她又恨恨地说。   我实在是对什么是英国政府里的好人和坏人一点主意也没有,但我一向对老太太们的——不管是中国的还 是外国的——意见和判断宁愿信以为真,因为她们的意见决不会象不少男人们那样走火入魔。不过我对她的价 值观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那美国政府的那些头头脑脑们哪些你觉得不好?”我问。   “象里根,布希这种人都不是好东西。”   很明显,象我们学校里大多教授一样,她讨厌的都是些共和党总统了。这是我一直好奇,但又不得其解的 事。事实上,那时我对美国人,或者说所有的洋人,都无法从表面上分出个忠奸善恶来,这是一个人初来到另 一个文化中必然会遇到的问题之一。我们大脑中的信号识别系统失灵了;你以前的关于脸谱的概念现在都用不 上了。不过,我还是有一个直觉:这个家境贫寒,还得依靠向第三世界穷学生出租房间增加收入的老太太,她 的看法,一定会代表象她一样的中下层人民的看法,说是“代表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恐怕不为过。   “可是在我看来,这些总统对民主自由等等好象更关心呀。”我又这么问道。   “哼!都是谎言!”老太太口气有点激动了,“你不知道,JOHN从前参加反战运动,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那时是尼克松当政。他们――FBI——派了几个人,天天在我家――那时我们住在纽约――门口监视我们。那时 JOHN整天在外奔波,只有我带着五个孩子在家,可是他们照样也不放过。有一天,我刚开门,正好撞着一个年 轻的FBI,我冲着他叫道:走远点儿!我只是一个五个孩子的妈妈!”   我还知道了他们举家于七十年代从纽约移居到这座离纽约四小时车程的依山傍水,充满自由气息的大学城 来。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我依旧兴趣盎然,她站起身来,看看墙上挂钟,说,“啊,我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了, 我们以后再聊吧!”    三   为什么好多美国家庭布局,一进门首先是厨房?冰箱啊,灶具呀,碗柜啊,餐桌呀都在这里,这大概是要 让生活垃圾尽可能留在最外面的缘故吧。而且他们做菜还不会产生那么多的油烟!   厨房里就有餐桌,所以还可以兼作餐厅。这样,家人们在厨房里呆的时间往往比客厅还多,而且厨房里的 气氛总很轻松。你在厨房里总是摆弄着食物,炉子上有什么香喷喷的东西正在煮着或者烤箱里已经冒出烤鸡的 味儿!从冰箱拿来出放在桌上的蔬菜瓜果又色彩缤纷,使人兴奋。大家一边干着活,一边聊着天。厨房的面积 也有客厅一样大,所以不会只容纳一个人在那里负责给全家做饭!厨房永远是个让人温暖的相聚的地方,它不 仅只是主妇的工作间;男人们在厨房不必干活,他尽可以坐在餐桌前,喝着点东西跟在炉台前或烤箱前忙碌的 妻子聊天。车间式的油腻的狭小的庖厨,难怪我国的君子不入了!这样的厨房的设计思想,就没有把做饭当成 苦差事。看来,解放妇女,可先从改变厨房设计着手。   有趣的是当我和特里莎有时在餐厅里同时给自己弄吃的时候,我大多在吃牛肉,汉堡之类;她却永远在吃 豆腐和米饭。难道这真象当年陈独秀说的,西方文明是青年的文明,东方文明是老年的文明?我紧张的学习生 活,总是使我胃口健旺。我觉得西餐做起来快,又有果腹感。她呢,只见她先把平底锅放在灶台上,那是一种 在家家都能看到的四四方方有四个燃气火眼下面带烤箱大铁家伙,她把火打开,火本来就不大,因为所有美国 的灶具都无法发出象中国燃气灶具那样的可以快炒食物的大火,她还要再把火调到中等,用中国的术语,几乎 就是煨汤时的“文火”了。她,以及大多美国人,就是用这样的火来加热食物的。过了一会儿,虽然在我看来 那平底锅里只是刚刚冒了几丝热气,她就把已切成方块的豆腐放了进去。油是要后放的!她用木勺轻轻翻动豆 腐,然后放了几滴油,大多是橄榄油,他们基本不吃菜籽油。渐渐地,锅里热气多了起来,并冒出了咝咝啦啦 的响声,这时她拿起酱油瓶,往里面倒几滴,然后又加点水,再等热透了,就算好了。豆腐总是配米饭,她拿 来一个大的盆子,里面放了米饭,又放了一勺豆腐,这就是老太太的一顿饭了!   在吃饭的时候,米饭(主食)和菜(副食)总是爱放在一个盆子里,而不是象我们那样把主食副食分开放 在桌上;吃饭的时候,人们拿着空盆依次取主副食放在一起。家里人多的时候,有时就排着队一个个地取食物。 在家里也象在用自助餐厅一样地排队取食!   特里莎说起豆腐总是一脸的认真,那样子就象国内的小资谈起西餐一样。但我有一次说,“既然你喜欢吃 中国菜,我有空可以给你做点?”她迟疑了一下,说,“真正的中国菜我们有时也吃不来,油太多了,而且, 我们吃不了味精,我们吃了会头疼。”她有点尴尬地说。以后,我再也不象不少同胞那样,动辄以中国菜为招 徕了。   我有时晚上一二点钟回来,还可以看到餐桌上放着个小碗,下面压着个小纸条子,上书这是我们晚饭吃剩 的,你要是还饿尽可以HELP YOURSELF!把自已没吃完的东西直接在原来的碗里给客人,在国人看来是不太习惯 的。但我第一次时几乎不用多想就明白这是这里的风俗,倒也淳朴可敬。