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念曾点评入围戏剧 荣念曾 香港当代文化中心总监      南方周末:今年您觉得印象比较深的戏是?   荣念曾:《包法利夫人们》跟《秀才与刽子手》有些地方很可以平衡地分析。《秀才与刽子手》用很多面 具,然后到最后演员就脱了面具出来见观众;《包法利夫人们》所有的演员都穿了名牌衣服,完场的时候,她 们就穿回原来的服装,牛仔裤跟T恤,出来跟观众互动。   区别在于,《包法利夫人们》真的有互动,而不只是谢幕。我觉得舞台剧最重要的地方是有互动——电影 没有可能,电视也没有可能,互动对中国来说尤为重要。在参与和互动方面,《包法利夫人们》跟《两只狗的 生活意见》也有一点接近的地方。   我想,孟京辉某些地方有一点避重就轻。我感觉到他碰到很多重要问题,但都是蜻蜓点水。《两只狗的生 活意见》演员很强,强到跟导演、编剧不平衡。演员发挥得很厉害,大家都看得很乐,很开心,但是这样就变 成了一个文化消费,而不是批评。   南方周末:或许这正是创作者的本意?您看过孟京辉之前的戏吗?   荣念曾:我看过他最早期的好几个戏,比如《十日谈·思凡》,真的蛮好。有一次我邀请他到香港来,他 做了一个作品《一桌两椅》。这个戏基本是在讨论生病,但是病只是一种譬喻。病人不断地打乒乓球,向着观 众打,很多球都打到观众席里去了,他不停地问观众:“你接我球吗”,“你接我球吗”?观众当然没法接, 因为根本没有拍板,但是舞台上和舞台下构成了单向性的互动,孟京辉在挑战观众。只能不断地面对挑战。孟 京辉导的戏比编的戏好,他很多概念性的东西不是文字上的。   《秀才与刽子手》有很多小聪明,总体上非常好看。相对来说,林兆华的《刺客》就很沉重,虽然我很欣 赏,但我觉得它跟很多年轻人很难建立关系。而“两只狗”提到的农村、城市、消费、堕落、欲望,跟现在城 市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   当然《刺客》也可以有关系。比如最近巴基斯坦有刺客,全世界都有刺客。能不能把这些放到《刺客》的 框架里面?现在的年轻人关心不关心巴基斯坦?他们关心该怎么处理,不关心又该怎样处理?如果林兆华多问 自己一些这样的问题,他的戏可能更好看。   林兆华已经被一个套子套住了,尽管他的套子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南方周末:是一个什么样的套子?   荣念增:林兆华曾跟我感叹,荣念曾你不明白,我做翻译剧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因为原创戏要通过很多关 卡。我说你已经做到副院长还要这样?他说,是,没办法。所以有一阵子他做的全是翻译剧。   当然每一次他都在做一些实验,不断寻找新的形式去表达。不过,他年轻的时候觉得舞台可以提供一个空 间,去探讨更大的、舞台以外的事情,后来这种渴望可能慢慢都淡掉了。   我看到他在边缘上,碰到这个界限,就自动回去,这就慢慢养成他的一个style。林兆华碰到边缘,孟京辉 一样碰到,一个是政治的边缘,一个是经济的边缘。   南方周末:《包法利夫人们》没有避重就轻或者套路化的问题吗?   荣念曾:《包法利夫人们》最让我喜欢的是那12个演员的参与。林奕华让12个演员每人从《包法利夫人》 这本书里面选一段出来进行演绎,再在这12段之间穿插一些基于当下语境的反讽。既有演员的发挥,又有导演 的掌控,收放自如。   演出结束的时候,12个演员在台上,素面跟观众交流,一起去批评、讨论导演——有人说林奕华是太感性; 有人说他一半理性,一半感性;有人说,他搞得我很累,不停地挑战我,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很暴力——我觉 得这是对导演至上论的一种有趣的解构。   