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徐歪歪·   她打开咖啡店大门、微微侧了身体、让自己进入室内的瞬间,刺眼的阳光和 令人抱怨的高温被档在了玻璃门外,阴凉爽快将她包围,也令她眉头舒展、心情 好转。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中,她已经对自己一早出门冲向学校的选择后悔了一番: 这种天气本应适合蛰居,不论为了皮肤或者为了心情。于是她立刻为自己决定, 放弃半天的课程,让自己先舒舒服服地度过一个完美的上午,这要比坐在空气浑 浊而沉闷的教室里快活得多。   她走到柜台时,有一个西方人已经站在柜台前。这是一个法国人,——她在 第一个瞬间就为自己确定这是一个50岁上下的法国人:他的身形一点儿也不高 大;皮肤偏白但比较暗淡;头发浓密微卷;鼻梁直挺突兀;嘴唇薄如纸,这些都 是标准的法国人脸部特征,还有他那挺得不能再直的胸膛;随着高昂的头部而向 前的下颚;傲慢而不失礼貌的眼神,无一不在向外人暴露自己的民族性格。事实 如此,这个法国人在看到眼前出现的中国小姐之后,挺着他那并不健壮的胸膛向 后退了一步,露出有所准备的、礼节性的、毫不亲切的微笑,将手掌自然而然置 于胸前,做了一个幅度不太大的鞠躬动作,以示她点餐。她回敬了他一个礼仪中 特有的微笑,对他说了一句“merci”后,走到柜台前点了一杯咖啡。半分钟后, 她在柜台旁取到咖啡,亲自拿着咖啡上楼,而身后的法国人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咖 啡套餐。   她在四方形的二楼店堂里找了一个离楼梯口最远的角落里的座位,取出一本 法语教科书,随手翻了几页。那些繁杂的字母令她的烦乱再上心头。她微微皱眉, 立即关上书本,朝单人沙发后背靠去。这时候,二楼店堂里还没有其他客人,她 一个人坐在阳光充足而温度适宜的店堂里,面前空座位的绿色被日光照得犹如青 草颜色,新鲜得几乎要散发鲜嫩的气味;墙壁上的图案畅快地朝地板和天花板延 伸,线条干净而爽直;光洁如镜的地板犹如崭新。她对这种空荡感到满意,这令 她可以最大程度地放松自己,不必摆出那种娇娆而又不失矜贵的姿态,——当然 她早已对那种姿态习以为常,因而在这所谓的独立空间下,依然以最优雅的姿势 喝这杯咖啡:她的身体被圆形沙发包围,一只脚盘旋在另一只脚上,重力集中在 一侧,架在沙发上的手轻轻托住后脑勺。这种姿态令她看起来无所事事,闲散中 却又透露着迷人的慵懒。她的皮肤在阳光里显得几乎透明,细小的血管从中组成 两团婴儿般稚嫩的粉红;她的头发是几天前刚烫的小波浪,卷曲令发型突现出一 种单纯的性感,而本色的乌黑又将这种性感显得更加自然天成;她的另一只手的 食指正玩弄着自己薄而冰冷的嘴唇,指甲在唇纹上缓缓游移;樱唇上的鼻尖微微 上翘,呼应着她那同样小巧可爱的耳垂。她很懂得打扮自己:白色布质连衣裙上 缀满红花绿草,仿佛把整个春天挂在了身上,而裸露的肩头和膝盖又令她不会显 得累赘繁复;她没有使用任何饰物,除了脚腕的一根红线,红线上坠着一只多边 形的白色小瓷石,干净利落;她穿了一双洁白的细带无跟凉鞋,脚趾甲上涂抹了 透明的指甲油,看起来既不过分朴素、也并不夸张虚浮。她对自己今天的形象非 常满意:这种酷暑时日正适合这样的打扮,多一分显得做作,少一分则显得寒酸。 这时候,咖啡店里开始放起音乐,交杂了西班牙欢快的风情和美国化随意的味道。 这令她更加快乐,脚尖不由自主地随节奏摇摆起来,——对她而言,这真是个难 得的清闲的清晨。   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继续看着眼前空落的店堂,此时已经连头都微微 摆动起来,甚至眼神和嘴唇都在为旋律而起舞。面前的书似乎不能引起她的兴趣, 反倒是这难得的欢畅而舒适的环境,使她一时间解脱于生活,忘记了平日里那些 恼人的功课和考试,还有那些总是对她蠢蠢欲动的男人的目光。   法国人在这时候出现在楼梯口,端着摆有咖啡和套餐的餐盘,站在原地将店 堂扫视了一眼。他在看到她时,继续表演着法国人独具的那种浪漫却繁复的礼貌: 吊起的眉梢放下的同时点头微笑。她回应他同样的微笑,然后看着他走到另一个 角落里,面向落地玻璃、背朝她坐下来,手腕搁在桌上,手肘腾空,开始以吃大 餐的方式吃那份夹装乳酪面包和熏肉的早餐套餐。她感到一丝可笑,对于法国民 族,随即便想起自己是个攻读法语专业的学生,更是此头疼心烦,因而对这个与 自己不期而遇的法国人的存在产生了些许不耐烦。   此时美国人出现在楼梯口,端着摆有马克杯和三明治的餐盘。——她在第一 眼就确定这是个美国人。这个年轻男人身强体壮,略微肥胖,金发碧眼,背着硕 大的运动包,一刻不停地嚼动嘴里的口香糖,一脸的无聊与好奇表情。他迅速看 了一眼整个店堂,随后在法国男人和中国女人所在的两个角落之外的一个角落里 入座。他进食的方式更证实了他的民族:将口香糖吐在纸巾里,右手五指用力抓 起三明治朝嘴里挤塞,同时左手输送着咖啡,几乎是急不可待、手忙脚乱,两三 口便胡乱地解决了面前的食物。如此之后,他的胃似乎没能满足,于是取出包里 的钱包,下楼去买他的第二顿早餐。与此同时,法国人的手提电话响起,他放下 手里三明治,用纸巾擦了双手后接起电话,开始以纯正的法语说话。   到这时候为止,她也并没有对自己敏锐而精确的注意力感到自豪,对她而言, 这种对于男人的观察早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一两眼间,她就能通过外表和举止推 断出男人们的大致背景:譬如眼前的法国人,除了他的民族血统之外,他的个人 性格相当谨慎,对细节的要求超过事件的整体甚至结果;同时在感情方面,他是 一个内敛而要求颇高的情人,也许妻子的穿着打扮连同使用的护肤品都在他的管 辖范围之内。至于那个美国人,按照她的天赋和经验,那必然是个无法抵挡诱惑 的男人;在他的眼里,大部分时候女人是与性爱相互关联的。她习惯性想到这些 的时候,美国人已经拿着第二个三明治走上楼梯。在入座之后,他总算吃得不那 么急迫,同时也就分散出自己的一部分注意力给店堂里唯一的小姐。她能揣测到、 也的确已经意识到,这位美国男性正对自己的双腿产生兴趣。对此他习以为常, 就像面对一只三明治时的信手拈来,毫不感到一丝羞怯,甚至没有掩饰漫溢在自 己眼中那赞许而又贪婪和自私的神色。   十分钟内,美国人吃了两只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欣赏了一双美腿;法国 人始终没有回头,始终全神贯注地为自己的胃口殷切而周到地服务着;她听完了 两首歌曲,等待着第三支音乐的响起。   伴随着踢踏舞步的清脆,第三支音乐在静默的、被阳光直射的店堂里响起的 同时,法国人用纸巾仔细地擦了自己的双手嘴唇,并开始品尝还温热的咖啡;美 国人在饱餐秀色之后,已经收起了他不给对方留有余地的眼神,取出背包里的笔 记本电脑,玩与计算机对抗的黑白棋游戏,——他是那种能够满足于视觉享受的 男人,至少不会在这个含蓄的国家冒险与姑娘搭讪,除非他对此有足够的把握, 而她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却是如此纯真,毫无丁点儿放荡气质,令他望而却步。   这时候,第三个男人出现了,——总算是个中国人。他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走上楼梯、出现在二楼的第一刻,就进入了她的眼帘,遭到她的打量和琢磨。她 对男人的气味总是有着天赋的奇特的敏感,就好像野兽对猎物的敏锐,永无疏漏 和差错。她注意到这个男人30岁上下,头发短而直立,穿了白色高尔夫体恤和 米色绵麻长裤,衣着休闲但是细节方面毫不含糊:领口洁白而笔挺,不长不短的 裤腿刚好盖住半只鞋、露出了整只白蓝相间的鞋底,头发使用了适当的发胶—— 整齐而又不显得油腻。这个男人长了一张传统的中国式脸孔,皮肤颜色较深,准 确地说是深黄色;脸盘方形偏长,下颌骨略有突出;双眉黑浓而短促;两眼偏大, 不含有什么独特的神采;鼻嘴的大小都恰到好处,——总之各个部位都相当中庸, 但并不恶俗和猥琐,不叫人讨厌。在她的预料之内,他选择了店堂里剩下的一个 角落里的座位。在他选择那个位置之前,同样站在楼梯口扫视了这家已经有三个 人入座的正方形空间,并在目光掠过她时稍作停顿、神色流露出某种自然而然的 友好。这个停顿出于他男性本能的注目,但同时也泄露了他对她的欣赏——她对 此了如指掌:当一个男人对偶遇的女人毫无好感时,他们会立刻结束对她的注视, 尤其是自身具有一定条件的男人,他们会由于另一种本能去避免那种不被自己喜 爱的女人的胡思乱想。   就背朝墙角的她而言,法国男人在她的正面,美国男人在她的右边——当然 如今这两个西方人都背对着她,而中国男人在她的左边,正将餐盘放在桌上,并 朝她的方向走——实际上,是朝她身边的书报架走。他走路时步伐相当稳固均匀、 不露声色,这显示了他是一个十分自信和城府不浅的男人。走到书报架的过程中, 他没有看她一眼,而她也装作随意地将眼神缓慢地四下流转,只用余光捕捉这个 男人走路的姿态,——对她而言,使用余光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在书报架上选择 了一份今天的报纸,转身时“顺便”再次将眼神光临于她,而她也巧妙地让自己 的眼神与他“巧合”地相遇,于是这对陌生男女进行了初次眼神上的相交,并彼 此带着浅浅的笑意微微点头,做某种看似无有弦外之音、实质意味深长的示意。 在这种示意中,他们获得了不约而同的对彼此的认识和认可。   他回到座位开始读报,不时举起咖啡杯轻呷一口,看起来情绪平稳。她在自 己的座位上,保持着原先的姿态,目光四处闲逛着,偶尔临至他的位置,不经意 地停留半刻后再望去别的地方。眼前的情形令她振奋,三个不同国籍的男人就这 样分布在店堂里,各自忙着吃早餐、玩电脑游戏、读报纸,而其中那位适才与她 眼神交流过的中国男人显然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心平气和,他的心思早已跃过这 七、八米的距离,来到她的近旁。她一扫之前的懒散,感到风暴来临之前那种神 秘莫测而又有所预言的沉闷的平静。这不动声色的挑逗对她来说是一种刺激,她 对这样的遭遇总是能心怀不厌其烦和浮想联翩,当然这遐想是有所根据的,她对 自己充满信心,更对刺激的另一方把握满满。这样的游戏她已经玩了四年,自从 进入大学之后,她就成了一个游戏的操控者,等待游戏的客体主动进入她预设的 并无恶意的全套之中,随即以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对他们进行宠爱和适时的抛弃。 她从来不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任何不安或者罪恶,她坚持这一场场欢娱的把 戏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之上,无关责任,更无关社会道德和个人原则。并且, 她认为这些游戏不仅不会损害到他人利益,更是对那些男人的一种施舍,他们在 其中获取了对欲望的满足,而她本人则得到了对自己的肯定,毕竟她是个美丽的 姑娘,她总是需要在这种游戏中为自己反复确定自己的吸引力,这会令她信心倍 增、时刻高度亢奋。现在,那个坐在不远处的中国男人就成了她的新一轮游戏的 主角。她对此人非常满意,因为她几天前刚摆脱了一个对她纠缠不休的年轻人, 她已经对自己招惹了那个不懂得收敛感情的青年感到后悔,这时候正需要一个与 她同样进退自如的男人。   她为自己下定决心——这是个很随意的、漫不经心的、不经历挣扎的、没有 重量可言的、即刻敲定的决心,同时取出包里的笔,随手玩弄着。一会儿后,她 起身,朝楼梯走去。这一次是她走过他的身边。他抬头看她,再次与她进行了一 番与之前类似的眼神相交,但四目之中的爱慕之意更为浓厚和绵长,并增添了一 种不太纯粹的引诱的含义。这种相交进行了大约三秒种之后,她点到为止地收回 目光,看着前方,保持着自己那种令人不禁欣羡和审美的体态,迈着轻悠悠的、 散漫的、在阳光里独具风味的步子走下了楼梯、走进了一楼楼梯口的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走上楼梯,手提电话从口袋里到了手里,似乎是着急的样子, 直冲回自己的座位,拿了包便转身再走下楼梯,在下楼梯的片刻看了中国男子一 眼,眼神所指非常复杂,令人难以理解,似乎焦急、担忧、渴求帮助,似乎又带 着几分不舍。身后的他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又把目光转向了她那 张桌子,神态稍有欣然,仿佛那张桌子是对他的某种肯定和鼓励。   她走出咖啡店大门,急促的步伐随即缓了下来,回到之前的闲散懒惰与无所 事事。与此同时,这个城市巨大的闷热与潮湿朝她扑面,人群摩肩接踵,噪音拥 挤而来,使她不由自主皱起眉头,对这环境叹息了一声,但她立刻又感到兴奋不 已,室外气氛所导致的烦恼而无奈的情绪立刻被她对自己已经离开的咖啡店店堂 里应该会发生的事情所驱赶:那个中国男人会看向她的座位,并发现她在急切地 离开之时,有意或无意忘记了那本摆放在桌上的书。于是,以他的敏感和理解力, 他会立刻走上前去(他不会多等一分钟,因为那意味着这本书会被收拾桌子的服 务员拿去),——或许是带着报纸,将报纸放回书报架,在走回座位的过程中走 到她的座位旁——,拿起那本被遗留的书,翻开第一页,然后看到纸页上不知何 故写下的一条电话号码,数字的字迹还透着新鲜的笔墨味道。她对这一切的实现 充满把握,这种把握毫不保留地表现在她笑意融融的脸上。她正是在那个下定决 心后、取出笔的时刻,在书页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那个瞬间,她倒是曾经 因为打开教科书而不禁对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感到一丝烦扰,但这种不快的心情 在瞬间之后便因为这场已经被她拉开序幕的游戏而消失不见。