后来我发现更多美国人之间从一个食 盆里分享食物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甚至可以将自已手里没吃完的东西直接给别人吃!我最近在上海参加一 个活动还遇到一个老外端着手里吃不下的PIZZA问人吃不吃!我暗想几百年后中国人“扬眉吐气”了,会不会嘲 笑这一点就象他们嘲笑我们吐痰一样!   平时,特里莎和JOHN两人晚上似乎都爱在家里看电视。我早晨九十点钟去学校通常要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 回家,偶尔回来早点,就能看见老俩口在看电视。他俩常常耐心看C-SPAN频道上的政客们的长篇大论。这倒合 乎我的胃口。我发现那些高谈阔论的政客们个个都是雄辩家,他们语言清晰,语音纯正,正是极好的英语听力 材料,这个频道专门播放国会辩论节目和其他重要会议、精彩讲演,正是关心政治的人不可不看的。这个频道 的特点是直播,渐渐地我明白了必须看到不加编辑的直播节目,才能更充分地了解政治家,他的为人,他的一 举手一投足都必须不加掩饰地显现在公众面前,这是媒体的重要功能之一,媒体在扮演一个监视者的角色,媒 体在为公众日夜不停地监视着那些影响着千万人命运的政治家。这个频道就象一个令人讨厌的摆脱不了窥视者, 对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政治家的每个细节都加以捕捉,如果法律允许,我相信这个频道恨不能把镜头对准政客们 的私人生活中去。跟着这个频道的镜头,我看大人物的视角变得平行了,距离也更近了。   有一天晚上,该频道正播放首都华盛顿纪念碑前的一个盛大的抗议活动。这个抗议活动是针对世界银行和 世界货币基金组织(IMF)的。近年来,这两个组织成了不少民权组织和NGO组织的抗议的目标,正我看 来,这个抗议活动展现了一幅我未曾看到的西方世界的图景,一幅由普通人组成的,弥漫着愤怒情绪的图景, 而非一个西装革屦的绅士淑女优游岁月的图景。那天的节目里,我看到人们几乎没有身着西装的,他们大都不 衫不屦的样子,服装本身也成了一种政治表达手段,人们用落拓不羁的服装来表示他们对现存制度的不满。我 看到其中有一个人还戴了一顶中国的解放军军帽,上面的红五星分明可见!那个抗议活动安排得生动活泼,有 激烈的发言,有生动的小品,有音乐说唱,都是些大众艺术形式,当然你绝对不会在这里看见美声唱法和交响 乐的!那都是些资产阶级的艺术,在这里,只有群众艺术形式,实际上,我还在一个教授家里客厅里,看见茶 几上就摆着几本有关MASS ART的画册!打开来,里面的不少画就象我们的农民画。我还注意到这里发言的人们 不说LADIES AND GENTLEMEN, 而是说BROTHERS AND SISTERS兄弟姐妹们。人们用各种形式呼吁取消穷国的债务。 (是不是因为这两个组织导致穷国更穷了?)有不少来自穷国的代表在会上发言,他们操着异样的英语,但口 气坚定,态度自信,不容轻视!相比之下,我发现不少国人在学术上已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在洋人面前永远 语言生涩,缺乏自信,恐怕语言表达还得靠一股内在的气势吧!美国的绿党前主席也出现在了讲台上,他的讲 话非常有感染力,开头即宣称如果人民拥有更多媒体资源,就用不着走上街头,但是80%的媒体时间被用于 娱乐和广告,所以人们只好上街了。他谴责跨国公司控制了一切当今的政治,而政府花费巨额资金在军火工业 上,而非医疗文教事业……   一个又一个激烈的发言使两位老人热血沸腾,老头子拿出随身带着的纸和笔记着什么,嘴里还不住地喃喃 自语,“POWERFUL! POWERFUL!” 老太太则脸上泛起了红光,不时地发出深深的叹息。   老头子有做笔记的习惯,在看电视时做,读报时更要做了。象康奈尔不少教授一样,老头子是《纽约时报》 的忠实读者。特里莎每天外出回来的路上为他买来当天的报纸。老头子读报非常认真,他一手拿笔,边看边在 报上作画线,我注意过一次,报上那些精彩的反战的言论不少都被他画上了红线。他的这个习惯在当地也有名, 有次一个镇上的人对我说,“原来你的房东就是那个在纽约时报上画线的JOHN呀!”    四   我每天还是早出晚归,这样我对老两口的生活虽然好奇,但一直知之甚少。老两口应该都退休了,他们却 好象没有在家赋闲,也没有每天去什么地方做做操练练身体,家里更见不到什么保健品之类的东西。他们有五 个孩子都住在镇上的不远处,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有时周末儿孙辈回来看望老人,那是老太太最快活的时候。 她会准备一些冰淇淋,分给那些嚷嚷着永远吃不够的孙辈们。而每个星期天早上,照例是老俩口上爱尔兰天主 教堂的日子。这个镇上最大和最好的建筑都是各种各样的教堂,故有“HOLY TOWN”之称。每个教民都有自己的 归属,都有自已的团体。有一次,特里莎告诉我,每周的几天,好象是二、四、六,在离家里不远处的一个教 堂都会有免费的午餐供应,“我有时会去那儿,你有空也可以去吃饭,我们应该多去那儿,和那些吃不上饭的 人一起用餐,一起交谈,这样那些人就不会感到难堪了。”我于是跟着特里莎也去过几次,自已也去过。   