南方周末:这是批评,还是委婉的赞美?   荣念曾:批评不是批判,说好或是坏,批评是将经验重新讲出来,再加一些自己的看法。这是中国现在最 缺的。国内的批评好像是消费指南,只是说这个戏好看跟不好看,而不会说在这个戏里我经验到什么。这就有 一点可惜,因为我们最需要的是不同的阅读方法,这些阅读方法不是告诉你说什么好或什么不好,而是告诉你 参与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这就提升了观众跟艺术家之间的互动,而不只是让观众怎么去消费这个艺术家。   南方周末:具体说,您认为《两只狗的生活意见》没有再往前多走的那一步是什么呢?   荣念曾:我一直在怀疑这两只狗是不是农村的狗。我总觉得如果它们是农村狗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期 待着农村文化能在当代的艺术表达中慢慢显示出它自己的形式。   中国的文化老实说是从农村文化开始的,但现在慢慢全变成了小资文化:大众文化因为消费的问题是接近 小资的,实验文化因为缺少反省式的评论机制,好像没有很多发展。   我看孟京辉,会由他最早期的作品开始,一直了解到他现在的发展,而不会只是看一个作品,同时我也会 看近20年的社会变化和文化政策跟孟京辉有没有关系。   因为表演艺术不像视觉艺术,一个艺术家躲在一个房子里面自己画画就可以了。表演艺术跟文化体制的发 展有更密切的关系。表演艺术需要一个更大的平台,这不是艺术家个人可以把持的。比如孟京辉的作品发展到 什么地步可以去影响剧场管理,影响国家话剧院的演出计划,影响文化部的话剧政策?如果孟京辉不能跟这些 有直接互动的话,他就只能以阴柔、隐蔽的方式在划定的圈子里做事情,对环境产生间接影响。   南方周末:和“两只狗“来比较,《包法利夫人们》往前多走的一步是什么?   荣念曾:“包法利”是香港导演跟台湾演员的一个跨文化合作。台湾文化接近大陆文化,本质是个官僚体 制。而香港文化是“私生子文化”,它改变不了中国文化的基本元素,但是改变了一些处理事情的方法。香港 是个很讲体制、很讲过程的地方。由于三权分立的社会结构,在香港,文化力量最有潜力跟政治力量和经济力 量对抗。   香港人经常批评政府,但我们的批评跟台湾人批评政府是不一样的。台湾的批评政府慢慢变成党跟党的斗 争。文化人要保持一个独立于政治以外的力量是比较难的,所以很容易你不是绿的就是蓝的。香港没有党的问 题,香港文化界够凶,因为是独立的。   南方周末:香港的导演来执导12个台湾来的演员,在舞台上带来哪些有趣的呈现?   荣念曾:导演跟演员更平等,演员是一个合作者,不是一个傀儡,演员甚至成为一半的编剧。对比《包法 利夫人们》跟“两只狗”是非常有趣的——一个是导演允许演员去发挥,但是演员发挥到一个阶段能适可而止, 一个是演员发挥到一个阶段就有一点失控。当然失控的理由部分是因为观众很开心,所以就不断重复某一种方 法去赢取观众的喜爱。   “两只狗”里有很多笑料是大狗刮小狗一巴掌,小狗跌倒,笑着跳起来,大狗再刮它一巴掌。他们每次做 这样的动作观众都笑。如果大狗在刮小狗的时候问,我刮你巴掌,你还笑?观众就不敢笑了。这样一来,演员 就不是迎合观众的笑,而是评论观众的笑,让观众思考:看到一个人在虐待另一个人,我干嘛要笑得这么开心? “两只狗”里很多地方有跟观众一起探讨各种现象的可能性,而不是让观众一次消费完了就完了。   我们现在在一个小资文化的阶段,看戏是去消费,去互动,还是做个人的自我评议?有人会说,我花两百 块钱买一张票看戏,干嘛要受罪挨批评和自我批评?抱着这种态度的观众就只是去消费孟京辉或者林奕华。本 来舞台可以成为一个提供独立思考可能性的公共空间,而不是各做各的论述,或各自推广自己,或者像肥皂剧 一样,将人生缩到一个缩影里面去寻找带入感,然后逃避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