如今,她就这样双 手环抱着自己,面容温情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迅速来回的人流中。阳光将她照耀 得格外明亮,仿佛特地为她而打出了一道移动的镁光灯,令她在黯淡下去的人潮 中脱颖而出。   她那对毕业考试的忧心忡忡很快又浮了上来,就在她进入学校大门的那一刻。 她必须要参加下午的课程,因为那是一堂法语考前辅导。对她这个时常缺课、好 不容易勉强完成之前三年课程的学生来说,考前辅导课具有前所未有的重要性。 半个月后,法语毕业考试将如期举行,而她在四年的学习之后还远没有掌握到她 所应当掌握的语言知识,——她对于法语的认识远不如她对男人掌控时的游刃有 余。但另一方面,她已经懒散成习惯,尤其在这种炎热的酷暑里,学习成了一种 煎熬,哪怕考前辅导和大量的复习及背诵能够帮助她通过考试,取得及格成绩, 她也似乎很不情愿于这种煎熬。每一天睡觉前,她都躺在床上告诉自己第二天早 起学习那拗口丑陋的法国文字,可惜每到第二天,当她如常睡到烈日当空,仍旧 能找到无数理由放任自己,比如像这一天,尽管起了个早,催促自己赶到学校参 加上午的经济课程,终于还是把天气的糟糕以及自己还不算太差的经济成绩作为 理由,放任了自己以咖啡店的闲暇时光替代教室里那令人烦不胜烦的学习过程。   她在学校图书馆度过剩下的半个上午,庆幸学校还有这样一个公开性的、有 空调开放的地方。她在那儿翻阅着最新的时尚杂志,心思却又飘向了她那位最新 游戏对象。她在此刻理智了许多,便对自己离开后的咖啡店的情景产生了各种猜 测,譬如他或许没有去拿本书,——这不可能,她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足够的暗 示,表示他正需要她这类默默的、并不唐突的、令他有机可乘的刻意之举;又譬 如他没能在服务员对她的桌子进行打扫之前拿到那本书,——这更不可能,他的 故作矜持会随着她的离开而被收起,并且另外两位客人的背对令他不必顾忌,没 有任何理由不去大大方方地走向自己右边的角落。这样想之后,她又不免为事情 接下来的发展做预言:他会带着那本书离开咖啡店,或者还会趁着空闲看看这本 由法语字母组成的无聊的书,然后在今天晚上、或许也会是明天,打一个已经被 她等待着的电话给她,告诉她他带走了她遗忘的书,——他会在电话里介绍自己 为那天同在一家咖啡店的客人,并为自己的冒昧道歉,紧接着特意突出说明那是 一本被她“无意”留下的书,并被自己“无意”发现,随后与她约定见面,在某 个不显得突兀的时间和地点,比如另一个上午、同一家咖啡店。这是游戏的诸多 种类中的一类,程序与细节、以及对方的心理活动,她都控制与股掌之中,对此 她颇为得意。   中午时分,她在食堂简单地吃了一些蔬菜。闷热的天气令她的胃口不怎么好, 而那位刚被抛弃不久的年轻男学生的出现更是叫她心烦意乱。这位青年发现她坐 在食堂的一个角落独自吃饭,便坐到离她不远的、能够令彼此看到对方正面的一 个座位,边大口吃着饭,边以那种因爱生恨的、耿耿于怀的、赌气的、颇显幼稚 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她让自己不去理会这个人的目光,同时再一次责备 自己:自己竟然忘记了游戏规则,出于一时的寂寞和贪玩招惹了这样一个不知好 歹的、不适合游戏而只适合传统恋爱方式的男孩。这个大男孩应该拥有一个小鸟 依人的女友,接着按照步骤热恋、结婚、成为丈夫、成为父亲、成为一个事业与 家庭生活皆稳定的中年男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爱上她是一场偏离人生轨道的 灾难,而她被他爱上则是违反游戏规则的一种惩罚。索性他很快就吃完了饭,并 被一位同学抓住,边急急忙忙地说着什么,边将他拖拉着带离了食堂。她看着他 的背影疏了一口气,立刻放松了许多,同时感到那束背影实在是个不小的麻烦。 这时候他回过头又看了她一眼,眼里的仇恨不减反增,仿佛恨不得冲到她面前, 让她看清楚那一对乌黑可怕的瞳子。她抽了一口冷气,赶紧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直到许久之后,才敢重新看那个方向,这时候他终于已经离开了食堂。   午后的上课铃声在整个校园响起,许多学生已经提前进入了各自的教室,而 她也带着空落落的包,在铃声的响起的同时,拖着埋怨的步伐走进偌大的阶梯教 室。她看到学生们像商量好似的把前排和后排的座位都占据了,其中靠近讲台的 学生纷纷正襟危坐,已经埋头在面前的书本里;另一部分坐在最高也最靠后的座 位的学生,他们则明显在干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做其他功课,或者趁着这适合午 觉的时段睡上一会儿。她在这两种拥挤的中间找了一个左右无人的座位坐下,打 开包想取出些什么的时候,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把那本课程用书留在了咖啡店里, 作为那位中国男人寻找她的蛛丝马迹。她对此做了一个无有所谓的表情,朝坚硬 不适的椅背上一靠,斜着脑袋等待教师的到来。那是一位早已过了退休年纪的老 太太,满头稀疏干燥的白发,松垮的皮肤仿佛随时要从头骨上脱落,而正是这样 一位适合呆在家里编织毛衣或者养猫养狗的老人,却是她这一年的法语教师。每 当她操着一口与她同样苍老的、流利而又颤抖的法国话在课堂上喋喋不休,她就 会倦意渐浓,最终抵抗不住阵阵袭来的睡意。她对这个看上去比她的祖母更老的 教师倒并不见得抗拒和厌烦,对她来说,最大的敌人应该是法语,为此她无数次 在心里痛恨这个父母为她选择的专业。实际上,任何外语都能谋杀她的学习能力, 但父母似乎在她童年时候就为她决定了日后的发展方向,全不顾及她本人的天赋 和后来的意向。想到即将再次度过一堂叫人昏昏欲睡的长达90分钟的法语课,以 及想到两个星期后的法语毕业考试,她那种追溯到父母为她填写志愿书的怨恨再 度出现,因而下意识地咬了一咬自己的嘴唇。   从教室外走进了一个人。显而易见,这个人是这堂课的教师,因为他手里捧 了教科书和一本讲授资料,压在这重叠的书与笔记下的是一张学生名单,——教 师们常常通过最后两个星期的点名来确定学生的平时成绩,当然这也是她前来上 课的一个原因。然而这个人却不是那位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太太。她大为惊 讶,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一再试图看清楚走进教师的那个人。这并不是因为从 门外走进了一个陌生的教师——那位老教师的健康随时可能崩溃,而是因为,这 个人竟然就是她在几个小时前邂逅的、与她已经进行过某种交流与暗示的、她正 将其定为下一个游戏目标的、她已经对其抛出游戏邀请的那位中国男人。他依然 是她印象中的休闲的打扮,显得年轻,步伐轻盈,目光心平气和,神情宠辱不惊, 非常讨人欣慕和喜欢。她不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对眼前这个人戏剧化的出现表 示心悸。   她的心情难以平静,但思绪已经稳定下来。她即刻为自己梳理这场巧合:这 没什么大不了,惊诧只是因为这个虽然可怕却也可爱的偶然,她大可以与他继续 这场无伤大雅的游戏,或者如果他有所顾忌,他们可以自此将关系停留于一对普 通师生。在她安抚和平稳自己的同时,男人走到了讲台前,开始做这堂法语课之 前对自己简短的自我介绍和对更换教师的简单解释:   “同学们,首先让我解释一下Professeur Emilie没有来上课的原因:昨天中 午她心脏病突发,被连夜送到医院抢救,好在生命已经没有危险。大家不必担心。 但是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完成你们剩下的课程,所以学校临时安排我接任。我叫何 纳西,你们可以称呼我Professeur Dupont。想必有些同学曾经在校园里见过我, 我是今年年初才来到这所学校的。那么不再罗嗦了,我们抓紧时间上复习辅导课。 ——在此之前先进行点名。”   他取出点名单,开始低着头逐一念上面的名字,并在听到“到”的回答后进 行打勾记录。她看着自己眼下的桌面,似乎在对他的声音进行揣摩。他轮流念出 来的名字意味着她的名字的临近,果不其然,25个学生之后,他念出了她的名字。 ——总是有那么一些神奇的思绪在他和她两个人的头脑中共同蠢动,这会儿,当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顺其自然地抬头看着他,不缓不急地回答出一声“到”的时 候,他那始终低下的头也抬了起来,仿佛这个刚被自己念出的名字里富含深长的 意味,需要他加以视觉认识来得到理解。顺着她的回答,他的目光落定在她的目 光上,这样一来,两个被某条无形的长线牵连的人,终于四目再度相交。然而这 两对眼睛看起来都没有被震撼,而是保持着最初的平静坦然,只在刹那,他稍有 不可掩饰的惊讶,她则显露出些微焦灼。这些神情转瞬即逝,几乎不被任何人所 能捕捉——除了当事的俩人。看到了他眼中只存在了即刻的讶异,她竟无由来地 感到了些许得意。这种得意来自于他们目前的身份与位置的悬殊,毕竟她藏身于 几十个学生之间,而他却要遭受众目睽睽的监视,一举一动都可能暴露他情绪里 的颤动。正是这种优势的存在,她在而后悠然自得地靠住椅背,看着他继续低头 念一连串名字,忙迭着打勾,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她的优势延续了整堂课。他在课上的大部分时间,目光都落在书本或者黑板 上,很少正视坐在讲台下的学生,——即便偶尔扫过大家一眼,她也注意到,他 那途经她的神色被刻意地压制了起来,以至于冷漠得有做作。她心中的兴奋由于 他这种反应而愈加强烈,在看她来,这场游戏将比她预计中更加冒险、更加动人 心魄。这样想的时候,她将双手放到空无一物的桌上,情不自禁地摩擦着手掌, 嘴角流露出一丝胜利的操纵者才有的微笑。   这堂课似乎过得很快,似乎没能给她带来任何真正的辅导作用,给予她的快 乐却超过了讲课内容本身。下课铃声准时的响起,宛如意味着她摩拳擦掌的准备 工作已然完毕;而15秒种的铃声结束的瞬间,便昭示了这场爱欲横流的较量的 正式开始。对她而言,如此实力相当的游戏对手求之不得、机不可失。   下课后,他在讲台前收拾书本。一堂一个半小时的课令他的右手手指占满了 白色粉笔的粉尘,也有不少粉尘掉在了他的肩上,以及无意间被他自己擦拭在裤 子的侧面。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意思,但他的神情依旧温和,没 有一丝倦累疲惫。他抬了那么几次头,看向她的位置,但是纷纷走出教室的学生 们遮挡和混淆了他的视线,使之无法迅速而准确地用捕捉到她。于是他也干脆不 再抬头,只是。很快就只剩下两个等在讲台前的学生。他们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 是书呆子的人,眼镜几乎要掉在鼻头上,需要不断用手去扶;镜片后的眼睛里充 满了无尽的质疑,俨然像个8岁的问题少年。他放下正在整理的书本,回答了两 个学生的问题,终于把看起来并不满足的他们送出了教室,继续整理手头散乱开 来的讲授资料。此时,她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下课后立 即离开教室,她看着十余米开外男人,眼里的得意已经退去,剩下的是一种并不 贬低和掩盖自己的欣赏。她在等着他看到她。他确实很快就抬起了头,就在他收 拾完资料后、拍着占满粉尘的手掌、回到抬头挺胸的站姿的同时,看到了空荡荡 的教室里、纵横排列的座位里,那个看似规规矩矩坐着,眼神却别有用意的女学 生。   她没有允许他们之间出现冷战,很快展开含蓄的笑容,对他点头示意。他接 过她的表情,回复她一脸同样的友好。他们在这一刻的神色交流无异于在咖啡店 里的情境,冠冕堂皇而又内里暧昧,而且这种含糊不清的内象能够被他们彼此所 洞察,并达成一些共同的、合约性质的认可。他展开了比她更随意一些的笑容, 朝她走去,同时继续着那种清白的表象说道:   “真巧,没想到还能见面。”他没有提到那本她故意留在咖啡店的书。   “是的,没想到您还是我的老师,早知道的话,那杯咖啡真应该由我请您喝 了。”   他们就这样对话着,像两个站在乒乓球桌两边的、还未进入比赛而只是在进 行热身的对手,一来一回、不偏不倚地朝对方的球拍击去那只橙色的塑料小球, 以至于场下的观众都误解了自己的环境,以为这是个充满恬淡气氛的地方。他们 在说话中始终没有提到那本书,正如比赛的双方在热身中始终不会使出自己的绝 招,或者任何具有挑战性、攻击性的击球,而只是配合着对方,让那只小球匀速 运动在两只球拍的中间。他走到她面前之后,她站了起来,与他一起朝教室外走, 其间随意聊了一些关于法语和这所学校的课题,最后在走廊的尽头互相道别,朝 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   她迈着轻松惬意的步伐朝校门走,不免对这场游戏越来越满意:一方面,这 场游戏充满挑战,对手实力强劲;另一方面,他们本性里的共同点使这场游戏在 最初看来不见硝烟、风平浪静,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尴尬或者产生疙瘩。总之,她 对接下来的日子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满怀期待。她并不急不可耐地要与他进行什么 肉体上的接触,实际上她所要享受的正是周旋的乐趣,正如一场好看的比赛总是 充满了悬念,这才能叫自己和对手使出浑身解数,而不是有所保留、无法尽兴。 这一次,她将要面对的便是这样一个令人钦佩的对手,——这位Professeur Dupont与那个男学生可是截然不同。   她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咖啡店,向店员询问是否看到她遗忘的书,得到否 定的回答后颇感愉快地走出了咖啡店大门。此刻她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提电话 的电池量,——她依然要等着电话响起,她的书还在他那儿。