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年   ·简杨·                 一   七月的北京,骄阳似火。   李佑生从母校出来,本想先看看校门外的风景,可刚遛达了一阵儿,就觉得 路上险象丛生。他只好拦了一辆出租。他一在车座上坐好,便习惯性地把安全带 系了起来。司机用眼角瞟了他一眼,问他一声去哪儿就显摆似地拐入了车流。北 京的路和一个屠宰场差不多,每辆车都象困兽,开车人若没有肉搏的胆量就冲不 出重围。从学校到西直门不算远,李佑生却一直心惊胆颤,手不由紧紧抓住门把, 象一个将要溺死的人揪住了谁的裤角。但还没等车开到蓟门桥,他已看出了门道。 北京的路况疯狂是疯狂,司机和司机之间也有默契。他们的车每次都是擦着别人 的尾巴换道的,李佑生有时连前面车里人的后脑勺都看到了,两边的司机也把喇 叭按得象尿急了一样疯狂,却不见有谁大骂。   李佑生看出了司机的老练,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也就落下了地,搭讪着和 司机聊了起来。司机是个南方人,白净的面孔,淡黄的牙齿,说话慢慢地,透着 斯文。车里很干净,连那条几乎还象崭新的安全带上也摸不到一点儿尘土。车里 还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甜香,不是李佑生从加拿大同事身上闻到的男用科隆,倒象 他老婆用过的香水。司机的驾驶执照贴在乘客座位的前面,上面写着:张小路。 张小路年龄不大,脸上略带京城人的世故。他很爱说话,一边按着喇叭,一边问 李佑生是从哪个国家回来的。李佑生这次回国探亲,最忌讳的就是别人问他这句 话了,好像出国是一桩罪,早已刻在了他的脑门上。他忙说自己根本没有出过国, 一直在大学当老师。   张小路斜了他一眼:“真的?可哪个学校的老师会象您这样,站在人行道上 又叫又跳,生怕别人看不见您?哪个上了车就要系安全带,好像我成心要把您往 死路上带?哪个又象您一样,口袋里放着烟,却问司机车里能不能抽?”   张小路的京白已经很地道了,但那几个“您”字却说得规规矩矩,没学到京 腔调侃人时的神韵。他说“哪”的时候,也不知道象北京人那样轻轻带过,怎么 听怎么象个“辣”字。李佑生不由想起自己刚到北京上学时,也曾十分喜欢说北 京话。如果不是儿话音说得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不象,他肯定会把北京话坚持到底 的。   通过和张小路的几句闲聊,他渐渐放松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昨晚才在 招待所里买的白沙,给自己点了一支。他笑道:“哪个司机象你这么会观察人啊, 你是探子还是便衣?”   “我是作家,”张小路从容地说。   “哦,是吗?那开车是你体验生活啦?你写过什么作品吗?”   “不,开车是我的本行,作家是我想做的职业。我这些年遇到的邪乎事特多, 跟谁说谁都不相信那是真的。我的小说专门写那些邪乎事,已经写了三十多章了。”   “好家伙,那得有多厚啊!”   张小路笑道:“小说哪有比厚薄的,得看思想!你读过那个什么人写的宝贝 没有?书虽然也和一块鸡胸脯差不多厚了,可写来写去,也就是一个字:脱!”   李佑生道:“那人家还是蛮有眼光的,这年头,书一沾上脱字就能卖钱。”   “写脱衣服是那些女作家的专利,我的书里一个脱字没有。”   “你真有志气。书名叫什么?你以后要是出了书,我一定会买。”   张小路笑道:“真的?叫《 驴年》。”   “驴年?十二生肖里有属驴的吗?猴年马月我倒是听说过。”   “驴年的意思就是根本没有的一年。我刚才不说了吗,我遇见的事都特邪乎, 就给自己的书起了这么个名字。”   二人说笑之间,车已开到了西直门。李佑生下了车,张小路说:“老李,你 真聪明,在北京转悠还是坐地铁最好,你要上了西直门桥就算倒大霉了,那桥特 别难走,没十天半个月的根本不下来。”李佑生看看那座立交桥的巨大身影,笑 道:“这桥真有那么复杂?”张小路道:“那还有假?你在那上面走一回就知道 什么叫劳改了,下了桥后我保证你会变成一个新人。”李佑生大笑起来,和张小 路挥手告别,但张小路又从车窗里探出了身子,说:“老李,你知不知道现在北 京已经有了轻轨,你办完事坐地铁,再倒一下13号线,能一直坐回去。”   李佑生谢了他,张小路把车一掉头,便冲进车流去了。李佑生一边往地铁里 走,一边想,张小路好象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他然后想起他就是在母校附近坐上 张小路的车的,便暗笑自己多心了。   大街上热浪冲天,李佑生热得几乎要昏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北京的夏天就 是这么热的。   