但是我觉得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日常生活而已,他们生活中的中心是什么呢?他们生活中独特的地方在哪里 呢?那些书架上的书籍所滋润的心灵在哪里发挥它们的作用呢?特里莎与我那天晚上的长谈中所反映的政治态 度,又在别的什么地方表示出来了呢?老俩口难道只甘于在C-SPAN和纽约时报上找寻共鸣而无所事事吗?这是 一个自由的国度,你可以轻易地发表任何议论,举办各种事业,包括在我看来稀奇古怪的事业,(如本镇就有 一种自己的货币,名唤HOUR,一个HOUR相当于一个美元,因为时间等于金钱!据说这种地方货币是用来保护地 方经济,对抗大公司的垄断,主其事者,一个老人,还对我宣称中国总理朱镕基曾与闻此事并表示了赞赏云云) 这老俩口参加了什么“事业”吗?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人们都一定有一个自己生活的中心,一个自己安身 立命的东西,一个为之着迷的兴趣或事业。这个社会简直可以说就是按照各人不同的兴趣点自由结构而成的, 你没有明确的兴趣,你不知道你自己想要或不想要的是什么,你可能便会寸步难行。大到选择国家领导人,选 择自己所属的团体,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到选择自己所居的城市(老俩口就是七十年代从纽约搬到这个小镇 上来)选择自己所读的学校和所读的专业以至所要修的课程,小到选择你的日常食物,选择冰淇淋的口味,选 择喝咖啡时加的糖(有红糖和白糖等)所有这些选择都容不得你回避,而一个人的所有这些政治生活,文化生 活,精神生活以至日常生活中的选择都应该是一致的。开着SUV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读读侦探科幻小说的家伙 你是不能指望他会看纽约时报的。那么象两位老人这样的人,合乎逻辑的中心兴趣点在哪里呢?   有一次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点线索。一天家里多了一个书架,是一个破旧的书架。特里莎告诉我这是她在操 办的一个事情,或一个“项目”(PROGRAM),她在建立一个“人民图书馆”。我想起来在康奈尔大学,除了一 个藏书量达二百多万的图书馆外(虽然你必须要有学生证才可以借书,但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走进书库当中去任 意翻看),还有一个不可替代的ALTERNATIVE,那是一个小小的屋子,离正规的图书馆并不远,里面图书杂志, 音象资料,宣传手册也是琳琅满目的样子。这里收藏的大都是些与主流图书和学术著作不太一样,是那些象康 大图书馆那样的地方不爱或不屑收藏的书籍。比如用通俗笔法写的宗教,心理,文化和政治等各种题材的小册 子,其中达赖拉嘛的作品,包括音象资料,收得不少,有各种五花八门的版本。达赖的精神布道作品显然有着 很大的市场。另也有大量影带和影碟片,内容都是相当“人民性”的。这对我并不陌生:我立即就能明白这个 设施的背后的意图:康大的图书馆太学术气了,镇上的公共图书馆趣味又太杂太浅,对于那些爱思考的又拒绝 使用主流学术语言的普通人来说,这是他们的一个精神家园,难怪这里也成了各种民间团体活动宣传信息的集 散地。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真正的为工农兵服务的设施。我也在镇上看到过一个人家的门口摆着一个书架,上 面写着人民图书馆的字样,我相信特里莎要搞的一定也是这样一个东西了。   不用问,她有许多事要做:从找到这个摆放图书的书架子,到募集一定的资金,到搜寻到合适的图书, (大都是旧书),到安排在不同的地方放置这个书架,到替换更新图书,到组织读书活动……这对一个年已七 旬,家有病人的老太太来说,应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有一天,她问我哪里能搞到那天我们一起看的C-SPAN上 的那段反战抗议的录象带,因为已经播出有一阵子了。我告诉她说,C-SPAN台应该有卖,美国的电视台电台都 提供这种卖过期节目带的服务,而且其服务的电话号码都公布在网页上,这种看起来利人又利已的简单不过的 事在我们的电视台电台看来好象是天大的难事!不知我们的哪家电视台电台现在有这种服务了?我第二天从网 页上查到C-SPAN确实有这种服务,并抄下了电话号码给她。她后来买到了这个录象,并谢谢我的“研究”。一 定的,她的“人民图书馆”里又增添了一点新的十分贴切的内容!   又有一天,我发现在桌上放着一厚迭纸,我拿来其中一张一看,是一份倡议书,说的是关于呼吁本镇居民 采取行动给政客们以压力来减轻发展中国家债务的事。大意是以世界银行和世界货币基金组织为首的西方金融 机构长期以来巧立各种名目操纵落后国家的经济发展,致使这些国家对富国欠下了巨额债务,西方国家得以借 此进一步控制这些国家的经济云云。倡议书呼吁本镇居民采取行动,给自己选区的政客们写信打电话发传真发 电子邮件,下面还详细列举了各种联系方式。这个倡议书的末端表明此行动由本镇的一个叫做“减免债务委员 会”倡议和组织。