是的,这会儿确定 无疑了,书就在那位法语新教师的手里,或许他现在正拿着这本书思考应该怎样 在电话里约她一约,——他没有在学校里对她当面提起那本书,这对她而言是个 再显著不过的把戏,因为如果当场就把书交还给她,他在之后就没有了更好的理 由约她,——这本书是他们的关系进步的最大契机,把书在学校还给她则意味着 他亲手拒绝了她给予他的大好机会,继而也就意味着他拒绝参与这个游戏。她就 这样继续着这种有趣的态度:表面上毫不在意,算是对观众或者对手故意保留和 隐藏自己,实质则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正在参与的这场游戏。   十几个小时后的第二天上午,这个她等待已久但不能有所表露的电话终于到 来,就在她起床打算梳洗的时候。她刚选好这天的衣服,放在枕头边的电话便伴 随着铃声震动起来,穿过距离她最短的那根空间直线,进入她的耳膜,再进入她 适才还惺忪的眼、蒙胧的大脑。或许正是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她那本应平静的 心也被这股震动拉扯了一下,但是这种反应非常短暂,宛若脉搏的一次明晰而又 柔弱的跳动。清醒的瞬时,她也开始努力让自己回到了一如既往的处变不惊,同 时迈着速度正常均匀的步子走到床头,拿起还在机械地震颤和鸣叫不已的电话, 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在她将电话放到耳边的短短两三秒之内,她已经完全恢复 到往日的恬淡冷静,并对可能的来电人做了合理的猜测:可能是某个女友,约她 下午去逛某个正在打折的商场;可能是某个曾遭到她抛弃或拒绝的男友,这会儿 又想打探打探她最近的生活;自然,更大的可能就是那个她对其来电信心十足的、 也不无期许的游戏对手。她的揣测在把电话放到耳边并张开嘴唇的时候停止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对象的、时刻存在的、自然而然的平淡的声音:   “你好。”   “你好,我是何纳西。”他的声音如期而至,带着她预料中的礼貌与适当的、 师生之间的距离感,并在简短的对自己身份的说明后收起,等待她的回答和提问。 显然,他与她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目前进展良好的、貌似友好的对手关 系。   “噢,何老师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么?”她沿袭了他的说话方式,声音平 稳,尤其在称呼时使用了客道而充满敬意的“您”,不显露任何蛛丝马迹。但是 她已经很清楚,经过一段时间风平浪静的热身练习,正式比赛即将开始了。   “是这样,昨天下课后我要赶另一堂课,因此忘记对你说这事。昨天上午你 把法语书忘在了咖啡店,我看到后把它带走了,——扼,本来昨天就应该还给你, 但是昨天我的课比较多,直到9点才结束,我怕打扰你,所以——,真是对不起, 我猜你或许还在找这本书。”   她简直要在电话里对她的对手赞许一番,因为他选择的时机好极了:今天没 有法语课,他们没有在学校见面的既定方式,因而在这个上午,他们大可以利用 各自所谓“不谋而合”的生活习惯作为借口,按照昨天邂逅的时间地点再见一面。 当然她依然把这种心情掩饰得万无一失:在电话里对他表示衷心的感谢,告诉他 她也并没有怎样焦急。随后由他首先提出,他们约定了一场可以说被彼此早已预 知的见面,正是在前一天的咖啡店,正是在这个当下、这个阳光耀眼如昨的上午。   她挂起电话,放弃了原本选择的粉色连衣裙,而是换了一套白色休闲套装; 她把长发干净利索地盘起在后脑勺,刻意又让几丝刘海落在前额;满是皱褶的短 袖上衣把她的身体遮掩得十分保守,而领口的丝带则又让她显得不那么庄重;裙 子长及膝下,露出她那双白皙笔直的小腿,再配合一双同样正统的低跟凉鞋—— 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以这身打扮去面对与男教师的首次约会,再适合不过了。 最后,她在颈窝和发梢喷了少量气味幽淡的香水,又用纸巾吸了吸鼻翼两侧的油 腻,便不再做任何化妆工作,——在这样的天气,任何累赘的妆容都会被汗水破 坏、前功尽弃、弄巧成拙,况且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与某个拥有一张油画般的面孔 的女人多呆一分钟。   马路上,她的步态优美怡人,宛如走在一袭鲜红的、撒满柔软花瓣的地毯上。 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在无数次临近之后,真正意义上进入倒计时。她与他单独 的、私人的、隐射颇深的约会,正随着她走在马路上的脚步而靠近她,她仿佛也 的确能在向前走去的每一步里嗅到愈渐浓重的气味——那种诱人的、香氛艳冶的、 令人产生幻觉的气味。她的对手正在等待她,很可能正坐在一天前她所坐的那个 位置,面前展开着一份报纸,心中却思虑着这个也在作着思虑的她。她在快要到 咖啡店的时候,停下脚步,站在一家商场的玻璃橱窗前,看了一眼被浅浅地反射 出来的自己的轮廓:身材姣好,体态典雅。然后她仿佛是很正式地将自己的方向 转了90度,把已经昂得很高的头昂得更高,低下的双眸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和汽 车,抬脚朝前一步一步地走去。   她走进咖啡店,在柜台为自己买了一杯咖啡,——由于她已经打算好将这场 游戏延续一阵子,而不是像某种程序那样进行即刻的卿卿我我,因此,这初次见 面,她不会得意忘形地让他负担一杯微不足道的咖啡。她端着餐盘走向楼梯,此 刻已经不再满心得意和期待,而是有着一种真正进入游戏的冷静,这就好像一个 进入状态的运动员,做好了知己知彼而又深藏不露的姿态。   在楼梯口,她就见到已经坐在她预料中的位置的他。今天,这位何姓的大学 法语男教师换了一身更庄重的衣服:浅蓝色的条纹衬衫,浅色西装裤,咖啡色凉 皮鞋。当然,还有她料想中的、他举在手中的报纸,以及那本有着某种挑战信意 味的法语教科书。报纸遮住了他的脸,他没有看见她的出现,但是很快就被她走 上二楼地面的、由鞋跟敲出的、噔噔的声音所注意到,放下报纸,看见正朝他走 去的面带微笑的女人。   聊天进行得自然而愉快,对话双方把漂亮的句子轮番托出,句句都正中对方 的下怀,就像在背着事先安排好的台词,彼此恭维,恰到好处。在闲聊中,她得 知他32岁,有一个身在法国的妻子,而他也将在两年的执教生涯结束后前往异 国。“我已经结婚了。”——这句话没有令她产生丝毫顾虑:她的妻子不在这个 城市,他当然会、也大可以进行偷情,——关于他的蠢动,她不会没有察觉,不 然这个已婚男人又怎么会不戴着自己的结婚戒指。至于他将这个结婚的事实告诉 她,她也能够理解: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理性的、合适的、懂得分寸的偷情对 象,他没有必要隐瞒事实,相反,坦白将为他免除将来可能发生的麻烦。他们在 两小时后离开咖啡店,共同往学校而去,各自教课和上课,最后在校园里分道扬 镳。   她提前进入教室,——这是少有的现象,但也正因如此,她恰恰听见了女学 生们对那位才来一天的法语男教师的议论。看起来,这位英俊的男老师惹得不少 学生芳心大动,而其中与学校教师或者领带有关的学生向大家透露了一些消息: 这是位曾在法国学习语言的男博士,在那儿娶了法国妻子,这次回到母校进行交 流学习,学校则称要向他学习一些先进的教育方式。她默默地听着身后七嘴八舌 的议论,意识到了他向她透露自己已婚的最大原因,同时也对那些叽叽喳喳的女 学生感到有趣,——她在初中时就已经脱离了同龄人那些幼稚可笑的爱好。   下午是一节哲学课,她原本不会上这类课程,它们理想远大、不着边际、枯 燥乏味、令人瞌睡,但她必须通过这种方式留给他一些不太糟糕的印象,毕竟学 期即将结束,她不能显得对自己的学业毫不在乎,——在这场游戏中,她已经决 定了为自己塑造一个时代精英的初期形象、一个理智而平和的女学生。这堂哲学 课比她想像中容易度过一些,尽管在最初叫人感到煎熬,但很快她就通过法语书 书页中的变化而亢奋不已。她在无聊打开这本被Professeur Dupont保存了一天 的书,发现这本原先干净如新的书被写了一些字——当然不是出自她的手,她在 书上留下的笔记少之甚少,那显然是他的行为,他在一些书页的学习辅导上做了 记号,圈出几条课文的知识点总结。看来,这是他在暗中献殷勤的一种做法,这 些被打上红色记号的知识点必然都是考试重点。   她的亢奋正是随着这些记号到来的。在此之前,即便这位她将之确定为游戏 对手的男人成了她的法语课老师,她也并没有在他们的游戏与她的法语考试之间 建立关联,师生关系对她而言至多只增加了游戏的趣味性。然而,当她看到这些 他或许是纯粹出于殷切讨好而作下的记号时,她得到了莫大的旁敲侧击:这位被 邀来“交流学习”并提供“先进的教育方式”的男博士,他必定会参与学校的试 卷审核及批阅工作,也就是说,他有绝对的权利掌握她的试卷与考试成绩。与此 同时,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出现了模糊的形象,这个形象联系着她与他的 游戏、他在她的书上作下的记号、他的身份这几个线索,逐渐清晰地浮现,不费 多大斟酌和挣扎,便得到了她本人的肯定和确认。   午后2点半,这堂哲学课的下课铃犹如法庭上法官的那只代表公正严明的、 决断是非的小榔头,在她心中为那个可怕的计划敲下了定夺的一声。   第二天早晨的法语课,她出人意料地连续第二天提早到达教室。这天她回到 了学生气息浓厚的打扮,穿着保守而不失活力的体恤、短裙和运动鞋,带着那本 已经做了不少记号的法语书,早早地占了一个第二排正中的座位。   她的脸色好极了。昨晚她早早地洗澡,躺在床上将心中的那个最新的游戏计 划又琢磨了一遍,感到万无一失、无不可为,然后就把考试的忧虑抛去脑后,安 心地入睡,并在睡眠中露出一个率真而又得意忘形的微笑。   她仿佛出神地坐着,看着教室前方的黑板。那巨大的、粗看平滑而实际充满 斑驳的、每天无数次被粉尘组成的文字伤害的黑色木板,还有安装在黑板上方的 教室墙角的、机动地发出刺耳尖锐的铃声的喇叭,以及黑板前肃立着的呆板身体 的、内部藏着许多垃圾的讲台,这些东西多年以来都是她的敌人,她不得不年复 一年地与它们征战沙场,费劲心机和体力,才勉强平息它们发动的暴乱。而今她 的敌人再一次风生鹊起,不同的是,这看起来快要到尽头了,经过这大学第四年 最后几个星期的考试,她就能够彻底摆脱这些可怕的敌人了。她的各科成绩都不 算太糟,只有这作为主修课程的法语是个难题,对此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肄业的准 备,然而这几天的突发事件似乎证明了上天待她还不薄,竟这么无缘无故就送了 她一条完成战争的捷径。她的笑意不禁再一次浮上面容,把那张被夏日气息蒸得 稍稍发红的、带着油光的、漂亮年轻的脸点缀得宛如一种自我陶醉,仿佛一个情 窦初开的、正沉迷于爱情美梦的姑娘。——爱情!这会儿她的思绪又莫名其妙转 向了爱情。爱情对她早已不是什么具有价值的名词,那无非是女人常用于自我安 慰和男人用于欺哄的借口。她们忠心耿耿地追求爱情,把爱情作为毕生事业,凌 驾于财富、权利、自我,简直不亚于一出讽刺色彩的闹剧!——这就是她的理解。 她对爱情的幻想早已经破灭在几年前的初恋中。在那场恋爱中,她为了那个中年 人几乎抛弃学业和家庭,然而当她在那个已婚男人的另一个情人的安排下,看到 他将自己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随手转送、随后进入那个女人的温柔乡里缠绵悱恻时, 她对爱情的信念就瞬间成了死灰,再也不可能为她燃起任何火光或是温暖。爱情 原本就是一出闹剧——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发现 自己更快乐了:她游转于不同的男人之间,轻易得到她所需要的礼物,与他们进 行你情我愿的等价交易,将他们玩弄于股掌,最后随心所欲地抛弃他们。对于这 些肉欲与物欲共同横流的游戏,她丝毫不感到羞耻,甚至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 想,她不爱他们,亦不恨他们,她只是为自己选择了那种生活与玩转其中的角色。   上课铃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到面前的黑板,以及黑板与讲台之间出现的那位她 已经有三面之缘的男人——她的教师Professeur Dupont。今天他的打扮与昨天 相仿:清爽的衬衫与长裤,干净的鞋子,简洁的表情和语言。   由于游戏的方式和目的的改变,现在她希望给他留下一个更单纯的印象,而 不是那个老道城府的、表里不一的浪荡女子。她花了她力所能及的努力来上这堂 课:认真地听讲、做笔记,看着他挥舞在黑板上的捏着粉笔的手,自然也常常在 抬头时分与他四目而交,于是眼神里透出一种非常矜持的好感。他在上课时总能 做到万无一失,将教师的形象和职责表现得淋漓尽致,倒叫人感觉他在课堂以外 也会是一个兢兢业业、勤劳顾家的好丈夫,而不是那种会受到诱惑进而参与那类 男女游戏的人。但在她的眼里,他决不是个如表面看来安分守己的男人,相反, 这个男人在微乎其微的情况下泄露的眼神告诉了她,他是个与她同样的物种:那 种热爱冒险、依赖繁华、贪恋性爱、不甘平淡的人。譬如,他们在两天前的法语 课上重逢之时,当他抬头看见她时,他那看似无有特别的、如常温情而平稳的眼 睛的深处,隐匿着某种偷情的刺激与快感过后的惊恐和不知所措,而这种神态难 以被人察觉,它在扩大与散开之前就被主人的理智和经验所消弭——这就像偷情 被发现后断然决然的否认。   这节课过得依然很快,这令她发现,一旦将思维停留在某个固定的地方—— 譬如课堂本身,时间就要比她想像中快得多。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她从课本里脱 离出来,回到了那个游戏的计划者的身份。