路上的人似乎比他出国那年增加了两倍。人们往来匆匆,谁也不看谁,好像 每个人都肩负着特殊的使命。马路左一条右一条地蔓延,有的已通到了居民区和 办公楼的旁边。北京现在成了一出门就上路,一改过去的架势──街道、巷子、 院子、房屋,从从容容地过渡。车辆充塞着街道,象蚂蚁那样勤快而耐心地蠕动 着。以前在李佑生记忆里十分茂密高大的树,此刻连一点儿阳光都遮挡不了,在 路边无精打采地站着,仿佛知道自己的作为正变得越来越有限了。路上的柏油比 皮糖还软,他踩在上面就象走在了云里,深一脚,浅一脚,心里十分不踏实。路 的两边,青色和锈红的铁皮把一个个建筑工地包围了起来,使拥挤的人行道显得 更加狭窄。铁皮后面还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声音和汽车的喇 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人们的脚步声汇合在了一起,在李佑生的耳朵里不断回响。   李佑生觉得喉头阵阵刺痒。他不时咳嗽着,却咳不出一丝痰来,嗓子里象是 有一团湿透了的棉花,正紧紧贴在气管的壁膜上。这块棉花已经堵在那里好久了。 从一个月前他在北京机场着陆起,他便开始了咳嗽。起初只是轻咳,他并没有在 意。后来,他访亲探友,风尘仆仆,情形逐渐狼狈。在老家的头一个星期,家人 们都因为他回来了而欢天喜地,他却水土不服,直跑肚子,连母亲为他精心准备 的饭菜也不敢多吃。到北京后,因气候干燥,每天早晨起来,他总能从鼻孔里擤 出点儿血来,轻咳也变成了剧烈的干咳。他有时会咳得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比 林黛玉还要脆弱。北京是他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他早已累得要命,只想躺在招 待所里睡觉,但他还有几个约会和饭局,根本不敢休息。   李佑生咳不出痰来,便觉得一阵气紧。天气真是太热了。记得早晨在招待所 看电视新闻时,播音员说今天将会是个晴天。此时是下午四点整,他分明觉得很 热,可抬眼朝上看时,除了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却找不见太阳藏在了那里。但太 阳无处不在,从他的脚下、背后、头顶,不断散着热,烤着他。   在一块被铁皮围起来的栅栏前,四个盲人正坐在地上拉着二胡。拉的是刘天 华的《光明行》。他们拉得迅疾、流畅,却没有抑扬,也许是蒸腾的热浪使得他 们也急躁了起来。他们的眼睛向上翻着,黑红的脖子仰得很高,耳朵竖起,专注 地听着别人的节拍,在身后红色铁皮的衬托下,花白的头发是那么显眼。这几个 人看上去六十开外,和李佑生的父亲差不多大,正是该在家里颐养天年的时候。 见此情景,李佑生觉得自己双眼一热,心里不由叹道:“都什么岁数了,还不得 不出来卖艺,也没人管管他们的死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轻轻放进那 些人面前的铁皮罐里。   罐子里只有几个硬币和几张纸票。行人们匆匆赶着路,坦然地从那些盲人面 前经过。好像是受了二胡调子的感染,他们走得非常快。李佑生走了几步,又转 回身去,把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放进了那个铁皮罐子。                二   李佑生在加拿大生活的这些年里,对北京最怀念的有两个地方:地铁和后海。 他现在居住的那个加拿大城市没有地铁。小城的人口刚过二十万,街道上平 日空荡得可怕。每当早晨从睡梦中醒来,他会期望地从卧室的窗口朝外看,但城 市永远都寂静得象一个荒凉的坟场。因那里的冬天漫长,他把一年分为了两季—— 冬季和建筑季。冬天一完,被冰雪破坏的地面到处是坑坑洼洼,建筑工人们便忙 着打补丁了。唯有那时,道路才显得略微拥挤。李佑生没结婚那阵儿,喜欢开着 车沿河慢慢行驶。他起初总想遇见点儿意外,但眼里除了树就是河,什么也看不 到。他开着开着,车速便慢了下来,慢得象在散步。坐在车里,他心里既安静又 茫然,却不舍得把车开走。河水荡漾着两岸住家的灯光,象他从北京地铁的玻璃 上看到的光芒,忽明忽暗。   现在他终于回到北京了,一回来他就想到了地铁。他刚走进西直门地铁的站 口,一股久违的凉风便迎面扑来。他低头站了一阵,才象为自己鼓起了足够的勇 气,慢慢走了进去。   他没回来前还总想着后海。他一会儿就要去后海了,坐完地铁,再倒出租, 象当年那样,去那里等一个曾经爱过自己的女人。加拿大小城河畔的风景,不仅 让他想起过北京的地铁,还更让他想起后海,想起自己年轻时伤害过的那个女孩 儿。