这一定也是特里莎在操办的事之一了。    五   这个名唤“减免债务委员会”的组织只是本镇上林林总总不计其数的大小民间组织的一个。要说这里的人 们大多数都属于这样或那样的一个团体,恐不为过。在这个只好算是三街六市的小镇上,大街上永远是行人稀 少,即使是小镇上的DOWNTOWN也已经日渐凋敝,白天尚不见多少行人,晚上更是黑灯瞎火的一片。人们说这是 因为象WALMART那样的超市在周边地区开得越来越多,致使镇上的小店只好关门大吉了,地方经济,随之还有社 区生活,就这样在大公司的挤压下慢慢消失了。不过,我慢慢觉得,虽然人们迫于工业化的进逼而在表面上日 渐互相远离,但一股强劲的暗流却一直在涌动,这是一种人们之间相互联系交往的暗流,一种寻找与自己观点 相同的人并呆在一起强烈渴望。我强烈地感到,在这个表面上冷冷清清的小镇上,人们实际上都在以各种方式 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火热的社会生活、公共生活一直在我看不见的什么地方进行着。意气相投的人们可以一下 子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为一个什么事情集中在一起。   最明显的联系渠道是各种团体及其活动的印刷品,它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适合的场合,出现在有着心 灵感应的人们的目光所及之处。比如你参加一场以拉丁美洲各国反独裁运动为主题的电影晚会,你必定会在入 口处,或某个必经之地发现一个专门的地方,比如一张桌子什么的,发现很多关心类似问题或相关问题甚或不 相关问题的团体的资料,它们都早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等待着有着相同兴趣的你的关心了。所以,你只 要去参加一次有关素食问题,或中国问题的讲座,你只要参加一次有关动物权利保护,或西藏问题的集会,你 就可以有机会了解本地还有哪些团体在关注这类话题,未来一段时期还有哪些类似的活动。我觉得,这和网站 上的“相关链接”的设计思想出自同一习惯。   互联网的普及也让人们以看不见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人们都或多或少地属于某些个MAILING LIST,从而 定期得到你关心的问题的信息。我说的不是学术专业上的MAILING LIST,而是针对普通人的MAILING LIST。直 到现在,回国四年后,我的信箱里还定期收到来自本镇上FIRST CONGREGATIONAL CHURCH定期活动通知,以及 ITHACA民权同盟的一份综合的定期电子通信,上面每期必罗列所有本地几十个大小民权团体的信息。   特里莎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的这些活动,或许她觉得这些都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不值一提,或许她觉得 跟我提这些我也不太明白也说不定。不过我对这类事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普通人自由结合对公共问题表达意见 并采取力所能及的行动,这让我感到新鲜,让我着迷,让我觉得我身上有股被遗忘的东西被唤醒了。面对这个 年及七旬的老人,我觉得自愧不如,觉得自己的生活苍白得可怕,同时我也为自己的同胞们感到难过,我觉得 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这类现象,我不能理解的是,有人已在这里呆了很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谈起过这类事,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令人敬畏的博士生,但好象没有人有头脑容纳这个老太太操心的问题。    六   我终于有机会见到特里莎的两个女儿了。那天晚上,我回来早了一点,我和老俩口在客厅里正看电视,大 门外进了来两个女人。   特里莎站起来过去在餐厅里迎接她们,我也站起身来,特里莎介绍说,这是我两个女儿。这是克莱儿,这 是XXX。这是光明。   我们相互致了问候。两女儿刚见我这个生人,倒有点害羞,我尽量表现得自然随意。特里莎的两个女儿长 得比特里莎本人似乎还要粗糙一些,这是两个中年模样的女人,可是我提醒自己不要被西人的外形所迷惑,她 们的年岁可能比她们看起来小得多。   “克莱尔刚刚从伊拉克回来。这是她第十六次给那里的人民送药品。”特里莎对我说。她现在知道了我会 对这类话题感兴趣。   我们立即就伊战这个热点问题聊了起来,两个女儿一定没有料到她们要和妈妈家的房客,一个中国学生进 行一场严肃的谈话。   “那你怎么看伊拉克人民没有自由这个事实呢?”我竭力想打开克莱尔的话匣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 真正有过反战亲身经验的人。   “伊拉克政府当然不是一个好政府,但用战争解决问题绝对是错的。”   “如果战争能够给伊拉克人带来一部宪法,一个民选的政府,独立的司法体系和独立的媒体,是不是也是 一桩好事?”我重复着那时我天天看的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弗里德曼的调子,以此想听听她的想法。   一丝痛苦掠过她的面庞,“战争不能带来民主……美国式的民主难道就是伊拉克人民所要的吗……布什及 拉姆斯菲尔德并不是真正关心民主……”她有点语无伦次,看得出来她在竭力掩饰住激动不在我这个满脑子被 公司化的主流媒体洗了脑的外国书呆子面前流露情绪。我也有点对这类老生常谈感到不满足,我希望能听到一 些新鲜的,出自个人的感受。一个人从事不同寻常的事业不可能仅仅出自于教条,它一定与个人生活经历结合 在一起。我在期待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你知道吗,有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倒对这场战争并不反感,他们好象有点羡慕伊拉克人呢!”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么可怕的一句,也许我是想让她知道一下一些不同的主张,但我的口气听起来象是一个 刚攀出井口的青蛙对它同伴报告外界的新奇事物,她在她在生活的世界中可能从没有遇到我这样的异类,用一 句西方谚语说,我表现得象“一个瓷器店里的公牛”,这显然使她对我彻底绝望了,她不露声色地转开了话题, 一场本来可以进行的谈话看来就这样被我破坏了。   特里莎的两个女儿看起来都是朴实无华的样子,看着她们,会唤起中国人久已忘记的无产阶级妇女的形象。 她们的衣着是那种宽大的、料子粗糙的、风格随和的那种,虽然是秋天,她们脚上还穿着那样造型笨拙的皮凉 鞋,只不过现在加了双粗料子的袜子,她们可以这样穿到冬天。她们也会有一些首饰之类的东西,但都是民族 风格的带些原始文化味儿的饰品。她们大概不会使用什么化装品,我在特里莎家里也没看见任何油呀霜呀之类 的瓶子。我敢说她们的衣厨里没有我们概念中的西服套装,估计也没有纤巧的高跟鞋,不仅是没有这样的需要, 更是因为要拒绝这种衣着所代表的文化。是的,你只要一见到她们,你就能马上意识到她们是在刻意反主流文 化。这种文化是光闪闪的浮华的引人注目的,她们偏是暗淡的内敛的。女性的身体在这个文化中占有重要位置, 她们偏要掩盖它们。这种文化是鼓励消费,向明天借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她们却要拒绝信用卡,用二手货, 不为消费所左右而试图左右消费的。这个文化是建立在大工业基础上的,她们却向往古老的自然经济对人的本 性的保全。这个文化是都市的喧闹的,她们偏要从纽约回到这个青山绿野之中僻静的两万人口的大学城来。她 们既与这个主流文化决裂,对它的引以为傲东西也就不屑了。直选是骗局;你虽有言论自由,但他们操控媒体 所以他们的声音更大而没有人听你的;至于登上月球这种事更是浪费了本可以用在教育医疗文化上的资源。看 着我这个对他们反感的文化满怀向往的外国学生,她们的内心感受不问而知!    七   克莱尔在一家从事社会救济的社会团体工作,募集善款,扶贫救困就是其工作内容。这种团体纯属民间性 质,人们以各种方法向社会各界劝募捐款,按法律规定留下一定比例管理费用,其余款项用于各种慈善项目。 这种团体都是自我管理,任何人都可以组建。她所痛恨的政府至少允许她和她的同仁从事自己想做的一些事情。 她们也得以安身立命,不至于“降志辱身”。    八   大约半年之后,我听到了克莱尔将举办婚礼的消息。这时我已经搬到了镇上另外一个住处,有了一个叫 DOUG的室友(我将会在以后讲述这位伟大的室友)。我才知道我这位室友与克莱尔也认识,他知道我以前在特 里莎家住过,特地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很快就在家里冰箱门上发现新粘了一张小纸条,(冰箱上总是粘些表达主人情趣或志向的小玩艺,常年 不变的是一张身着女人服装光腿坐在布莱尔身上的布什的电脑照片)拿来一看,是一张普通的巴掌大小的牛皮 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歪歪斜斜的字,大意是XXX与XXX的婚礼将在XX号于爱尔兰教堂举行,我们两人期待你 的光临云。这一定就是婚礼的请帖了。这种用钢笔写在一张空白牛皮纸上的请帖,我私忖,也许是刻意的对那 种预制的印刷请帖的反动吧!   我的室友说,“你一定想去吧?我到时要去出点劳力,我要负责食品摆放,我们可以一起去。”   “当然,我也想为她的婚礼做点什么。”   婚礼在大约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六举行,一大早,我们就来到了教堂。我们都是空手去的,没有带什么礼品。 我们也没有刻意着装。我们到的时候,教堂里已有人在忙碌了。   这是一个能容纳上百人的大礼堂。客人们还都没到,座位现在还都是空的。我看见大礼堂的左侧早已摆了 一排大约二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只很大的下面有支架的长方形金属餐盆。