她故意没有整理自己的包,而是跟着 人流走出教室,到厕所里逛了一圈、洗了个手以后,她又回到了此刻已经不再人 满为患的教室。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看到讲台后的他还在整理面前散乱的讲授 资料,便对他点头微笑,随后放满了速度整理书和笔记本,并听见他首先开了口:   “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还不错。我认为你说得很好,比Professeur Emilie的课更通俗易懂。” 她以低沉而不冷漠的语调回答,言语间颇有分寸。   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共同走出教室,走过那条常年不见阳光的走廊,走在 已经少有人经过的楼梯上,有意无意地聊及法语或是这个学校。他们并肩而行, 这是他们第一次将双方的距离拉得这样近,两个人都由于荷尔蒙以及自身刻意的 作用而感到细微的异样。他们在这之后都没有课,接下来是一段可以用来自由安 排的午后,这也意味着,两人都感到新时机已到,他们是该更进一步塑造他们的 关系了。这个进步由他提议,借以共进晚餐的邀请,也就是说,从下课的两点半 一直到晚饭结束的时光,他们将共同度过、形影不离。   他们走在校园时,他提到了他收藏的手工毯,她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于 是他提议她趁着吃饭前的几个小时,跟他回家参观他的收藏。——这代表着,他 打算让他们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一种超越师生的关系,尽管在这时候看来,那 不过是交往良好的朋友。她看起来毫无防备之心,兴奋地应许了他的邀请,便在 校园外与他一同坐上了开往他家的出租车。   从上车到下车,他们的话题已经完全停留在他的收藏上。她听他滔滔不绝于 那些来自印度或者缅甸的手工毯子,手绣的图案,编织的方法,或是材质和厚度。 当然这些关于的毯子的细节大部分都只进入了她的耳膜,并没有留给她什么深刻 的印象。在她专注而充满好奇的外表下,更多的是对下一个目的地的期盼。她没 有想到一切进行得这么顺利:她的游戏对手使用了两个幌子就名正言顺地带她回 家了。   他的家离学校不远,客厅和厨房都很宽敞,布置与她想像中差距不大,粗看 是很具有代表性的单身男性的住处:简约的设计,黑白的色调,简单的摆设。他 把一堵不被任何东西占据或者遮挡的墙壁用于他的收藏,那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 的手工毯子,毯子上以各种方式和不同的纤维绣着神秘深远的文字和图案。   她借过他递给她的水,没有顺着他的客道而坐上沙发,而是站在了毯子前, 开始投其所好地问及他一些关于毯子的问题。很快,他们都进入了聊天的状态, 热烈地讨论每一张毯子上的文字和图案,天马行空地想像其中的喻意。这种讨论 把他们隐藏在他们各自心中的鬼祟念头掩盖得很好,使他们不必在沉默中煎熬某 种叫人胡思乱想的气氛。他们在挂毯子的墙壁前一刻不停地聊了整整一个小时, 直到她终于感到口渴而向他讨要第二杯水时,激烈迭起而友好的对话结束了,房 间突然安静下来,只剩空调发出的运作的声响,从她身后的墙壁上散布到房间的 每个角落,沉闷却不失隐约的皈依,似乎在等待着一些什么。   他带着装满水和冰块、以及一片柠檬的脖子杯子来到沙发前,把水递给她, 坐到她的身边,颇为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再转回头面向茶几,拿起遥控器打开了 电视机。这两个其实对电视的播放内容毫无兴趣的人,就这样沉默着看了十来分 钟的新闻报道,而氛围也就随之凝重起来,危机重重,酷似乌云密布的、阴霾黑 暗的、随时要被一声雷电划破的天空。但另一方面,这两个人都绝非第一次面对 这种气氛,因而对此虽然紧张却并不恐慌,相反,沉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氛围 叫他和她感到更大的神经刺激,这种刺激与他们内心的自信共存,时而抵触相撞 又时而相得益彰,以至于他们的兴奋情绪很快就在平静表面的掩护下到达了高潮。   她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感到时机已经成熟,——她对这种气氛敏感而又 习以为常,她清楚地知道这时候适合做什么和不适合做什么。她咽下冰水,温度 将她的喉咙滋润了一番,最后带着一股柠檬的微酸进入食道,沉进她的胃。此刻, 她扭转了头。   她注视他,以最直接的、从内里投射而出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着他前所未 见的复杂内容:迟疑、期待、诱惑、迷蒙、坚强、穿透力、弦外之音、一触即发 ……   气氛被他猛烈的一扑所打破,正如那道早晚会降临的闪电,终于从远处的海 天之交间呼啸而来,转瞬就擦着他们的鼻翼飞速而去,随之是轰鸣的巨雷和从云 层中倾斜而下的暴雨,哗啦啦地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已经顾不得这骤变的气息, 反而在其中寻找到发泄的理由,肆无忌惮地搏杀成一团,又在搏杀中免不了些许 温柔的缠绵之吻和爱抚。他们就仿佛堕落在这场出现于室内的风雨交加,随着嘶 哑的风声和仿如铁珠坠地的雨声的掩护下无所顾忌地进行一场男欢女爱的交流。 他们已经将一切道德和原则抛诸脑后,万念聚集,把生命的力量凝聚于这一刻的 交欢纵欲之中。   一个星期里,他们几乎每天厮混在一起。日光下,他们淋漓尽致地演出着教 师与学生的角色,没有一丝破绽,——尤其是他,他仿佛特意在其后几天选择了 更加严肃庄重的衣着打扮,譬如黑色体恤和白色衬衫,这种装扮起到了适当的效 果,他看起来清白得像个白痴。而她继续着每天的他的课程,——自然也有其他 课程,在学期结束前夕,这并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改变。她日日在课堂上看他挥 舞手中的粉笔,讲授那些她根本不能完全理解的语法,同时在自己的书本上涂鸦 做画,随手留下几字微妙的感受或者表情无辜的漫画脸孔。她再一次陷入了无聊 的“90分钟煎熬”之中,像完成任务那样期待着这一堂课的下课和下一堂课的 下课。——当然,她最终的期待或许在校园之外,在那个充斥着肉欲、妖艳、嚣 冶的他的家中。这就是他们在窗户紧闭、窗帘严实的室内的所作所为。他们费尽 心机挑逗对方,使出浑身解数令这场游戏能够愈加精彩。那套他所居住的、还归 属于他与他妻子二人名下的住宅,就这样成了他们的游乐场。他们在进入其中之 前,总是要特地褪去各自的羞耻之心、害臊本能,从而能够全身心地投入,毫无 保留地、赤裸裸地将自己出卖给对方。   这整整一个星期,除了第一天的那一顿交欢后共尽的晚餐,他们再也没有在 一起认真地吃过什么,更不曾像最初那样进行真切高尚的聊天,而是将所有共度 的时光用于那令人惊心动魄的搏杀。每一场战斗中,他们总是竭尽全力,仿佛要 将对方屠戮成一片血肉模糊,不到气喘吁吁、几乎耗尽最后一丝气息便绝不停止。   在游戏中,她与他成为了同一类物种,——那类将爱欲与死亡融为一体的、 不知死活的、厚颜无耻的物种。然而她内心依然清醒:在每场搏杀进行之前和之 后,她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迫切、乃至于如此以如此下流的方式 与他鬼混,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温柔地、舒缓地、循序渐进地进入游戏高潮。是 的,她需要的并不是一场你来我往的成人交易,更不是一个欲火中烧的男人,她 真正需要的只是一纸证书,一纸证明她完成学业的、轻薄如羽的、意义却又重于 泰山的黑字白页。而那纸证书的取得要求她首先通过最为重要也最具难度的法语 考试——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她尽其所能、穷形尽相、无所不用其极,正是为 了那场愈来愈近的考试,——或者说得更直截了当些,正是为了那场考试的结果, 也就是那个超越合格线的分数。这就她而言是个难题,对他却不尽然,对他来说, 这只是举手之劳、杯水之恩,比起他正在参与的这个危险的游戏,那种冒险根本 不值一提。   此刻她正坐在窗沿,脸上透着因为潮热显出婴儿般微红透明的颜色;从抽屉 里取出的丝绸露背睡袍顺着她身体的曲线优美地下落,——原属于女主人的睡袍 正被这乘虚而入的女人霸占着,看起来还颇为合身;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在她 背后滴着柔媚的小水珠;额前的几根半干的发丝沾在她的皮肤上,使她看起来越 发娇艳动人,宛如刚到达沸点的牛奶,正从四周冒起颗粒状的白色小泡沫,跳动 着散发出引诱气息。配合她的形象和体态,卧室里的昏暗灯光把那种独特的淫荡 气氛再次烘托而起。从卧室内的洗手间里传出的水声在通过一扇紧闭的木门后显 得沉闷而暧昧,叫人难以分辨出它们是怎样发出如此不清不楚的声响;唯一能确 定的是,那些水确实源源不绝地从莲蓬里涌出,并经过一个男人赤裸的身体,最 后,一部分顺着他的皮肤流淌到了地砖上,另一部分飞溅而出,打在淋浴房的玻 璃内壁上。   这暧昧不清的声音对于她,却仿佛是一种激发和催促,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显 露出那种鼓励自己的表情。此刻她坐在床边,颀长的手指缱在拳头里,指甲几乎 已经伸进了手心的肉里。而她自己毫无知觉,她的心思可全部在另一件事情上。 那件对她至关重要的事情,她是必然要去完成的——这毫无疑问,她并不矛盾, 只是在这一刻又不免感到一阵全无由来的惶惑,又或者说是一种不吉利的预感。 她那双死死盯住地毯上自己的双脚的眼睛抬了起来,将目光转移到桌上那只白色 的半圆形手提包:那只包是她在三天前买的——更详细地说,是她在周密计划后, 与另一件东西一起买来的。——买那另一件东西,着实要比买这只手提包复杂得 多:她通过了两个朋友才联络到那位卖主,而那位卖主更是神秘,他在两天里通 过电子邮件与她联系,直到三天前的上午,约她在某个偏僻的餐厅见面。那位将 鸭舌帽压得格外低的、戴墨镜的、说话口音难以分辨的卖主前后只出现了一分钟, 在一分钟里,他将她递上的现金数了一遍,确认数目后将随身带来的一只盒子交 给她,在她拆开盒子检查货物时喝了一口水,最后在第一分钟结束时、在她点头 表示满意时,立即携着胸前口袋里那叠还没有被捂暖的现金离开了——或者说, 逃之夭夭了。之后,她带着那只上千元的、形如针箍的无线产生器走向回家的路, 并在路上随意买了一只适合夏天的手提包,——这个举动令她自己都感到蹊跷, 她仿佛要通过这种无预备且无动机的购买来证明些什么,譬如,——让自己感到 之前的那笔买卖还不算太反常。结果她的手臂上挂着那只包回到家,取出包里的 小玩意,在通宵放亮的日光灯下,把那个东西埋头研究了一夜。   洗手间的水声继续哗哗地、连续不断地响起,并且声调每况愈下,闷得叫人 发慌,但速率却又愈来愈快,就仿佛一首突然之间进入高潮的乐曲,小提琴、钢 琴、长笛等所有的乐器统统已经嘎然而止,只剩下数把迅速重复音节的大提琴, 正将音量奏到最大,将音符降到最低,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在沉郁中撕裂。她终于 再也无法坐在原地,终于被那起到作用的水声所驱使,慌慌张张地走了两三步路, 来到桌前,取出了包里那个银黑色的、细小的、被称为针孔摄影机的东西,朝四 处望去。——她朝四处望着,脚步却不如眼神那样犹疑不定、六神无主,而是坚 决明朗地走向床头对墙的电视机。——在过去的几天里,她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 观察和亲自试验,事实证明,电视柜上的书架是个相当适合放置摄影机的位置: 那儿的书和装饰品巧妙地掩护着这个镜头,并且,当架子上方的灯光打向床上的 人,被照射的眼睛将反而无法认清灯光下的状况。她那似乎只是为证明自己的无 辜的、东倒西歪了好一阵的、时而透露恐惧时而令人恐惧的眼神维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已经在电视机前站了半分钟光景,这才猛然将视线回到正面,凝视住那个 早已被决定的位置。她伸出手,把手里那只体积极小的摄像镜头放进两本书中间 的过程显得极赋节奏,似乎正是配合着不远处的洗手间里传出的水声:那是种每 一帧都被拉长的颤抖,一截、一截、又一截,仿佛每一个动静都可能引起某种巨 大的效应。就这样一截、一截后,她终于把镜头对准了整张床;继而,她打开了 小机器背面那只没有灯光提示的开关;最后,她又在这种由无数个“一截”组成 的动作方式中,把两个小小的仿真植物装饰品放在了镜头的左右两旁。完成这一 系列动作后,她那一双收回的手还没有完全摆脱这套动作所造成的“一截”症状, 她还在奇异的颤抖中不紧不慢地缩回着手臂,节奏依然符合水声。——就在她的 动作的节奏还没有停止之时,水声毫无预兆、毫无尾声地收起,速度比理应经过 的热水开关旋钮更快,叫她猝不及防。她乱了手脚,那种手臂的节奏和身体的停 顿瞬间消失,转而成为一个落荒而逃的罪犯,忙不迭地转过身体,歪斜而又迅速 着步子,坐回了床沿。然而这时候,水声已然停止的洗手间的门并没有被打开— —她慌忙要躲避的视线的主人并没有出现。她那失去理智的思维在这时候总算开 始恢复:他关紧了水,正要擦干身体,或许还会吹干头发,甚至于为了让自己干 净一些,他还会再刮一遍胡须。她的情绪总算因为想起这些琐碎无碍的事情而冷 静了许多,这种冷静帮助她无须思虑地、下意识地做了一些有助于自己的计划的 事情:她坐到床上;将正被打开的那盏昏黄色小灯的亮度调到最低;拖下内衣外 的睡袍;让自己像个婴儿那样躺在了柔软的白色被褥上;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感 受而紧闭着双眼……   她从他家离开时,还带着一如既往的骄傲:她梳洗干净,漂亮整洁地站在门 口,两只手在背后拎着她的手提包,等待他从洗手间走出来送她。