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票 李承鹏 我其实是见过选票的。和饭票一起。 那个中午,阳光灿烂得掉渣,寝室打麻将赌饭票,输狠了的老大付帐时不小心扔出一叠票,才想起皱巴巴 揣了多日。长得跟饭票差不多,但盖的并非食堂的蓝印三角章,而是圆形大红章。我们不屑这些票,等麻将告 一段落才瞄清,上面一个是校长王均能,一个是党办主任敖正德。对于这么新奇的一个事物,大家一时纠结, 除了在张贴栏宣布处分违纪学生时见过这两个名字,面目模糊。后来又打了一盘麻将,和了的人决定选谁。我 和了,决定选校长,理由很简单,他给我们签发毕业证。其实我国人大代表选举还是很民主的,两个规定候选 人下面还有一个自选,你尽可选喜欢的人。老大这天输到激愤,统一的填上“姚基”的名字,因为他打出妖鸡, 点了很大的一炮输掉全月饭票。 很久以来,我隐隐觉这次的不敬让我们遭到报应,这是比饭票更重要的饭票。204寝室两个因打麻将被开 除,四个因打架逃课做弊谈恋爱积罪甚多被严重处分。那是我们的青春,成天事儿妈地留长发学齐秦装崔健对 橡树致敬幻觉是未来切格瓦拉,目空一切,少年轻狂,从未想过,这么轻易就在麻局中放弃人生第一次权利。 最重要的权利。以后仍见普通的饭票,不见最重要的饭票…… 也不是完全没见过。我常在电视上见一些人严肃地拿着票投进去,特别庄重,毫无分歧,一致通过,一种 自豪感油然而升。1999年我在美国,住波特兰,见一队衣服不堪的人在排队,他们显然是流浪汉,更滑稽的是 他们争论不休,无法统一意见。让我深深地看不起。 我不是很好的选民。去年底有一天,我在微博上写了句“我想当人大代表”。很多人都同意我去戴表,我 真花了好长时间去研究这些条款。看到后来才意识到,我忘吃药了,那些说支持我当选的,其实是我的病友。 我终于确定一个事实,如果我去参选,在街道上就会落选。这些表是必须按比例来戴的,70%归官员戴,剩下 30%,由企业家、文体明星、资深劳模甚至考古学家分戴……即使我有幸挤上候选人名单,那些大妈大叔也很 可能不同意我当选。如果我说官员该财产公示,他们会觉得我长得很像头天翻进阳台偷了广电厅长家首饰的小 偷,否则怎会那么关心官员财产。如果我说爱国的前提是爱自己,不要随便抗议,他们会觉得我长得我捡来的 那条日本柴狗。 我还发现,选举的时间并非绝对确定的,得等事情搞定后才可以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到社区跟人 们讲述我的提案,等我赶去都散会了。地区也不是绝对确定,可能这次划归在A区,下次存在被划到B区的可能, 我得重新花时间让人们来了解我,在此之前,他们又觉得我像小偷,或柴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当我花五年时间当选了最初级的区县代表后,我有可能被举报有次没走横行道,有虐狗嫌疑,有次偷看了女邻 居洗澡,我花很多时间澄清事实后已心力交瘁。再往上看,重峦叠影,万千婆娑,我不过其中一棵草。 其实我认为我国的代表法还是可以的,基本上很像一个法了。只是官员偏多,人数偏多,不够专业。一分 钟发言时间只够官员刚起个兴,就得拎手刹。而在我看来代表就是给官员提意见的,当官员即代表,这就会出 现自己给自己提意见的壮丽景象,那时不是提意见,而是撒娇。他一定会对自己深情地说:咳,你这个同志啊, 最大的缺点哪就是不注意休息。自己再转身对自己说:哎,我离人民对我的要求还差得远哪。要么就是铁道部 给交通部提意见,中石油对中石化提意见,教育部对卫生部提意见……意见到最后,都成为建议,统统建议下 次要爱护身体注意休息。 我认为官员是可以当代表的,要特色,不照搬美帝国主义的总统负责制,何况英日的议会制也是允许官员 成为议员的。我也不觉得这些官员没技术含量,否则他们不能活得这么风生水起。但代表构成配套却得加强技 术含量,你得让专业的人提出专业的案和解决的办法,而不是让业余的上来满嘴跑火车,而且提过速之后的火 车。我听说两会,就是这个不会,那个也不会。如果让茅于轼当代表,他定不会说出“把空置房强行收回成为 廉租房”这么梁山好汉的话,如果让李银河当代表,必不会说出“贞操是最好的陪嫁”,或者走基层的于建嵘、 王克勤,他们要说出“给化肥涨很高价好让农民用生态肥”或“别让农村孩子上大学”,自己都会羞得当生态 肥。 我怀疑很上层的领导对下面这些莫名其妙的发言也很头大,就算演戏,也太出戏了,明明该演棵树,他却 成芙蓉。