他有一次参加完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晚会,又下意识地把车开到了河边。他 停在河边,不知道是时间死了还是自己死了。当他的车用散步的速度从那里离开 时,后海惆怅的气氛又一次在河水里荡漾。河光象丝绸一样,冷冷地在他心上抖 动。   李佑生登上了一辆通往鼓楼的地铁。车内拥挤异常。他的喉头又象被棉花堵 住了一样,连喘气都觉困难。这里既不是深夜的异国小城,也不是多年前的北京, 人们摩肩擦踵地站着,他只觉得热,尽量将头挺起朝上看。突然,他觉得自己嗓 子里的那块棉花象有了煮玉米的甜香,一股气味缓缓地从他身后飘了过来。在地 铁有节奏的颠簸中,一个人的身体正轻轻地碰着他。一次,两次……   那肯定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虽然她站在李佑生身后,地铁也挤得让他无法回 头。那人背着一个松软的背包,因为来回颠簸不得不和李佑生频繁靠近,她就把 背包抱在腋下,将自己和李佑生隔开,但她薄软的裙子却依然贴着他的裤子。她 的一只手微微弓起,把李佑生从她的胸部挡开,另一只手想握住附近的一个栏杆, 但车内的拥挤使得她只能用指尖和它勉强接触。尽管看不到女人的面目,李佑生 却被她那象贞女一样的自我保护意识感动了。他把自己的身体往外挤了挤,给女 人留出了一些空间。女人的手这才安全地握住了栏杆。他听见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当地铁猛然停止时,在惯性的作用下,她一下靠在了李佑生的身上,一把抓住了 他的一只胳膊。   “对不起,”她用柔软的南音说,手也立刻松开了。   李佑生从鼓楼那站下来,女人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他故意停了一下,回 头看了一眼站牌。身后的女人很年轻,其实更准确地说,还是个孩子。她穿着一 件白布的无袖上衣,淡花的长裙象美人鱼的尾巴在膝下轻轻摇摆。她留着男孩子 一样的短发,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见他,女孩子羞涩地笑笑,像是 感谢他在地铁里的好意。但她没有说话,匆匆超过他走了。他的脸热了起来,转 身朝地铁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李佑生今年刚过四十,照理说正值男人的“豆蔻年华”,但他心里却疲惫不 堪。回国探亲前,他和妻子王蔚然的日子已越过越没有意思。自从他失业后,两 个人便隔三岔五地进行口舌之战。他一般总在让步,但无论他怎么妥协,王蔚然 还是千方百计地会在每次舌战中说最后一句话。她的强硬态度渐渐从地下发展到 了床上,令李佑生倍感压抑。   他失去工作的那天,心情郁闷得要命,一回到家,王蔚然没等他坐稳,却宣 布他们应该再换个房子了,还问他:“你看怎么样?”   他问她为什么要换。王蔚然说她的教授朋友们都至少住着四五十万的房子, 而“这个东西”,她蔑视地用手象指挥家那样一划,“简直就是个鸡笼”,所以, “我们一定要换。”他不愿意换,说自己在房子上投入了很多,花园经过三年的 整理,终于看得顺眼了,厕所他也修了,灯也都换了,房子还刚刚刷过,到夏天 时,他还准备把阳台和房顶都修一下。   王蔚然说,“算了,你修来修去,就象给八十岁的老太太整容一样,解决不 了根本问题。”   他不由嘟囔了一句。王蔚然立刻皱起了眉,问他在哼哼什么。   他没好气地重复道,“如果是给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整容,总还有点儿希望吧?”   王蔚然顿时气恼起来,瞪着他看。他意识到自己说重了,马上陪笑道:“我 不是暗示你的年龄,而是在说这个房子,不也就只有二十年的历史?比你我都还 年轻呢!”   王蔚然却不领情:“你想挖苦就挖苦吧,我长得怎么了,不就是相貌比你以 前的女朋友差点儿吗?可在这个地方,女人长得漂亮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我在一 直养这个家?”   李佑生一听又烦了,说:“随便,都是你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但你 既然要买房子,我也就修不成房子了。我呆在家里也没有用,还不如夏天回次国, 看看情况。我要在这边找不到一个稳定的工作,就回国内找找看。没准儿我今后 不回来了,你倒想起我的好处了。”   吵架归吵架,上了床,王蔚然却依然殷勤,虽然李佑生没什么兴趣。被老婆 折腾过后,他就失眠了。王蔚然非要买那种车库建在前面的房子,而他最恨的就 是那种。车库耀武扬威地站在房子的旁边,车门大开,活象一个有暴露癖的人。 他和王蔚然多次重申过这个观点,她却挖苦他的自我是越来越小了。   