他带着疲乏的 身体、掌心摩擦着面孔走出洗手间,就像完成这套程序的最后步骤那样,来到她 的面前,伸手打开她身后的大门,同时拍了拍她的后背,似乎要表示某种不知所 谓的歉意或是暗示。她如常直挺着胸膛,对他绽露出一个比任何时候更加具有准 备的、却又显得造作的柔媚微笑,倒退一步,走出他的家门,继续面朝他,等待 他的大门关起自己的身体。就这样,这两个人各自带着无声而类似苦笑的笑容的 人,他们之间的阻隔终于因为那扇铁质大门的闭合而变得具有实质意义。   随着他的门被关上,她借着最后的力量迅速走向电梯口,按下按钮,抬头看 着那个显示电梯位置的数字正在从“1”逐一上升。而她的情绪和表现也像这个 数字的变化:她紧捏的拳头越发崩紧,手腕上的静脉看起来随时有断裂的可能性; 她的双腿愈加紧张和颤抖,却又不干动弹,仿佛膝盖突然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她 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因而死死咬住了嘴唇,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也压制正在向 上跃起的心脏。她对此无能为力,似乎也根本没有试图去调整这样的状态。她不 知这短短的数秒钟是怎样度过的,只在一阵迷昏般的痛苦后终于等来向她打开的 电梯门。——一走进没有第二个人的电梯,她伪装的坚强和镇定便崩塌尽然:还 未等到电梯门闭起,她就朝自己前方的镜子直直地瘫了下来,两只肩膀失控地贴 住镜面,疲惫的双眼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电梯门缓缓地关了起来。她任由电梯静 止在18楼。大约半分钟里,她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感到电梯里有着死一般的可 怕的安静,这种安静覆盖了她的呼吸、吞噬了她的躯体。很快,由于楼下有人使 用了按钮,电梯开始向下运行,而这种被动的直线运动也对她具有官能上的影响, 终于使她开始动弹,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疲软下来。她的肩膀擦着镜面向下拖拉, 最后僵硬的膝盖突然折起来,整个人绻蹲下来,头深深地埋进膝头里,显出一种 莫大的悲痛。在这整个过程中,唯一正常的或许就是她那只白色手提包。从始至 终,那只包一直完好无缺地在她的拳头里挂着,仿佛与其主人那些反常的、如同 垂死挣扎的情形全无关系。   电梯在达到一楼的时候,匀速运行结束,如同在蹲着的她的脚底增加了一沓 地基,于是也增加了某种无形的安全感,从她的身体的下方向上推移,把她的心 脏和其他内脏统统稳固到原位,使她能够得到气力让自己站起来。她回到站立姿 态的同时,电梯门的打开使外部的阳光和混杂的空气一涌而入,这种巨大气压的 扑面更大程度上加强了她的勇气,她一改之前的软弱,转而回到了正常的昂头挺 胸的姿态,仿佛一个被电梯所禁锢的囚犯突然被释放,洗刷冤屈,获取自由,— —尽管还心有余悸,那不久前的恐惧却再也不能侵蚀到她的行为。她保持着自己 正常的呼吸,走出电梯,丝毫没有去看一眼那个正奇怪于这位方才还面朝镜子、 脸色苍白的女子的陌生男人,便像每一个出没于城市角落的摩登女郎那样踏着噔 噔作响的高跟皮鞋走远去了。   一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地取出包里那只导致她这一整天失魂落魄的东西, 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通过一根传载电线,将藏匿在那只体积微乎其微的镜头里 的火热场面导入冰冷的显示器,开始怀着一种急切而又迟疑、坦然而又不免担忧 的心情看了起来。   画面上首先出现的只是她一个人,正如她的记忆力所能及的场面:家具和装 饰有条不紊地在各自的位置待着,仿佛安静地等待着什么;而画面中的女人,这 个她已经从镜子里观察了二十余年的、却又始终无法看得通透的、令这一刻的她 感到既亲密又具有敌意的女人,她正惶惑不安地移动着,从镜头近处到床沿,再 从床沿到被子里,——唯有一点是她在“演出”时所没有意识到的:在这个独自 存在的过程中,她那游移不定、六神无主的视线从不曾投向镜头,即便在某几个 偶然的瞬间,那目光已经在接近镜头,已经几乎要触摸镜头,她也似乎本能地将 之迅速转移。在她的印象里,自己的视线并没有这样恐惧和回避那个她所心知肚 明的点,然而事实却向她证明到:在那一刻,她竟然如此胆怯,如此害怕面对自 己所安排的陷阱。这种发现令她产生一种无对象的愤愤不平,然而这种恼火又无 处发泄。她看着画面里已经躺在棉被下的自己,看着那具被覆盖白色的、突出于 床的表面的、僵直的、极似木乃伊的身体,突然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将画面的进 度向后推移了若干分钟。   ——那对男女彼此纠缠在被褥之间。床单那满是褶皱的雪白、肉体那若隐若 现的暗黄,以及令人昏昏欲睡的灯光、浅色花纹的素淡墙壁,这一切构成着她正 目不转睛观看的画面。她睁大着双眼,咖啡色的瞳仁发出混合着激情、怒气、好 奇等等意味的复杂神态,在原本清澈的眼珠上覆盖了一层浑浊的蒙尘。她对这些 正在“放映”的片断中的两位主人公的身体和举动了如指掌,但似乎在突然之间 无法理解这由她亲自参与的“作品”的情节的发生,仿佛那一切对她又是陌生的、 不可理解的。——很快,目楞的她开始晕眩,感到画面中那些静止或运动着的零 件都已经飘摇起来,宛如原本被制作成精致画面的一团浆液,被一根横空出世的 魔棍所搅拌,造成了自外而内的、将本来清晰的线条混合撕拉的、一直蔓延到中 心的逆时针圆圈。这种感受就好像使用一根筷子搅拌面前的一团彩色的糊状食物, 看着它们的颜色由原先的各就各位变成交杂而成的混乱,从中得到莫名其妙的恐 惧,以及那种恐惧所附带的莫名其妙的快感。   只才几分钟,她就关掉了本应长达半小时的摄录镜头,——她似乎只不过要 通过这种方式来确定画面的确被捕捉和记录,但并不在乎人们究竟会从中看到什 么,——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去假设和相信这种情况的发生:她,以及他,这 两个主角、也是唯一的角色,他们以外的任何人看到了这些画面,因而惊恐而又 不无痛快地、少见多怪地呼喊起来,仿佛企图通过叫喊来吸引更多的眼球及其瞩 目,就好像一种无私单纯的分享。她主观地避免自己想像任何与此雷同的情景, 为此她在快速关掉电脑、拔出传导线之后,把那个包含着她的巨大秘密的、体积 却指掌之小的玩意装进盒子,又在盒子外包裹好层层报纸,最后像藏宝藏那样将 它放在了早已计划好的、房间一角的花瓶里的假花底下。由于这个物体的存在, 那些绽放得恰到好处的人造郁金香仿佛在瞬间伸高了绿色的脖子,而脖子上那一 只只金黄色的光滑的脑袋们则争先恐后地张望着什么,似乎是天花板,似乎又是 它们自己的脚底。   她躺到床上,对于自己完成这场见不得人的录影的时间,感到了又一次矛盾: 更早一些,就像现在这样,在距离考试还有一个星期时,就让自己得到这一块免 死金牌,这是令人安心的,是令人不必每天战战兢兢和惶恐度日的;然而另一方 面,当她已经拥有了这或许是她唯一的出路的救命稻草,也像现在这样,那种旧 的恐惧的确被减轻了,但是取而代之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竟然是另一种恐惧,另 一种更强烈的、针对他们的下一场交锋的、足以逼她到绝境的恐惧。她知道,自 己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除了完成这场蓄谋不久的、已经展开的计划,而那种恐 惧,克制和消除它们的唯一办法也是将计划进行到底,甚至于,加快速度,完成 这些叫她自己已经不愿意去判断是非的把戏。   星期一的法语课来临之前的周末,她与他没有见面。为此他还特地打了电话, 告诉她他正忙于工作,——在这种令学生和老师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学期末期, 除了一纸试卷,还有什么会叫人忙得不可开交呢?而他似乎把她当作了自己已经 认可的情人,——她挂上电话,为他的这种想法感到可笑:在偷换取乐这一关系 上,他可不如身为教师那样相对她这个学生处于强势,甚至于,作为一个已婚的 男教师,他理应比她更加忧心忡忡。而现在,在她看来,他却安枕无忧,满心以 为这种风平浪静会持续下去,直到他有一天将她抛弃:他竟然认为她是一个招之 即来而挥之即去、连甜言蜜语的欺骗或者真心诚意的道歉都不需要就能够打发的、 免费的妓女。他的这种态度叫她痛恨无比而不无嫉妒,同时也加剧了她对那个计 划的肯定:她再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了,要知道,她将要施行的所谓威胁的前提是 他对她的亏欠。对于向他索取一些价值,她终于能够绝对理直气壮了。   这一回,大概是为了向自己心中的隐隐担忧和恐惧发起抗争,也为了证明和 确定自己的信心,她把认识他之后一个多星期以来的打扮风格都改头换面了一番: 她穿了紧身的黑色无袖上衣,侧腰的两处是半透明的蕾丝,显得她的躯干目不斜 视;黑色牛仔裤从脚踝一直包裹到她的下腰,从下腹部刚好露出一截月牙形的皮 肤,中间是一枚显得性感而冷酷的肚脐;设计简单的黑色凉鞋总共只有三根纤细 的皮带,毫不掩饰她那刚涂抹了黑色甲油的脚趾,仿佛是傲慢地从鞋头伸出;发 丝光洁向后,高高束起的头发旁若无人。她选择在教室外的墙角等待上课铃声响 起和落下,直到看见他出现在楼梯口、向左转、走进教室,她才朝那扇已经被数 人经过进入的狭窄的门走去,走像那个还没有随铃声完全进入上课状态的、依然 喧闹混乱的教室。   走进教室时,人们首先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个以一身乌黑包装自己的女人的衣 着,而是她那比衣物、比任何一种黑色更加冷酷的面孔:黑眸近在咫尺,目光却 好像穿透了人群和建筑,笔直地投射向无尽的远处,令人感到无从接近和安抚; 表情严肃冷峻而保守收敛,带着一股专注的孤傲,叫人慌乱得手足无措,只得赶 紧躲开,用逃避来平息心中无端产生的卑微。她踏着富有节奏、如同一曲深夜蓝 调的脚步,在由于她的出现而突然明显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掷地有声地、坚定骄 慢地走到学生们中间,径自找了一个教室边缘的座位,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这 不算太长的二十来米路程中,她将自己的姿态和深情处理得高高在上,犹如完全 没有看到身边数十个人和他们的注视的存在,更没有在意讲台上那个以目光跟随 她的背影移动着的法语男教师。   她坐到座位的同时,他收回了自己稍稍失控的视线,低头打开讲义,不慌不 急地翻着纸页。而此刻,她的目光却从那个刚好被突出的屋檐遮住阳光、成为一 块阴影的位置朝他直射。这目光来自黑影,穿过骄阳的光芒,竟显得格外明亮, 在烈日金黄的色彩中成了一道白光,以那种光年为单位计算的速度刺向目标—— 那个显然不愿意迎接这道白光的男人。她很肯定他只是在通过一些可笑的举动掩 饰自己的慌张。是的,他已经觉察到,眼前的女人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一种 令他困惑且不无惊诧的变化,而这变化叫他隐约感觉自己遭到了威胁:这不是一 个容易打发的女人,不是一个他原本认定的能够轻易招惹和摆脱的女人。   这只是短短的几秒钟时间,过程却显得无比神秘:他不愿意去接触她的眼神 ——他还没有接触到她的眼神,但她这天的装束和步态已经叫他直觉到了那种令 人不知所措的、深幽在内的、被表面的冷淡所抑住的可怕;然而他抬头的时候, 仿佛不由自主地、又仿佛被某种未知力量所控制地,竟又与她的目光进行了一瞬 间的争锋相交。他们彼此注视着,连接彼此的白色目光中一片空无。他被困在这 种注视里,努力想要拔出自己的目光却一场徒劳,就像被蛊惑一般坠落其中,无 法找到那条搭救他的草绳。就在他几乎要在这种神秘中迷失之时,她突然收回了 那道白光,低头将眼神指向那本不知痛痒的法语书。——他仿佛终于获救,心有 余悸地再次低头,将一页书纸翻来又覆回,再次抬头时,他总算因为面前没有那 道白光的影响而能够如常上课,但她的存在总是叫他坐立难安、缺乏安全感。   这一堂课,她不像往日那样心不在焉,但心思也不在他的讲课上。她将眼下 的书从第一页开始轮番翻看,速度很慢,仿佛在看每一页上的每一行字,其间的 手就玩弄着页脚。他不由自主地去小心翼翼地注意她,一方面试图探索她的心思, 一方面又不愿意让她发现到他的观察。结果是,他没有探察到她在行为中透露出 来的任何秘密,反而让自己经历了一堂惊魂之课。下课后,她随着争先恐后的学 生们离开了教室,他甚至没能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寻找到她离开的身影。在回答 了一个问题学生的几个疑惑之后,他站在数分钟前还装载着几十人的呼吸的、如 今已经空荡荡的教室里,突然感到一阵凭空而来的冷飕飕的气息。在经过了适才 由于突如其来而令他招架不住的她的变化之后,他终于感到愤怒:作为一个几天 还在游戏里与他和睦相处的对手,她这令他毫无准备的突变显然是对他发起的挑 衅,这使他们的关系在几乎成为朋友的时刻,再次回到了相互较量的双方——一 对必须以智慧和体力明争暗斗的敌人。   他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已经被她吓倒、处于劣势,于是在当下就打 了电话给那个刚离开教室不久的、现在可能刚走到学校门口的女人。他们进行了 短暂的对话。他在对话中平静而礼貌地邀请她在晚上到他家坐客,语气里巧妙地 避免了任何情绪。她以一种与他同样不流露蛛丝马迹的语言技巧直接答应了他的 邀请。