我估计这些代表也很头大,他们不知怎么跟互联网相处,觉得到处都是地雷阵,怎么说都会踩着雷。 所以就出现我说的:你戴表,或不戴表,时间就在那里,不快不慢。你开,或不开,会就在那里,不早不晚。 你举手,或不举手,答案就在那里,不多不少。你演,或不演,剧本就在那里,全国公映。每到这时,我听春 雷滚滚,民意,才是你最好的陪嫁。 还有一种可能,我学习82岁的申纪兰老太太,她来自山西,是唯一的从第一届到第十一届的代表,她从不 提反对意见,其实连建议也没有,她要做的只是手工抄写四万余字的科学发展观,和不断举手,举手,像个注 册码为“举手”的苍茫遒劲的假肢矗立在会场,好多年。 药 一个钢琴青年半夜开车撞倒一个串串店下班女工,没死。想了想,取下一把三十多公分的刀连捅八刀,这 个过程,女工一直央求别杀了,家里还有两岁半的儿子需要照顾……他没听,颀长的手指激情弹奏中。一会儿, 女工果真死了。 大家知道,这个女工叫张妙。这个钢琴青年叫药家鑫。我把他简称,药。 案子大家已很清楚了。该怎么判决也清楚,不清楚的拿把刀在自己身上举例,便会清楚。我之所以把这简 称为,药,是因为发生在长安的另一些事情。这天,长安的法庭格外开恩,允许五百名群众入场围观,后来我 们知道,这是为了方便四百名整编制的长安乐府,也就是药的同学们接受调查问卷:药,到底该不该判死刑? 这时的民意前所未有的统一,药渣子药引子药罐子都答:该名同窗一贯温良,品学兼优,给他一个机会,给未 来一片蓝天……场面感人,连天花板都为之动容。 我觉得这个围观的场景很可怕,比那晚上药连捅八刀还可怕。药只杀一人,这时却杀四百人。这样的教育 公然训练学生对人性说假话,这样的围观让人瞬间就变成了狼。经此一战,孩子们会陡然明白:只有下手坚决, 才能前途远大。这时你就知道,药,为什么会在并无威胁的情况下用弹钢琴的手连捅八刀。 这就是中国教育。一百年前围观做掉一条好汉命,表情被动而麻木,为了一个叫人血馒头的药。一百年后 围观一个女工命,表情主动地邪恶,为了一个叫药的人血馒头。可见进步了,中国没有教育,只有药。中国没 有老师,只有药剂师。 还有法庭。我不知道为什么允许这个与案情毫无关系的环节出现在法庭上,这不是一个好的教育。也不明 白为什么要拿出药的道德信物即十三份奖状,奖状又怎样,在中国越坏人奖状越多,刘志军奖状就很多,凡坐 过火车的中国人都是他的奖状,他便有十三亿份奖状。再后来就开始阐述激情杀人,从药出生时讲述和解构激 情,一直激情到那天晚上。以至于大量围观学生潸然落泪,药也及时当场下跪……激情燃烧岁月,都是好演员。 这就是药。我相信中国法律,却不相信中国法官,在中国不是法律神圣不可侵犯,而是法官神圣不可侵犯。 其实我也同意宽恕的,可一些人举韩裔青年赵承熙在弗吉尼亚理工打死32人后,却被遇难者家属当成第33个受 害者点上烛光献上玫瑰升上安魂气球,这例子是不对的。宽恕需要前提,前提是公平,在一个不公平的环境里 宽恕,宽恕的就是豺狼虎豹,镇压的全是阿猫阿狗。 其实我不喜欢看到死刑,现在看过点书的人都鹦鹉学舌地学会了“暴力不可解决暴力”。好吧,我只是不 明白,李刚案、钱云会案、药家鑫,每逢恶性交通事故时一个叫CCTV的单位,就要给杀人者以大把时段讲述心 路历程,最后把一档新闻节目办成了心灵鸡汤咨询节目。专家不分析怎样治罪,却声情并茂讲述“人性弱点” “性格生成原因”。那一个叫李玫瑾的公安大学专家,一直剥啊剥,从性格深处剥到新新人类的社会属性,她 其实应当直接说药家鑫有精神病的,而精神病是可以不判死刑的——药家鑫不必判死刑。这时,大家一定要想 得起——就是这个专家当年高度赞成北大精神病教授孙东东“上访户都是精神病”,他们一直这样的,妙手做 着司法春联,上联:上访户均为精神病,冤情不可信;下联:药家鑫实为精神病,不必判死刑。横批:老娘说 不刑就不刑。 这是怎样一个药的语境。大家都熟悉的句式套在最近就是:你跟它讲法律,它给你讲人性,你跟它讲人性, 它给你讲主权,你讲主权时,它给你讲要克制,你要克制时,它让你勿忘国耻,等你勿忘国耻游了过去时,发 现两国已握手言欢,油and米。你上不得岸,也退不回去,脑子一激凌就有些偏激。你偏不得激,因为北大会 商等着你,不得因食堂涨两毛钱菜金而偏激,但可以为五毛钱赏金而理性,两毛叫偏激,五毛叫理性,差了三 毛,正在上演被拐儿童流浪记。