礼堂左侧有门,进去是 几间小屋,里面早已挤满了人,原来这里是被当成了厨房。只见地上堆满了刚运来的包装好的食物。人来人往, 看得出来,来帮忙的人太多了,以至有些人只好到处找活干。一个我在镇上见过几次的脸上有雀斑,头上扎着 两个稚气的小辨子的女孩在忙着拌沙拉。运来的大塑料袋里装满了早已拆好的菜叶子,她把这些菜叶子倒在一 只澡盆一样大的器皿中聚精会神地拌着调料。一看我就知道这就是沙拉了。我只好见缝插针地帮她把一只只塑 料袋撕开,也算找了点事干。砖头一样大小的奶酪在桌上堆得象山一样高,有个老太太在设法把它们分装起来。 一个总是活跃在各个教堂的慈善活动上的小个子男人在这里充当了指挥者,只见他神情严肃地给陆续而来的各 路人马分派任务,而凡是领得任务的人都一脸的高兴,因为在这忙乱的人堆中插不上手着实让人难受!我看见 我的室友就东撞撞西撞撞地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幸亏小个子男人这时叫道,“马上找几个人给外面的餐盆里倒 上热水!”于是立即有四五个小伙子,包括DOUG和我高兴地受领了这个任务。我们从厨房里一个热水龙头里接 下热水,再搬到外面倒在那些放在桌上的金属餐盒里,“这是要让食物保温的。”DOUG给我解释道。大约二十 来个餐盒很快就让我们放满了水。这样我们的手头又闲了起来!各人只好又自找出路了。我又回到了那个拌沙 拉的女孩旁,要拌的沙拉实在太多了,她的位置真叫人羡慕!而那个摆弄着奶酪的老太太面前堆得跟小山一样 高的奶酪也没见少多少。过了不多久,总算可以往盛满热水的餐盒上放食物了,食物是放在一个小一点的的金 属餐盒上,再把这个盒子放进盛着热水的盒子里。可是,在一旁指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发现热水装得太多了, 溢出来不少。他一脸的不高兴,责问是谁干的这活儿,于是大家只好逐个地又把热水舀出来一点,我们又有事 干了!等二十来个餐盒都放上我大部分叫不出名字的食物时,我才发现大礼堂里已满是来宾了。   人们一家子一家子地坐在大礼堂的长椅上,全都安安静静地。看得出来都是镇上的街坊四邻,我猜大部分 是常上这个爱尔兰教堂的爱尔兰老乡。人们的衣着普普通通,没有几个人着正装,就象是参加一个随意的家庭 聚会。我也没有发现门口有人在接待签名,更没有看见人们来的时候带着礼品,人们落座也没有什么位置的讲 究。大家本都是天天见面地位相同的老百姓。女人们相见之下有的在拥抱,有的就聊起了家常;男人们寒暄几 句,也就没多少话头了——你听不到有人在大谈生意经!孩子们也并不人来疯到处乱跑乱叫,他们在大人身边 安静地呆着。   就在这时,有人走上了前面的讲坛,开始讲起了话。婚礼开始了。这是一个小个子男人,衣着也是便装, 或者是所谓的半正装。他用熟悉的口吻谈起了今天婚礼的两位主角,语调自然亲切,没有卖弄什么噱头,更没 有半点当了主持人在众人面前讲话的得意之色。因为他本来就来自本镇,张家长李家短都很熟悉,本非象国内 那样,要找个来自什么专业的婚庆公司的漂亮小生,对本地居民一无所知,只会说一些事先写在纸上的字句!   接下来有神父出了场,他一身白色的传统宗教服装,他仰面朝天,双手高举,口中念念有辞,辞云:天上 的父,感谢你赐我们这个美好的一天,使我们得以相聚在一起,见证一对新人的结合。等等。   一会儿又有人上台发言了,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看模样象是一个民间团体的积极分子,她同样衣着朴素, 然而面容严肃,没有我熟悉的参加婚礼常有的那种喜气洋洋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张纸,原来是发言稿,她念 了起来。这是一个冗长的发言,主要的意思是反对正在进行的伊拉克战争!我听了不免有点走神,这时我四下 打量一下,才发现教堂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了不少标语。诸如:   LET LOVE DISARM US ALL; (让我们用爱卸下武装!)   KILLING IS AGAINST CHRIST; (杀戮是反基督的!)   等等。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发言,内容都是围绕着反战做文章。原来这个婚礼被设计成了一个反战的聚会,或者说 这些人聚在一起,不谈政治无以为欢?   一对新人也最终出场了。我看见克莱尔穿上了平时少见的一身浅色的便装,新郎也是一身的灰色便装,两 人的衣服看起来都不是特意添置的,然而都熨烫得整整齐齐。两人没有丝毫的扭泥做作,大大方方。没有伴娘 伴郎、没有婚纱、没有黑色西装、没有亲吻、没有婚礼进行曲、没有交换戒指、没有依桌向来宾敬酒点烟、更 没有旁观者的起哄……   一个革命者难道不应该从生活的每个方面反映出他的趣味吗?从他从事的职业,到相过从的朋友,再到衣 食住行,在在都可以而且必须反映他的志向。人以群分,你被允许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社区并生活于其中,你 跟主流不一样,但求仁得仁,却倒也自在。   