于是,在这天——这个星期的第一天、距离周五的考试还剩四天的中午, 他们约定了晚上的见面,约定方式正式得如同一场公事会面。   他在这天第二次看到的她,依然是白天那个冷酷得简直像个杀手的女人。傍 晚过后,当暮色完全被夜色吞噬,窗外只剩下一片漆黑中的万家灯火时,他思虑 着她大约何时到达,这么想着,便来到大门口,似乎很不经意地打开门。——门 打开的不止是灰色的楼道和阴冷的气息,更有一个正斜倚在墙壁的、乍一看黑得 刺眼的年轻女人:她的视线垂直向下,脸孔却不低垂,而是随着昂起的头向他仰 面;与白天唯一不同的是她面孔后的头发,从拘束捆扎的一团散在了背后,但那 种拘束并没有得到解放,它们仿佛被刻意安排好了在耳后像瀑布那样一泻而下; 黑衣黑裤带来的那种冷峻和严酷也并没有因为天色的暗淡而得以缓解,相反被黑 夜衬得更黑更甚,更令人心惊胆战。他被她吓着了。唯一在心理上对他进行暗示 的、给予他安全感的,或许就是她手里的包:她没有使用白天那只硕大的黑色长 挎包,而是换了那只她在几天前使用过一次的白色手提包,那只小巧玲珑的、颜 色及至苍白的、仿若一只娇嫩的白兔的、给人以温婉印象的包。   回神的第一秒,他开始努力表现出平静,以至于这种平静明显过分做作,仿 佛他都已经预知到她会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走进她已不陌生的他 的家,换上拖鞋的双脚不再通过鞋跟发出蹬蹬的声响,但那种节奏感和坚实感并 没有因为拖鞋踩在地板的悄然无息而消失,相反,在她的背影里,他看到了更多 冷静。   他替她冲了一杯咖啡,端到坐在沙发上的她的面前,自己坐在了她的身边。   “快要考试了,最近的课,你觉得怎么样?”他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个谈资的 起始。他不会首先提出一些敏感话题,那是冒险。他还不能猜到她的转变来自于 什么。   “非常糟糕,我想我无法通过考试。”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呃,或许不那么严重,如果你愿意花一些时间在我的复习材料上的话,— —至少,我想,合格是不困难的。”她的回答如同在电话里那样,毫无感情色彩, 于是他也继续着那种距离感,以冷漠的客气回答她的回答。   “也许吧,——也许,复习材料真的有用;但是我自己了解,我甚至不需要 去考场。”对于他引发的话题,她不无满意,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将自己那 个要求在光天化日下提出,只能继续抱怨着。   “那么,我,——我能帮你什么?”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你有什么问题, 我可以为你解答,我还可以为你复习。   “我要知道考题。”他的最后一字刚刚落下,她就把这句话脱口而出。原本 她不应该这么急不可耐,但是他的态度叫她烦躁和厌恶的情绪加剧。在白天,她 已经看出了这个可笑的男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矛盾:他既不甘心轻易就结束两 个人暧昧的勾当,又唯恐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被第三者获知,因而对她又怒又怕、 又不便也不敢发作。这个男人早就失去了最初的风度与耐性,露出了一个偷情的 男人所具有的普遍特点:进行着风流的危险,享受着美妙的刺激,贪婪于不劳而 获的快感,幻想韵事有一天如石沉大海那样自动消失。显然,在游戏中,他的水 平也不过如此。她原本或许可以以一种更细软的、带着恳请的、具有技巧性的方 式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但正是对他那些鬼祟想法的洞察,令她对他的厌恶达到极 限,——如果不是为了考试,她根本不愿意见到他。事实上,在她摄下那些镜头 之后,她一直挣扎于自己心中的厌恶情感。那些对她不止一次进行的男欢女爱的 真实记录犹如一部震撼人心的纪录片,将她心中本来无甚分量的、暗藏已久的羞 耻感拔起、扩大、直到充斥她的思想。她感到自己在这场游戏中——是在每一场 游戏中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在那些不光不彩的关系中 的地位不再是平等的,而是被对手游戏和愚弄的,是可悲和可耻的,是在事件暴 光后却反而受到指斥的。这些长期以来被她有意无意忽略的感觉就这样统统爆发 了,她甚至可以站在自己以外,鄙夷与不屑地看待自己。这种羞耻感令她把愤怒 直指向他,而态度冷淡已经是她对自己最好的克制。如今这种克制也即将消失, 她终于直白地、淡而无味地、像讨论天气那样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事实上,对她 而言,这已经成为对他——以及她所正在憎恨的男性世界的报复:利诱还不曾开 始就结束了,她正在用这种无甚色彩的态度对他进行一场逼迫,如果这还不能威 慑到他,她会不惜将形象化的威逼转化为具有实质意义的威胁。   听完她的话,他同样也在克制着自己。在他们还没有见面和开始冠冕堂皇的 对话之前,他的心中的恼怒已经丝毫不亚于她:他被她在教室里出现时的高傲态 度刺痛;尽管他很清楚,教室里没有第三个人能察觉到她的出现对他的影响以及 他们之间不可告人的联系,但是他依然不能避免那种出于对自己尊严的维护而油 然升起的怒火;他感到她在轻视他,在无视他,在对他的存在表示无有所谓。今 天她在教室里的出现将两个人一直被压制着的敌对关系表面化,而他们不约而同 的自我克制终于在这场对话中结束,与此同时,对战的序幕被拉开了,导火线正 是她的那句听起来无伤大雅的、无关轻重的、却让他感到被羞辱的简短的句子。 在他们的战争中,那句句子是她发起的第一阵突袭:她趁他不备,攻击了他所忽 略的一个要害,而他恰恰在此前没有对此做出防御和足够的准备。在她的首度袭 击之后,他们同时沉默了这么一小会儿,交战双方都仿佛坠入了弥漫起来的硝烟 中,需要一些时间让自己全身武装、正式投身于这突如其来的小战役。——两个 人正式站在决斗的舞台上,摆开架势,虎视眈眈。   于是,他对她进行了同样简短的反击:“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他把这句 话的语气压得比她更冷漠,毫不泄漏他的愤怒和激动,因而在这静得肃穆的气氛 中显得更加可怕,仿佛隐藏了更迫切的不动声色的杀机。或许是投入作战的状态 反而令他勇气大增,他似乎突然有了知己知彼的把握,因此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 竟然发自意识地朝她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在日常生活里,这是个再平庸不过 的微笑,然而到了这个场面,这个微笑却成了他的对手所不能预料的一种打击— —正如她在数秒之前说的那句出乎他的意料的话。显然,这不是一个能被轻易击 溃的对手,他有着战斗的天性和智慧,懂得如何在困境中使用计策、投机取巧。 果不其然,这个彬彬有礼的、专门为陌生对象而准备的微笑取得了他预料之中的 收益:她大为吃惊,即便努力压制也无法阻挡正在从眼里流露的毛骨悚然。   然而,她所毛骨悚然的,也不过是他那个攻其不备的微笑,或者说,她瞬间 的惊恐只是出于一种讶异的本能,而不是真正的势力的崩塌。她很快就恢复了如 初的肃冷与自信,这其中的大部分因素当然来自于她所掌握的某些称之为“筹码” 的东西,——对他而言,名称是“威胁”。他们之间关系的破裂速度显然超出两 个人先前暗自的盘算。只是两句冷淡如纹丝不动的井水的说话,就这样令她必须 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而这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既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急迫导致 的对他的强攻,也没有预料到他毫不留情的迎战。而他到此为止还不知道她已经 握有那样一叠数目巨大的筹码,并且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向他发起致命的一 击。在他以为,她的力量已经被自己所回击和削弱,——他原本认为这是一个清 醒的、智慧的、不会给他招惹任何麻烦的女人,一个与他同样懂得暮合朝分的享 受游戏的女人,现在他总算将对女人绝望了:没有一个女人懂得分寸尺度,她们 永远贪得无厌,或是为了感情,或是为了利益。这就是他的想法。他如是思考着, 也如是得意着,毕竟,倘若他不予以她任何承诺——哪怕,即便他予以她承诺— —,无论如何,他都有足够的把握制服这个异想天开、不着边际的年轻女人。在 他看来,他们的关系对他不会造成任何威胁:这个社会里,女学生爱慕男教师并 继而胡思乱想甚至做出过激举动的新闻屡见不鲜,所以,哪怕她将两人的暧昧关 系公开化,外界也难以对此做出判断,他们会在经过几个星期的无甚结果的调查 后有意忽略这件事情,将其大而化小、小而化无,——除了那个看起来惟恐天下 不乱的女揭发者,没有任何学校领导会希望自己的学校沾染这类桃色新闻,不论 其本身的真假,——这就好像现代法律判决时所采用的“无罪推定”原则。   在颇为得意地进行了思虑并对自己判定“无罪”的同时,他在她的脸上看到 了一丝不亚于他的公事化的、信心十足而冷酷的、浅浮于表面的微笑。微笑着, 她让那条架在右膝盖上的左腿不紧不慢地移向地面,并在右脚着地的时候带动自 己站了起来,——她甚至没有在起身时让皮质沙发发出任何声响。这整个过程就 像演习过无数遍,连贯而又从容不迫,并且令人感到它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所支撑, 因而对眼下的情况无所畏惧、毫不理会。   她一语不发,带着自己那只温顺的幼兔——她的白色手提包,也带着令他反 感的笑意,迈着温文尔雅的步子走到门口,以他见过最优雅高贵的姿势换上自己 的凉鞋,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在她的背影被黑暗完全吞噬之前,他隐约听见她 若有所指的声音:“明天见。”   他站在门口,听着鞋跟造成的蹬蹬声,那显示了走向电梯的她的渐行渐远。 突然之间,他“砰”地关上大门:他拒绝让自己听见任何关于这个女人的声音, 包括她所等待的电梯到达时发出的响亮干脆且美妙的提示音。然而,他所不能肯 定的她最后的说话,却一遍又一遍在他耳旁重复,并且每一遍都更加强烈和确准、 更加不容抗议。   “明天见”?他无法理解她的意思:所谓的“见”,表示明天上午那堂法语 课,抑或特别针对这一时刻、这一地点的再次会面?——他对此一无所知,不知 且不愿意也不打算去揣测。他掀开被子,关掉灯,在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对她的嘲 笑中让自己堕入了一场失眠。   至于“明天”,颇为恐怕而又不无期待的、却也注定逃不开躲不掉的,不止 他与她,还有那场正烦扰着上千名学生的睡眠的法语考试。   第二天,他带着些许沉郁赶到学校,按时走向教室。疲惫使他看起来沉甸甸 的,每一步都若似承受着超过其体重的压力。大半个夜晚的失眠和焦虑令这个正 处在中青年交替的年纪的男人显得疲软和沮丧,——这是他自己走在路上时的想 法;同时他又认为,既然自己能够思维整齐逻辑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问题,那么 情况还不算糟糕,他的智商和理性依然紧紧跟着他。而在这一刻打乱他情绪的, 是他所不能确定的她的出现:一旦他走进教室,看到她的出现,这种焦躁反倒不 会继续存在,无论她今天又打算以怎样的打扮玩怎样的把戏。实际上,他宁可— —希望,她能以出现在教室的方式给他以情绪上的舒缓——某种宽心,让他不至 于胡思乱想,甚至很可能通过她流露的蛛丝马迹得到具有价值的推理。任何对抗 的胜利都需要知己知彼,无论是铺天盖地的刀枪打斗,或者这类仅有两个人参与 的暗中进行的战争。   上课铃响起又落下,这所有人的耳膜被集体攻击的十几秒钟后,他依然没有 从讲台下的座位里找到那个他从未如此期望看见的学生——这种期望当然不是带 有欢欣的。学生中的嘈杂很快平息下来,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打开讲台上的书。 他找到前一堂课的内容,预备从对上一次复习的总结开始讲这一堂课的内容,然 而,那种无须准备就能够脱口而出的语言,突然之间哽在了他的胸口。他的胸口 在一个瞬间里被拧了一下,那些语句便又自动倒退回去。他又深呼吸一口,察觉 到自己的反常,于是很下意识地用一种探察的神情扫视了面对着他的学生们,—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对眼下这种站在众人前讲课的领导者形象感到非常不习惯, 乃至有那么一点儿反感。他从未如此,哪怕第一次站在课堂上,他也以一种最沉 稳的、信心饱满的姿态完成了一节出色的法语课;可是这一天,他居然变得优柔 寡断、摇移不定却又不能为自己找到症结。他的目光在拥挤的脑袋里四处搜寻着, 用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形式为自己寻找摆脱或者压制这无端的心慌意乱的方法,可 怕的是,他的视线所触及的一切都使他的慌乱愈加激烈和无处躲藏:他们那一张 张表情无辜而冷酷的脸,他们那一双双或是充满求知或是满不在乎的眼睛,还有 那年岁长久的斑驳的教室内墙,还有那转动着的、顾自作响的、仿佛随时可能断 裂崩塌的吊扇叶子。他的目光在触碰到这些细节的顷刻就因害怕而本能地拒绝它 们,立即转向其它,——其它更大程度上入侵和伤害他的视觉对象。他在紧张中 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右后方的门:那扇门慷慨而放肆地打开着,仿佛在毫无忌惮地 迎接任何一个进出的人。