李佑生此时站在后海边,摇摇头,想把苦恼暂时忘记。   后海是他记忆里最后一片真正的北京了。浓密的垂柳,一望无际的荷花,古 色古香的院落,赤着上身钓鱼的老人,在过去只能通过一辆人力车的窄窄的小径, 到处流露着旧书里写过的恬淡。   喜欢热闹的人也许会觉得这里乏味,李佑生却千里迢迢,故地重游。他来这 里是要见一个人,薛琴,他的大学同学和初恋女友。李佑生出国后因抵不住王蔚 然的强烈攻势,不到一年就把薛琴冷落了。这些年来,他和大学同学一直保持着 联系,也总有人跟他说起薛琴,他因为心里有愧,却一直躲着她。直到昨晚在母 校的招待所落脚后,他才拨通了她的电话。薛琴很平静,表示一定会和他见面, 还特意在后海的一个茶社定了座位。李佑生一夜辗转反侧,想着自己应该跟她说 些什么。   坐在薛琴订好的房间里,李佑生却不象昨晚那么激动。他脑子里一遍遍想着 的都是地铁里的那个女孩子。在国外的这些年里,他很少在中国女人身上看到她 那样的美,从眼神到体态都充满活力。王蔚然走上他的生活舞台时,已经是一个 面无血色一切都有计划和章程的成年人了,而薛琴却一直没有成熟过。李佑生离 开北京时,薛琴刚刚二十四岁,一说话却还象个小姑娘似地,吐舌,格格地笑。 他多次在睡梦中梦见过薛琴,惆怅之中却觉滑稽。因为她怎么看怎么象个没长大 的孩子:吐舌头,做鬼脸,捂着嘴笑……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她还象以前那样吗?                  三   李佑生正要把一杯菊花茶端起来时,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 那个穿蜡染旗袍的服务员身后,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女人衣着华丽,肤色 粉中透红,闪着亮光。她上身昂然挺立,两条腿却细得要命,裙子短短地刚过了 膝盖。猛看上去,就象一个巨大的西红柿立在了两根筷子上。 女人一见他就兴奋地挥手,看他犹豫,便把手放在心口上,激动地喊道: “佑生,是我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刚喊完了他的名字,手就象小孩子 那样,紧紧捂在了嘴上。 李佑生两腿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天哪!”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轻轻叫道。   “薛琴?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手忙脚乱之中,他把茶水都打翻了。他好容易才把一张椅子拉开,薛琴已挤 进来坐下了。李佑生掩饰着内心的震动,为她倒了一杯茶。   薛琴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不说话了。她一会儿把头埋下,一会儿摇着头看 他。她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那些孩子气的动作以前虽然显得古怪,现在却突然 象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外套,严丝合缝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李佑生的脑子里象有 千万马蜂飞着,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我变了吗?一定变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变得不如以前了吧?可你还是那 么年轻,和以前一样!”她迅速地说着,不时感慨地摇着头。   李佑生突然意识到,薛琴可能是除他母亲之外,曾经最爱自己的一个女人了。 他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微笑着说:“你没有变,和以前一样。”   “真的?”她的脸越发红了,“你不知道,自从听说你要来北京之后,我就 使劲儿减肥。我当时那个死样子是不能见你的。你要回来,也逼着我认真看了看 自己的生活,看出了一堆问题,也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她顿了下来,象等他的反应。   “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笑。   “我终于和我先生分居了!”   他惊得“啊”了一声,“那怎么行,就因为我回来?你不要这样,我这个人 并不好,年轻的时候对不住你,再说我也结婚……”   薛琴却打断了他:“怎么会是因为你?