用餐的时候终于到了,上百人自动地排起队来到我们放好各种菜肴的餐桌前依次取食物。可以想象这要是 在中国会是怎样一种场面了,但我看到的是另一幅景象:人们几乎是默默地然而耐心地排着队,没有人抱怨队 伍走得太慢,没有人担心食物会被前面的人拿光,没有人踮起脚尖两眼直钩钩地望着菜盒子。大家对排队习以 为常,人们全然接受了这是公共生活的一部分,而我知道,这是美国最普通的人民了,其文明教化,浃肌入髓 有如此者!   人们手里拿了食物以后,就可以自由走动,或站或坐,边吃边充分与他人交流。如果在这个盛大的活动中, 最后大家只能按照各种奇怪的顺序被固定在餐桌上,只能跟你身边的不知什么人谈话,那是多么扫兴的事呀。   这以后,在一次几个中国学生的聚餐会上,我对众人谈起了这次婚礼,“真没想到,他们竟把一个婚礼变 成了一个政治行动!”我激动地说着,“我觉得这样的婚礼才真正有意义!那些注重表面形式的婚礼,相比起 来多俗不可耐、多无聊呀,精神上多么贫乏呀!”但没想到众人对这个婚礼并不以为然,就连好奇心也没有, 其中一位女博士候选人冷笑道,“以后我们就看你的精神丰富的婚礼吧!”   众人哄堂大笑。    九   这以后我好长时间没见到特里莎家里的人,除了在一次拉丁舞会上看到过克莱尔。看得出来,她不是新手。 即使在舞会上,她也没有盛装打扮,脸上的表情也很自然,没有故作兴奋的样子,象那些小女孩子那样。然而 她动作娴熟,毫不骄柔造作,更不花哨,她的舞蹈语汇与自已融为了一体。我猜,拉丁舞作为少数民族舞蹈, 这也许是她会感兴趣部分原因吧。我敢说她永远不会去跳那种需着正装的古典的华尔兹!也不会听那种古典音 乐!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们都是心智成熟的人,也生活在一个容忍各种生活方式的社会里。我有时想, 如果她可以组建一个社会,她会容忍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吗?她的积愤、她的权力会让她做出什么样的事呢?我 不知道答案。   JOHN终于去世了。我的新室友DOUG告诉我这个消息。在死者入敛之前,按爱尔兰人风俗,众人要举行一个 类似向遗体告别的仪式。那天晚上,我和DOUG去了。这是镇上的一个公共场所,可能是一个类似社区中心这样 的地方。我们到门口的时候,发现那里已排了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大街上,屋外面大约就有五十人的样子。 房间里面看来人更多。DOUG认识大多数排队的人,他跟他们打招呼。象JOHN女儿的婚礼一样,参加者都是来自 同一阵营,大家借此聚集在一起,表达对他的哀思,对他的尊敬,对他家人的关怀,并显示团结的力量。这使 我感到JOHN在当地的确是个有影响的人。恐怕当地的市长也不会在民间有这样的影响吧!   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是跟特里莎一家在外表上都是同一种风格,衣着简朴,为人随和,看得出来,他们大多 不是所谓专业工作者,也没有很多业务要忙。人们彼此都很熟悉,大家表情并不悲伤,只是低低的交谈几句。 他们当中又一好人走了。他未竟的事业,他的毕业的追求却由于大家的相聚而得以彰显。看来JONH教授搬到这 个小镇上之后,与这些普通人打成了一片并嬴得大家尊敬。   队伍进展得非常之慢,大家耐心地一点点挪动。   终于排到室内了,我发现这是一间象会议室一样的屋子,队伍沿墙壁排成了一个圆圈,尽头就是特里莎, 只见她今天稍稍打扮了一下,却并没有穿黑色的正装,是一件浅色的半便装,由于见了这么多人,说了这么多 话,她的脸上倒显得比平时更有精神,她一直在微笑着,是的,微笑着,而不是正相反!她与每一个人亲切地 低声说话,回答人们的问候,接受人们的致意。原来,她站在JOHN的棺材边上,人们依次走到棺材边上向JOHN 行注目礼,然后走到特里莎面前握手并交谈几句,这就是这个仪式的全部。这样,年过七十的特里莎今晚要与 大约二三百人一一握手并交谈!   不仅特里莎在微笑,好象也没有人面露哀伤。大家把这当成了一个聚会。现场的气氛一点不也凝重。这跟 我的想象相差太远了。特里莎家的其他人可能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他们并没有个个身着黑色正装面带哀戚整齐 地站着接受人们的哀悼!我想如果特里莎手里拿着个手绢抹着眼泪,那会是什么样?那也许会让其他人感到难 堪吧!下跪,呼天抢地哭嚎,未亡人需要两人拉住以免向死者身上扑去,这些经典的场景都没有。死亡是不可 避免的,而死者赢得这么多“同道”自愿前来,这倒是令人欣慰的事!我再一次感到这是一个成熟的社会。   不久我到了棺材的跟前,棺材打开着,我向里看去,只见JOHN身穿着那套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深色套装, 脸上也象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显得红光满面。他放心地走了,他生前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并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我抬起头来,却突然看见一叠当天的纽约时报,赫然摆在棺材的沿口上!   