他的目光没有再移开,——他认为自己找到了根本,那 就是这扇不加控制的门:它不应该如此张扬地为所有人提供来去自由的通行证, 它应当被管教和施以规则。他带着悬空的、未发作也未熄灭的怒气,以一种趾高 气昂的姿势走向那扇门,酷似一个中世纪的西方神甫走向一个企图偷窃却被当场 逮住的小乞丐,手里握有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处理和践踏另一个人的权利。   他握住那只锈迹斑斑的门把手,毫不费力地关起了那扇靠着墙壁一动不动站 立着的、笨重迟钝的、在他看来却是在耀武扬威的门,让门锁的铁片仿佛服从命 运般进入为它而制造的锁眼,同时引起一声令人因惊吓而颤栗的巨响。   ——上百只眼球目睹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包括那些原本带着些微倦意的, 在这一刻统统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仿佛这些眼球生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体上,正 在目瞪口呆地注视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他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掌,看似只是 想拍下手上的灰尘,却又活像自己对自己刚实施了一场无缘无故的罪恶的手掌表 示认可和褒扬。然后,他心满意足地走到讲台前,终于以法语的问好说出了他在 这堂课上的第一句话。   下午一回到家,他就倒头在沙发里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窗外的最后一丝 暮色也已经被月光吞没,而他的疲惫却不减反增,更要命的是,他感到自己久违 几年的头痛又一次发作了。   他带着眩晕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一杯冰水,一饮而 尽,——实际上,他希望这些接近零度的水能在通过他的喉道之后直接进入他的 大脑,把他的脑细胞清洗和唤醒,然而他得到的只是隐约的、由于冰冷而产生的 胸口的疼痛和胃部的痉挛。他把手掌盖在自己胸前,正要走进房间看时间,连视 线的方向也已经摆向了墙上的钟的位置,只等着脚步离开厨房的地砖、进入房内 的地板……他只跨出了一步,——准确地说,他跨出了左脚的一步和右脚的半步 的同时,声音类似电梯到达时的提示音的门铃打断了他的脚步。门铃只响了一声, 将他的右脚定格在低空,也令他奇异地回忆起一天前她的离开:当时他几乎是如 同在抗拒某种迫在眉睫的灾难那样关起了门,为了避免自己听见喻示着电梯到达 她面前的声音。——昨天他似乎是成功了,然而二十几个小时后的现在,事实证 明了,他要躲开的声音阴魂不散,早晚还是要来光临他的听觉。与此同时,他想 起了另一个细节:这个白天,他是那样挥洒自如地关起了那扇教室的门,以显示 他对进出之人掌控的权限,而现在,这种权限转移到了身后的自己的家门。他感 到一阵可笑,几乎是怀着被激怒而又兴奋的心情转过身,大步流星走过自己与大 门之间仅有的几米距离,气势冲天地打开了门。   那位推销员茫然失措地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异常激昂澎湃的男人,显然已经被 他所吓倒。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支支吾吾了片刻,竟干脆逃一般地、却还努 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地、疾步又非奔跑地离开那扇大门和门内猛兽一般的男人。 而这位推销员离开的同时,这只猛兽也失去了他的强健和气魄:他这些猛烈却又 不无可笑的气势本来是为她而特别准备的,不曾料到眼前出现的居然是个误打误 撞的陌生的冒失鬼。这样一来,他顿时泄了气,所有逼人的气势都转化为一种童 真的沮丧。他在心里抱怨着那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看起来比他的学生更年轻一些 的推销员,准备关起他所控制着的大门。   ——门外闷热的风通过最后一道空隙吹向他,仿佛在催促他赶快关闭这种屋 子内外的联系,问题在于,另一股力量却已经在妨碍他:门再次被打开,门外站 着一个黑衣黑裤的女人。他的第一道目光停顿在这个女人的脚上,这便解释了为 什么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今天,她穿了一双底面柔软的帆布鞋。   这对他而言充满着煎熬和难堪的二十四小时,对她也不见得好过:这个技术 恐惧者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一堆画面和程序,——当然,事到如今,她对那些画 面的态度已经从最初的恐惧转变为一种宽松的坦然,坦然得仿佛那图像中的女人 根本就与她无关,而她只是在对其进行一些技术上的处理。她思想和情绪上的巨 变与他同样出人意料。他们似乎在同一时刻里,分别进入了各自的另一个灵魂, 那个被深埋已久的、叫他们自己也难以觉察的、若不是这番变故或许将永远不见 天日的灵魂。   她花了十几个小时,在电脑前笨拙地使用各种科技产物,从输入到输出,从 软件到硬件,就这样从昨天晚上回到家一直忙碌到今天中午,终于把摄像器里的 “小电影”全部录入两张能用电脑播放的光碟里。最后,她将两张光碟分别装入 两个纸袋时,突然笑出了声:这就好像在制作淫秽影碟。下午她睡了一觉——正 是他在自己家里睡觉的同一时段,不同的是,她睡得安然甜美,甚至有些过甚的 得意和亢奋。她感到一切已经进入了她计划的轨道中,包括她的那个自以为是的 对手。她很清楚,对他而言,向一个学生提供考题是举手之劳,他完全没有必要 为了所谓的男性尊严或者教师道德毁了自己的前途。她甚至已经为他们两个人想 好了完美的结局:她得到她所满意的成绩,他得到对他有所威胁的风流证据,然 后他们人手一份共同参与的“电影”,或是进行销毁或是予以留念,就这么让各 自的生活风平浪静,只是偶尔在某个心有余悸的夜晚想起曾经有过那样一位对手。 ——在这场游戏里,经过了小小的波折,她似乎已经能看到不远处胜利的曙光。   心情的转变是她穿了那样一双颇为活泼的黑色帆布鞋的主要原因,但是她仍 然让自己在去他家的路上平息心中跳跃的得意,让自己回到那个冷淡的、叫旁人 的观察无从入手的形象。她知道,只有这种表面才能对他造成心理上的影响,从 而使她在与他正面交锋时取得优势,令他迷惑和崩溃。她依然使用了那只白色手 提包,这一次,这只外表温柔脆弱的包终于因为装进了她唯一的筹码而拥有了某 种内在的沉重。   而这种内在的沉重给予她的力量令人难以置信,她因此而无所畏惧、控制自 如、运筹帷幄。这力量跟随着她,一直到她站在他面前时,这种从冷峻的外表显 示出的力量已经到达了顶峰。   当关门的动作被那股力量打断之时,他还没有失去由自己的怒火为首的心理 防线,然而当他的目光在慌乱中捕捉到那双黑鞋和鞋里白皙的、如一条沟壑般的 她的脚背,随即由下而上经过了她的双腿、手中的包、黑色上衣和突兀苍白的脸 之后,那本不严固的防备被彻底消灭了。一个推销员的出现使事件的进行违背了 他的意愿,而是按照他所不能也来不及预料的方式发展着。   他们彼此迎面站着,两道目光的关系是围困与被围困:他想移开自己的视线, 以寻求一些平静和回到不久前的自信,而她的视线显然在反其愿而行,她死死地 盯着他,眼神沉寂阴冷,仿佛就是要用那种尖锐揭开他那干瘪的自我保护的表面, 叫他无力躲避,使他的懦弱原形毕露。   在距离考试还剩三天的晚上,这场交手对她而言是个至关重要的战役。事实 是她成功了:尽管他看起来只是木纳地站在原地,但这一刻,他的精神围墙明显 已经在她面前全线瓦解和坍塌、回天无术,成了一堆被粉碎的破砖烂瓦,不然他 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出自己的驽钝,他是个会在临死都凭借最后一 丝意志表现出抗议的人。   趁着他还没有对自己的迷失做出挽回,她做了对他进行进攻的最后一个举动: 取出包里一张用纸袋包着的光碟,放在大门一旁的鞋架上,而后就像昨天,在转 身离开的同时留了一句如她的脚步般幽幽的短句:“明天我会再来的。”——这 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的成功与否只在从这一刻到明天之间的若干个小时。   ——她离开后,一切都神助般按照她的欲愿发展着:他预感到些什么,颤抖 着关起门,带着她留下的光碟走进房间——对此他犹豫了一阵,有一个莫名的声 音提醒他不要理会这个东西,但是更强烈的声音——某种对怀疑的证实而非好奇 ——催促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光碟放进电脑,忐忑不安地打开程序,看到了一些他 根本不愿意想像的场面。   自然,作为他的对手,她却在离开他之后努力想像关于他的场面的发生,他 的愤怒,他的痛恨,他的后悔,他的捶胸顿足和咬牙切齿。回到家,她因劳累而 很快入睡,但那些他愤恨的片断统统交织在了她的梦里。她兴高采烈地梦到他是 如何度过这一个晚上:他绷紧全身的神经,眉头紧皱成几条弯曲鄙陋的沟渠,思 绪紊乱,几近失态;一会儿在房间里来回疾步,不时用拳头在墙壁上打出沉闷的 声音;一会儿呼吸沉重地坐到沙发上,双腿微颤,两只手掌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不断地像个初出茅庐的青年那样说着自言自语的、冲动的脏话,恨不得立刻就 能冲到她的梦里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把那张光碟吞下去。这些与现实相当切合的 梦境令她心情畅快,得到久违的愉快,仿佛那已经等同于属于她的一份法语考试 的合格成绩,甚至要超越于此:当她想到他用尽所有恶毒的语言诅咒她,便得到 了报复以他为代表的那些男人的最大快感。整个晚上,她在梦里静观他的暴跳如 雷,就好像在面对一个狗急跳墙的失败者;她深深地沉溺于这种驾驭于他的幸福 之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胜利者的自豪。   第二天是星期三,而之于她,这天只有两个含义:距离考试还剩两天;她要 在晚上到他家索取一些她有权利获得的东西。这其中,后者的完成即意味着前者 的顺利。   她睡了整整一天,为了保持她两天以来所具有的盛气凌人,——这是她身为 胜利者的形象的组成部分。短短两天里,这场对战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亢奋和 满足,她乐此不疲于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冷漠和高贵的姿态,乃至甚为招人厌恶 的飞扬跋扈。鄙夷地看着他时,她内心那高度兴奋的快乐几乎已经无关乎她作为 初衷的法语考题。   午后时分,她睡眼惺忪地离开床,来到窗台,窗帘拉开的强烈阳光将她刺得 清醒了一些。她吸了一口室内沉闷浑浊的空气,感到梦境与现实的落差,因而产 生了些许人们结束睡眠时所特有的失落。于是她打开窗户想要触摸新鲜空气,但 立刻就被涌来的酷热吓退,随即厌恶地关上窗户,拉起窗帘,重又回到温度被空 调调节过的暧昧的冷暖适宜中。她依然站在窗台边,转过身,向后靠去。玻璃窗 隔着窗帘贴住她的脊背,将过滤后的烈日的温热传递给她。她颇为满足地靠着, 温度很快从她后背的肌肤以及头皮蔓延到她的身体:这种平和的热度更接近温暖, 以另一种方式让她得以接近室外的空气。她那道还稍显模糊的视线在房间内百无 聊赖地、忽远忽近地移动着,最后准确对焦,停留在桌上躺着的一张光碟上。以 她的角度看去,那张光碟仿佛被嵌入桌面,光滑的表面通过纸袋上的透明部分显 露出来,宛如桌面中间的一盘被填满清水的凹陷。这张光碟使她完全清醒过来, 表情也在瞬间从蒙胧的无知变成了一种稳定而肯定的优越;那种胜利者的微笑再 次在她的花冠般的脸上绽开,与此同时,桌上那一潭透明的水则仿佛已经塞进了 她的手心,被她的手指随意捏弄着。   接着的几个小时,她悉心和细致地为自己梳洗和化妆:为每一存皮肤涂抹含 有香料的护肤品,继而在全身喷洒香水,把自己布置得像一只女人形状的高级香 精瓶子;在每一只指甲和趾甲表面涂满嚣张的鲜红,红色沁入皮肉,看起来宛如 通过肌肤的缝隙渗透出来的鲜血;选择设计最简单的、没有任何装饰和花样的黑 色衣裤以及黑色凉鞋;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撂在后脑勺,发际与光洁的额头黑白分 明;以白色粉底霜掩盖脸上的每一只毛孔,脸色因而苍白惨淡,毫无血色;将眉 毛画得乌黑浓密,在眉宇处逼人地朝两端生长;在两片细薄的嘴唇上使用同样血 一般鲜艳而腥臭的颜色;清晰的唇纹仿如色彩在摇摇欲坠。她在镜子里看到由黑、 白、红三种颜色组成的自己,心满意足地在心中赞许了这番外表,便朝她的最后 一场耀武扬威走去。   出租车直接到达他家楼下:她必须维持为自己安排的完美形象,不出一丝差 错,哪怕一根头发丝。——当然她的肃冷和漠然并不是虚有其表:对于自己的成 功——无论是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还是在寡言少语的状况下将他再践踏和讽刺一 番,她有十足的把握,而这种把握全部来自于她始终在她手心里凝固着的那潭无 形的水。   时间不早不迟,之前两天,加上这第三天,她的出现几乎已经能够被称之为 规律——到此为止的规律。她看着电梯内的镜子里一张美丽而僵硬的、宛如雕塑 的脸,迈进了电梯。比起那天失魂落魄地离开他家的情景,这三天里的她判若两 人,而电梯每上升一米,她在录影那天开始产生的怨恨便得以缓解一部分。这三 天里,她带着那种有备而来的、经过精心策划的心理武器向他——也向自己曾经 的懦弱进行痛快的复仇。