我早就想和他离婚了。”   李佑生干咳了几声。本来他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答话才咳嗽的,谁想一咳开了 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了。他咳得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嘴里的一口茶叶也差点 儿被喷了出去。他只好回过头,把茶吐在纸巾里,这才扭过头来,向薛琴道歉道: “对不起,我一回来就咳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琴说:“肯定是因为这儿的空气不怎么干净。”   李佑生道:“空气是肯定不如那边干净,可我是在国内长大的,二十几岁才 离开北京,不应该这么娇嫩吧。真怪。你接着说。”   薛琴就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他比我们高几届,和我在一个研究所工作。 起初我看他还勤奋老实,又加上你出去后就杳无音信,我父母一天到晚都在给我 说媒拉线,我也就只好凑合了。我们结婚以后还算合得来,两个人穷得叮当响, 但日子过得挺自在。你想想,我们刚到北京时有什么,不就是两个破书包?也不 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一点儿都不觉得苦,一天到晚美得象什么似的。可后来我们 什么都有了,他却什么也不在乎了。尤其是在当了那个博导后,他就什么事都学 会了。到后来他招了一个女学生,便白天他导她,晚上人家导他……”   她尖刻地象倒豆子一样地说着。李佑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次会面和他想 象的一点儿都不同。他以为自己会道歉,伤感,忏悔,向她诉苦,她会流泪,原 谅自己,他甚至还害怕过自己会出轨,怕两个人都把握不住。但现在,一切都出 乎他的想象。她愤怒地控诉着的,不是他当年的无情,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吃惊 之中又有些伤感,知道她已经跨过自己了,让她真正伤心的人才是她一直爱着的 人。而他能在多年之后成为她抒发苦恼的听众,也说明他们的一切真的成为过去 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等离婚手续办下来,我就结婚!”   李佑生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去了:“结婚?你不是还没离婚吗?”   薛琴的脸羞红了起来,“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奇怪。我和我男朋友相处已经 一年多了。”   李佑生一下子想起了中国人在吹牛前爱说的几个字──“你爱信不信”,故 事说出来后却常常不能服人。但此番见过薛琴,他今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会相信 的。   薛琴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就在河边等我呢。”李佑生问她为什么不让人家 上来,她便走到窗口,朝一个正面对后海站着的男人指了一下,“那就是他,他 是个警察。”然后她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笑着说:“你转过来,我们都在看 你呢!”   男人回过了头,向他们招了招手。   这一看,李佑生又吃了一惊。那人相当年轻,比他要小好几岁。   薛琴不打自招地说:“他九零年才上大学。”   李佑生望着她,开心地笑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吗?好多人在讲故 事前都喜欢说句‘你爱信不信’,小薛,告诉你吧,今天见了你以后,再有人问 我爱信不信的话,我一定会没听人家讲故事就连声说信的。你这样活着真好。我 希望我能象你一样。”   薛琴却正色地看着他,眼睛里似乎有了哀怨:“佑生,你太太对你怎么样? 我一直以为你找到了比我好的人,所以当时也就没有追着你不放。可你这么说是 什么意思?总不能我们两个人都过得不顺吧?” 他抿了口茶,轻轻说:“还好,还好。我太太很能干,她是个教授。”                四   李佑生坐着地铁又回到了西直门。出了站,他一下就看见了那座笨重的立交 桥,象一座神秘的堡垒遮天蔽日地立在那里。无数车辆爬动在桥上,仿佛正朝天 空升去。在他不远处,是桥的一个出口,不少汽车正鱼贯而下。