我走到特里莎里面,握住她的手,说,“JOHN是个伟大的人,我能跟他认识,是我最大的荣幸!”   特里莎微笑着说道,“谢谢,谢谢。”不容我再想寻找什么句子,她的眼神已落到我的后面,她要招呼下 一个客人了。    十   转眼到了2003年的春天。一个周末我在家里听到外面远处人声汹汹,我跑出去发现不少人正在举行反战示 威。   伊战暴发前后,小城的反战示威常有,但这一次好象分外激烈。人们的声音很大,情绪激动。参加者似乎 以老人居多,没有标语,没有宣传单,没有维持秩序的人,好象这是一个临时拼凑的游行。我走了几条街,看 见大批的警察在正在游行队伍的旁边严阵以待。这是我第一次在游行时看见警察,也许游行没有得到批准?我 想。   警察们显然对付这类群体事件训练有素,游行队伍被限制在人行道上,警察们则分散在大街上,个个全身 披卦,不过没有防暴器材如头盔挡板之类的玩艺儿,在这个小城也许用不着吧。他们按官阶职务的不同有规则 地站着。离队伍最近的显然是最低级别的,这些警察面向人群,他们离人们大约在二三米远,互相之间也有二 三米远的样子。这样的一组七八个警察后面则站着个制服不同的警察作督战状,再往后是更大的官衔的警察, 他的后面,离开人群最远的地方,又站一些人,有的身穿警察服,但头戴着牛仔帽,有的则身着便服,也许这 些人是最高阶别的长官吧。所有的警察表情都是那种职业状的认真。他们不管你的游行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只 管你有没有触犯有关的规定。这是我得出的印象。   队伍被限制在人行道上了,前面好象不动了,也许警察不让向前走了? 人们开始大声呼喊起来,渐渐地我 听出来人们众口一辞地喊着SHAME!SHAME!也许这是冲着警察来的?但警察们表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们依 然我行我素地注视着人群。他们看起来对游行的人既不同情,也不反感。他们的工作只是维持秩序。   但是我看前面动静更大了,我举头望去,发现队伍最前头有一些老头和妇女被警察一个个带走了,他们双 手背在后面,原来是带上了铐子,那铐子并不是金属的,只是一个好象硬塑料做的带子扣在一起而已,被带走 的人自动地双手往后面一别,警察把那塑料带子往人们的手上圈住扣上扣就成。   被带走的人个个昂首挺胸,尤其是妇女们。他们表情好象还很自豪!他们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警车。警察没 有生拉硬拖,人们配合地往前走。警察更没有硬要人们低头作认罪状!   这时我发现,由于警察带走人,使人们的情绪更加激动,可能这在我看来是温和的执法在这里的人们看来 已经非同小可了吧!不少人可能是由于受不了这场面的刺激,竟不由自主地走到街上躺倒在地,这样他们马上 被带走了。又有人主动走过去躺下……我看见一个老人哆哆嗦嗦地从队伍中走到几个躺在路中间的人们旁边, 挨着他们也躺倒在地,他的脸上满是悲愤,也许是在哭泣吧。他很快和其他人一起双手反剪地被带走了。   SHAME!SHAME!人们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声声震荡着一向宁静的小城。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被人们的情 绪深深地感染。   队伍的整体依然处于人行道上,人们没有失控,倒也没有发生跑过去救人的举动。人们看着那些人被带走, 只是一遍遍更高声地喊着。   我跟着队伍不久到达了小城中的一个主要的十字路口。这路口四周有一些高大的建筑,那是几个教堂,这 小镇上最高的最大的建筑都是各家各派的教堂。我看见游行的队伍从各个路口来到这里,似乎这里是个聚集地。 人们此起彼伏地喊着口号,路口中间则站着警察,他们面向游行的人们。   这时我看见路口一个最高的教堂顶端的一个窗口,向外打出一面很大的红色的类似床单大小的布幅,上面 写着大大的SHAME字样!原来早有人有备而来呆在上面了。这举动立即引来大家的喝采,人们的声音更大了。   突然,我发现就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特里莎也在那里!我又惊奇又觉得再正常不过。她旁边紧紧挨着她 的是她两个女儿,她们三人站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家庭方阵。她们站在人群的第一排。三人都脸色严峻,特里 莎的脸色尤其显得不同寻常,我从没见过她的脸有今天那样的苍白,瘦削,整张脸庞以及整个身体都好象一下 子缩小了许多,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双眼紧盯着那面挂在教堂上面的那块红布。周围的人都在喊着什么,她 却一言不发,惨白的脸上增多了皱纹,我分明看见那上面写满了国仇家恨!   那是我在这个小镇上度过的二年里,最后一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