如今她感到这种仇恨已经所剩无几;她相信在得到那份 她作为初衷的法语考题之后,她会让恩怨一笔勾销,让自己回到正常生活;至于 那个可怜的男人:她不在乎他把余生都用于对她的诅咒,——可笑的是,她这样 想,如果他当面对她恶语相加,她或许还不会如此轻视他。短促干脆的提示音在 预料中响起又落下的第一秒,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外向来简陋的楼道和灰蒙蒙的 墙壁有如特意迎接她这最后的光临,在此刻显得格外明亮。   那扇之于她如他的防备般已经碎裂的铁门也在含蓄而内里狂野地欢迎她的到 来:它在远处看似闭合着,靠近了才发现那条偷偷摸摸的缝隙;它是这样羞涩地 虚掩着,宛如一个期待情人降临而又怯于将心中的渴望呐喊出来的情窦初开的姑 娘。她知道,他对她的容忍已经接近极限,但是她所握有的某些确实龌龊的证据 令他必须压制自己、避免极限;与此同时,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他没有理由 不对她的出现抱以急切的等待:他是这样急于把她一手策划和实施的“绑架”的 “赎金”的另一种形式交付给她,以换取他那冠冕堂皇的、为人师表的声名。   她却不会轻易就如他所愿。她把虚掩的门打开,在门板上叩了两声,便站在 原地等他出现。她是这样死守交战中的每一个细节,——显而易见,这个女人已 经彻头彻尾地成了一名战士,她费尽心思,或是正面进攻,或是旁敲侧击,时刻 高度戒备;她对尊严和胜负的在意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游戏迷或者运动员。她的 努力也的确一次又一次从他的屈服体现出价值和效果,他不得不在她的摆布下处 于被动,包括这一次。   他从房间里走出,表情里的恼怒不言而喻,然而他的手里捏住的几张印刷着 黑体英文的白纸终究证明了他们的王寇之别。他依然在克制自己,再如何冲动, 他至少不会愚蠢到激怒处于上风的她。他捏住纸张走来,头始终微微低着,两眼 死死地盯住她那一双黑色高跟凉鞋,——这不是为了紧紧地注视那双鞋或者鞋头 鲜红的趾甲,而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目光,让自己不去被更多视觉上的攻打所影响。 他头也不抬地把纸递向她,手臂悬在她的胸前,令她轻易就看见了他摁在纸上那 只狠命地用力的拇指。她故意放慢了速度,没有迫不及待地去取那些纸——那些 考题,那对她而言当然无比重要,那是她在这场战斗中获得终极胜利的标志、自 己的红旗、敌人的白旗,实际上她的激动不亚于他。——但她似乎更愿意延长这 曙光出现的瞬间,似乎对这种凌驾对手的快感依依不舍,仍要抓紧最后的机会将 他奚落一番。她没有通过语言对他奚落和落井下石,她知道这反倒会给自己带来 破绽,因而她只是异常缓慢地伸出手,温柔地捏住了白纸的另一端,然后便像他 那样将手悬着,与他构成了某种以白纸为媒介的关系。   这样的僵持进行了一段难以估算的时间:他继续盯着她的鞋,感到一种无以 复加的屈辱,——这几天,她就是这样以那种有恃无恐的姿态羞辱他,而支撑她 如此张扬放肆的竟然是用无耻下流的手段获得的现场录影;她则继续高扬着自己 的头,像看一个奴隶那样看着面前这个身高高于自己的、有气无力地驼着背的、 有着一种一触即发而阴险的神情的男人。最后,是他首先松开了手。他突然向后 退了一步,手臂如同失去知觉那样垂到了肩膀下,身体跌跌撞撞地靠在了玄关的 墙壁上,脑袋后仰,目光倒终于无力地与她的目光相触,然而此刻,他的眼神里 空寂一片、生不如死。墙顶一盏幽暗灯光照下来,光点散射在他的脸上,使她感 到眼前这个曾与她肉欲相搏的男人俨然是个演出失败的小丑。   她也收回了自己的手,手心里的水潭换成了几张白纸。至此,对她而言,这 场游戏已经大致结束了,除了那场作为尾声的考试。她心满意足地露出了胜利者 在最后所具有的自豪的、宽博的、充满荣誉的的微笑,转身离去。让自己的背影 消失于他的视野之前,她一如之前两天,留给他一句话,只是这一次,她刻意停 下脚步,把字句说得清清楚楚,并明显加入了一种对他表示饶恕和宽容的意味。 她说:“请放心,从此以后,那仅仅是我的私人珍藏。”紧接着,当她继续自己 的傲慢走进电梯又从一楼走出电梯之后,她立即加快了自己速度,——她要为自 己的尾声做准备;他可没有把考题的标准答案作为附送写在纸上。   这场尾声顺利得接近完美:面对出现在试卷上的考题,她毫不含糊地在答题 纸上做出已经准备充分的、准确无疑的选择;当然,她也并没有忘记让自己发生 间歇性的、符合常理的“错误”:她从不打算让自己创造什么奇迹,她的荣誉不 必体现在形式化的分数上。   到这天考试结束为止,她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还特地在师生混杂的人 群里张望过一阵,而他似乎消失了,或者,更像是有意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对 此没有太在意,毕竟这场法语考试的结束意味着接下来长达两周的连绵不绝的考 试,而她不能也不打算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每一场考试。   连续两周,她都没有再见到他。她在每一场考试结束后故意路过他的办公室, 而他的座位始终是空的,或者偶尔由别人坐着。她不能理解自己这种现象:她似 乎并不是要让他一再出丑,只是为了确定这个人的存在,一如既往的、常态的存 在。这种寻找毫无恶意,甚至满含关怀。她隐隐感到自己对他的仇恨的确已经无 影无踪,如今反倒是新生出一种善意的同情。这改变叫她自己也大吃一惊,她没 有想到自己那番判官一般的形象消失得这么快,转而却像个惯于胡乱施舍怜悯的 小姑娘。她抑制了自己更多的胡思乱想,把精力集中在每一场关系重大的考试上, 花每一个夜晚背那些只需要牢记两个小时的概念和理论。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中午,她和她的同学们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的自在—— 她自然要比别人笃定一些——,因为这一天,法语考试的结果将通过密封信的方 式到达每个学生家的信箱。走出考场的她容光焕发,整个人都在为这维持两周的 考试的结束而欢庆着。这两周里,她穿各种颜色鲜艳样式活泼的衣服,梳干净清 爽的马尾辫子,把自己装扮得像初中学生,欢天喜地地等待考试的结束和假期的 来临。   从走出教室到走出学校,她依然路过了他的办公室,也依然在人群中注意到 几个教法语的老师,但他依然没有出现,他就像被蒸发似的。回家的路上,想到 即将要看到的自己的成绩,她的思绪在许久的爱恨分明后,突然回到了那种复杂 不堪、矛盾丛生的局面。按照她的安排,成绩通知信里将会躺着一个良好等级的 分数,继而,她回忆起她取得那份的成绩的整个游戏过程——直到今天,还稍有 心悸的她才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总算有勇气把那战争般严酷可怕的虞诈较量重又 称之为“游戏”。   雪白的信封突兀地斜立在信箱这个黑洞里,上面还重叠了两张黑色广告。她 取出信封,把黑色广告扔回黑洞,关起信箱,拔出钥匙后边朝楼梯走去边开始看 手里的信封。信封正中写着她的地址和姓名,右下角信封的印刷字体显示这是来 自学校的信。撕开信封时,她就像在面对一份每个月都会收到的电话帐单,毫不 担忧,仿佛即将要看见的那个数目的上下限早已经被自己所控制。她从信封里拿 出对折的纸,将它展开,首先看到作为标题的几个大字:成绩通知单。随即,她 的目光跳过几行无关轻重的废话,停滞在以钢笔填写的分数的一处。——52。 这个数字写得龙飞凤舞,但能轻易辨认,尤其是其中那个“5”,它显然不是从 任何一个大于它的数字因为粗心而变形来的。她的脚步停在楼梯上,心在瞬时向 下沉,脑海空白一片。   这种停顿只持续了几秒钟,立刻,她又转身下楼,坐进一辆出租车,赶往学 校。坐在车里的她始终无法让自己平静,她的心继续下沉,但脑中已经不再空无 一物。她希望这只是个错觉,因而不断地打开纸去仔细观察,结果却是不断地看 到那个刺眼的黑色数字,不断痛苦地将纸再对折起来。反复确认之后,她终于不 再把希望放在自己视觉的失误,她的怀疑转移到了另一些看起来大有可能的原因 上:批阅错误、分数计算错误、汇总错误、填写错误,这些错误并不少见,在处 理大量试卷的过程中,总是会有这么几个教师犯下无心之失而使学生虚惊一场。   她在学校找到了负责试卷的教师,提出查阅分数。这位老教师耐心地满足了 她这个允许范围内的要求,先核查电脑里的她的个人档案,再核查对考试成绩汇 总单,在得到无甚突破的结果后,他告诉她这的确是她的成绩。她再次被惊呆, 然而这一次,她的内心阵脚大乱、章法全无。她几乎无法说话,身体里的器官和 血液统统凝结起来,在沉默中向她嘶叫出那个她始终无法相信和承认的数字。她 突然想起,他还没有核查考卷,于是向他提出了这个请求。这位教师看着面前慌 乱失措、表情里充满恳切和哀求的年轻女学生,最终答应了她这最后的请求—— 也是她最后的希望。按照程序,他找另两位教师作为旁证,三个人共同打开试卷 所在的带锁的柜子,在里面找出属于她的那份试卷。   她站在不能看见卷面的位置,看着那三位老师举着遮住他们的脸的试卷,根 据答案对分数加加减减。她无法预料结果,也不让自己去揣测结果,只是安静地 站在原地。她从裙子里裸露出来的小腿有些微的、并非紧张造成的、如酣睡的婴 儿被梦境打扰时产生的颤动,手指和鼻翼也那样颤动着,然而这些细小的动作却 无法带给她存在的意识,她游离于空间和温度,唯一还被她的思维所具有的就是 紧紧盯住试卷背面那一片空白的双眼。   终于,那位老教师折起考卷,站在另两位教师中间,俨然像个不体面的判官 那样,语气温和地对她做出最后审判:“你的分数没有错。”   这句简短而坚决的判决通过那两张苍老的嘴唇的翕动,一字一字地传递到她 尚未失去知觉的耳朵旁,再一字一字地进入她的耳膜,通过震动给予她其中的意 义。它是如此浅陋和淡而无味,毫无一句判决所应当具有的威严,可是它却赋予 她巨大的激动和失去理智的疯狂:她冲了上去,轻易就从老人的手里夺过那张试 卷,在那三位教师还没有从茫然中回神之前,就看到了粘贴在试卷一角的答题纸。 那份答题纸上有她亲自写下的名字和考试证号码,但是,在一排四个选择中由铅 笔填色的圆圈却发生了改变:她依然对自己的答案记忆深刻,然而她如今所看到 的答案显然被进行了修改,那些用橡皮擦去的最初的答案还痕迹明显。   她的激动在瞬间停止,听凭已经从茫然中清醒的教师们从她手中重又夺回试 卷,——他们延续了她的激动,对她的举止生气极了,其中那位老教师甚至涨红 了脸,仿佛她的行为是对他毕生投身的事业的一种侮辱。而此刻的她的情绪与他 们进行了滑稽的交替:她脸色茫然,若有所失,踏着僵硬而仿佛随时会倒塌的脚 步朝办公室门外走去。她这样走着,脚步已不再受到自己或他人的支配,而只是 梦游般地在地面交接前进,任由身后呼喊她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校门口看到已经久未露面的他时,她的身体朝后颤了一下,仿佛被幻觉中 的什么东西撞击而惊醒过来,但是这种惊醒很快又沉淀下去,她的眼睛也再一次 回到呆滞。她的脚步继续向前移动,像看某个物体那样看着他,眨眼之间没有任 何情感可言,仿佛那双瞳仁本身也是一件无有生机的物体。出现在她的眼球中的 他同样惘然木纳,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正走向他的女人。这两个人的神情显示出异 常奇怪的吻合,仿如刚刚经历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征战,如今虽然死里逃生,却无 法避免那种劫后余生时的被扭曲的难以自拔,因而肃静的眼里呈现出某种令人颤 栗的冷漠,叫人毫无道理地痛苦。他们对彼此并不陌生,对已经发生的无耻的勾 当和较量也都已经一清二楚,然而此刻,两个人却竟然都不再幸灾乐祸,也无有 悲痛欲绝,他们只是默默地靠近,在学校门口的阳光下拉近了那种根本不可能被 拉近的距离。   她的思绪支离破碎。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举着家里那张光碟对他进行为时不 晚的报复,——这个男人最后选择了在战斗中维持自己的尊严,冒着被揭发的危 险修改了她的答题纸,让她终究只得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成绩。然而此刻,她却 感到自己对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不再心存一丝怨恨,甚至心生一种突如其来的、 难以解释的、在彻底的失败后出现的释然和身心松弛。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与她 相似的悲哀,那种悲哀成为他们在互视中仅有的交流,他们从未如此坦然地像对 方吐露心情,敌人的关系使他们始终设防,始终以伤害对方作为保护自己的方法。   两个看似由于疲劳而显得脆弱的人在往来熙攘的人群中靠近着,毫不起眼, 未被瞩目。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之间那两道悲哀至极的无形的目光正重合着, 而他们自己就在这目光中告别,接着重新建立了一种非敌非友的陌生关系。只是, 在崭新和温暖的陌生中,除了倾诉悲哀,他们无法再次相识。她继续梦游般向他 走着,每一步都承接了他正在向她哭诉的悲哀,每一步也都在向他回敬同样的悲 哀。到了这一刻,曾经是一对对手的他们,仅剩的一较高下的工具只是两个人旗 鼓相当的悲哀。她怀着对这最后的关系的嘲讽,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最终走 过他,让那个过客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也让那些隐匿着的悲哀烙刻在了自己的 身后,终年存在,再也不被烈日和岁月所磨灭。 (转载自《新语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