从他身边经过时, 司机们好象都经历了炼狱,神情疲惫无比。他本来想找辆出租,但一想起张小路 说过的话,就变了主意。   他很快便找到了十三号线的入口。天已经有些黑了,人们的神色也不似早晨 时那么匆忙。也许是他的心情不再七上八下了,他竟觉得迎面走来的人们,脸上 都有了柔和的笑意。好几个女人经过他时都神情友善,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就 象他在异国街头碰见的路人,对他不是微笑就是问侯,他不同样表现就不好意思。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些人象念咒语一样说的是,“发票”,“发票要 吗”;说完了,见他没有反应,便象游魂一样飘到别处去了。   十三号地铁站内空旷干净。李佑生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想着与薛琴见面的 情形。她真是一个好人,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所有话题都揽到了她的身上,让他 免去了很多麻烦。是她信任自己,还是女人其实都是一样,一定要把心事都倒出 来了才可罢休?他为什么只会听别人的倾诉而不能对人倾诉,为什么连那样的时 刻也没有把握住,对旧爱说说自己出了问题的生活?这次回国来是为了什么,不 就是想轻松一下,和朋友亲人见见聊聊,为自己这辆破损的老车充点儿油,为回 去以后继续磨损做好准备吗?   尽管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出了问题,心里也憋得难受,但要他把心事告诉 别人,他却做不到。他连自己都不愿细想那些问题。王蔚然和他同一个专业,毕 业后幸运地找到了教职,而他的运气差了一点儿,进了研究所。他们结婚多年了, 除了没有孩子外,生活几乎是美满的。但从前年起,研究所经费缩减,试验室里 不断裁员,搞得人心惶惶。到了今年初,他这个骨干竟也没有了饭碗。但他已经 不象刚出国时那么紧张了,他毕竟工作了这么多年,王蔚然的工作也很稳定。他 们以前也曾说过,谁今后丢了工作也不要害怕,因为光靠一个人的收入也够生活 了。所以,在失业后的第一天,他还很洒脱地对王蔚然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 作,他不妨在家休整一段时间,反正“咱们”也不缺钱。但没想到她却来了那么 一句,她要换房子了。   他一休整竟休了七个月,休整得王蔚然脸色一天比一天黑,他心里一天比一 天发毛,渐渐连做爱时都心惊肉跳,觉得自己满足不了她。王蔚然很瘦,喜欢穿 紧绷绷的款式,身体的各个部件虽然都能到衣服的位,却也精确得可以做解剖课 上的标本。她的胯瘦得和刀柄一样,连她自己有时都会不好意思。为了避免让两 个人磕碰,她要求做爱时坐在上面。他同意了。但第一次从下面看到她那亢奋的 样子时,他觉得恐怖极了。她根本不象是在做爱,倒象是在强暴他。那以后,他 便又多了一个毛病,必须关了灯才行,心里虽总想草草了事,可又怕她不满意。   记忆里的薛琴也曾是一个瘦削的女孩子,不说话就罢了,一旦说话,就会做 出那些孩子气的动作。李佑生曾经疑惑过,如果自己当年把她接出了国,她是会 象一块加了酵母的面团那样,头角模糊得膨胀起来呢,还是会和王蔚然那样,象 一块砍下的木头,干得除了棱角什么都不剩了呢?   想到薛琴,他又一次苦笑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的见面竟会是那样的。 薛琴没有给他道歉的机会,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道歉了。在离开国内的十 几年中,李佑生过得四平八稳,一度也对自己的状态很是满足。但他别说在事业 上有什么本质的变化了,就连他家的衣柜里,至今还很恋旧地挂着几条他出国前 买的图案陈旧的领带。而薛琴却变了,婚还没有离就又准备结婚了。她变得真快, 就象长了一对翅膀。   正想之间,一股淡淡的香气缓缓朝他袭来。他朝四周看去,一个身穿花裙子 的女孩儿象一个精灵,踏着半高跟的黑色凉鞋,背着一个淡褐色的线织的袋子, 轻盈无声地走在空旷的大厅里。李佑生心说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她。女孩子的脸 线条清丽,嘴长得相当秀气,微微张开着,仿佛随时都会向他说些什么。   李佑生想起来了。他早晨见过她。在地铁里。   他的呼吸骤然加速。女孩子却没有注意到他,一直走到他身后的椅子上坐下。 地铁来了,李佑生站了起来,和她打了一个照面,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她的眼睛 一亮,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要说:“是你啊。”