其实不管二三五毛都别吹牛逼,别相煎太急,你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主权高, 还是人权高,也不知法律重要还是人性重要。反正老朋友快输了,就是主权高;老朋友快被绞,就是人权高。 有权的杀人了,就得分析人性,有权的被欺负了,跨着省也得运用法律。 有了以往的经验,我已不太寄望延期审理的药家鑫到底判不判死刑,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层出着你就淡漠 了,淡漠了,你就发现关注药加鑫不如关心“要加薪”了。我不求结果,只希望程序正义,我不能活得有尊严, 总得死得有尊严。不能死得有尊严,审判也得有尊严,即使审判没尊严,也得围观得有尊严,谨以此句献给发 明了“围观改变中国”刚刚因故离开南方周末的笑蜀,共为此句节哀顺变。 该吃药了。 敌情观 北京奥运前的有一天,我在东三环上开车,忽然毛骨悚然,深觉自己中了埋伏,因为发现道路神迹地不堵 了,不堵了……它不堵我就堵。后来知道,大量无证人员遣返,天纯净人也纯净了。 还有广州亚运前,主会场四周的高楼居民全都临时性搬迁,因为理论上存在着吃了佛山大力丸的从楼上往 会场扔手榴弹的可能。以及上海世博,菜刀水果刀甚至陶瓷刀都实名制,毕竟这曾是小刀会总舵所在。前几天, 有人问我关于深圳成功清理八万高危人群(含精神病),我就算了算军队编制:一个班8-12人,一个排30-40 人,一个团800-1000人,一个师就算8000人,一个军25000人。八万人就是三个军而且是整编军。你看,人家 办一世界杯就防控三五百敌人,我们办一个末流的大运会就发现三个整编军的敌人潜伏在城里。这样的敌情观, 让人肃然起敬,深感责任重大。 可偏偏同一天,有关部门又宣布中国治安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之一。 面对领导这么复杂的逻辑,我脑子一下子有些旷,不知到底该认为我们治安好,还是不好。你不开会就没 敌人,一开会就出现这么多敌人,你到底是为发现敌人才开的会,还是为开会才发明的敌人? 一个国家每到开会,动辄就可以在一座城里发现三个整编军的敌人,这个景象是很独特的,当你的安全感 不来源于拥有更多的朋友,而来自于树立更多的敌人,管外面的叫蛮夷,把里面的叫高危人群,每天早上起来 满眼全是负隅顽敌,许多年来,没有法制教育,只有假想敌教育,一有风吹草动,群众在抢盐,你们在清理高 危人群,彼此之间把自己搞得很忙,这多失败。我说的不单是深圳清理三个整编潜伏敌军,而是要放松看待一 些事情,我总觉得管理者该放松点,少点敌情观,常态化看待不同意见,和人群,会发现事情没想像的那么难。 比如前天华盛顿市长文森特.格雷因抗议奥巴马和议会政治交易,伙同一些议员上街散步,被警察抓走。 我觉得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他违反散步相关地点规定,可是有中国人异常兴奋:看,这证明美国也没人 权,狗日的美国假人权。我觉得美国当然是假人权,因为这个地球都是假人权,可是,你见过哪个中国市长抗 议上级就敢上街散步?我们只有上街庆祝没有上街散步。美国从来不是天堂,好像也不算地狱。民主从来也不 是什么最好的东西,而是最不坏,每个人有它的权利 ——包括散步权,和违反指定地点散步被抓起来权。不 要有那么大的敌情观,前段时间作家与百度之间的斗争是有榜样性的,韩寒说要让李彦宏能看到窗外他那张脸, 卢中强说要去百度门口普法,我也说要去散会儿步。可谁也没去,李彦宏稍做让步我们就万分理解望风披靡了, 因为彼此都明白,我们都是些只有生活主张,没有政治倾向的人,看脸,不过就是拿照片让朱德庸画张漫画贴 在楼下的树上,稳定压倒一切,和谐压倒一切。 这个国家其实还是稳定的,我们这样的小弟其实很好带的,大家的梦都庸俗而现实,买房娶妻生子别吃到 有毒的馒头和包子,过马路时千万别被连捅八刀,如果可开恩附送多一个梦,最多只是:无需莫名其妙表扬某, 无需莫须有带走某,如果你一定要带走某,表还说有个私生子属于某。对于那个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算知识分子 还是姿势分子的人,你可以不可猥琐,你可以猥琐,不要站在法律的高度来猥琐。 得相信,没三个整编军在潜伏,有十三亿良民在臣伏。这样,我们才有未来才爱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