她继而微笑了起来,笑容 慢慢在她脸上展开,象一道阳光,让李佑生的面前一片明亮。   象见到了一个老熟人,李佑生自然地问:“下班了?”   女孩子说一口绵软的南方普通话:“不是的,我在做家教,给人补习外语。”   地铁来了,他们说着话走进车厢,坐在了一起。短短的两分钟内,李佑生已 经认识了她。女孩子的身上不时散发着一种熟悉的香味。她说她刚上大学二年级, 读外语专业,暑假没有回家,做家教挣钱。她也知道了他,因为他问现在上大学 贵吗,她刚说了一年两万多,他便说,“那么多啊,我们那时候可不用交学费。” 她问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八十年代,”他说。她象吃了一惊那样“啊”了一声, 凝视了他一阵,问:“你有那么老吗?我的那些老师看上去还没你年轻呢!”   这话把李佑生说得心花怒放。虽然薛琴也说过他年轻,却没有让他如此得意。 他就干脆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头发抹了抹,把肚子往回吸了一下,“这样就 更年轻了,”他笑道。女孩子也笑了。他和她不停地说着,象见到了好朋友。也 许是她身上的香气让他昏了头,生平第一次,走南闯北十多年、对陌生人向来守 口如瓶的李佑生,把自己的大致身世一下都告诉了对方。   女孩子叫徐瑶,就在李佑生母校对面的那所学校读书。李佑生是在两个人一 起出了站后才发现这个巧合的,他也就难免继续兴奋下去。当他对徐瑶指出自己 和她同路时,她起初不相信,然后也有些兴奋,笑得更加开心。李佑生接着对她 讲起了一件往事。他在加拿大读博士时,一次在学校的厕所里遇到了一个中国人, 而那个人居然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当时把皮带草草系好,就和同学紧紧拥抱在了 一起。   她笑得前仰后合。在那银铃一般动听的笑声里,李佑生又加了一句,“这就 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女孩子和他挥挥手,朝对面的学校走了过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汇入到她的同 龄人中去了。李佑生慢慢朝自己的母校走着,不无惆怅地想,自己已经老了,再 也不可能象那个女孩子一样年轻了。回想着自己刚才谈笑风生和登徒子差不多的 嘴脸,他几乎都要恶心起来。同时,嗓子里那种让他窒息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 大声地咳嗽着,“啪”的一声,一口痰在地上着陆了。望着那口痰,他有些吃惊。 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在公共场所吐痰。仅仅回到北京两天,他就故态复萌了。   “李老师,李老师,”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是徐瑶。李佑生没想到她会回来,心情立刻也不象方才低落了:“是你啊?”   “你住哪个招待所?我如果明天晚上没事,可以陪你出来看看北京。北京这 几年的变化还是蛮大的。但我现在还说不准我有没有时间,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李佑生告诉了她自己住哪儿,她也把她的手机号码留了下来。两个人这才告 别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招待所,一进房间,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   要是她明天没空呢?                 五   “明天”终于来了。   缓慢地,燥热地,太阳爬上了招待所那扇明亮的窗户,照在了李佑生那朝东 撅起的屁股上。   电话响了,他满怀期望地拿起话筒,却听到了老同学刘经纬的声音。自从刘 经纬和他在加拿大某大学的厕所里见了一面后,两个在国内时并不十分亲密的同 学,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了莫逆之交。刘经纬做完访问学者后就回到了母校,如今 已是殊荣加身,倍受部里和学校的重视,成了一位俗称是“双肩挑”的青年科学 家。   刘经纬说他把在北京的老同学都找到了,今晚要请李佑生吃涮羊肉。李佑生 奇怪地问,大热天地为什么要吃涮羊肉。刘经纬道,“你忘了吗?我们从前都在 加拿大时,你一不吃鸡肉,说鸡饲料里加了过多的激素,吃了不健康。二怕吃猪 肉,说猪肉里面的血总是放不干净,吃起来有股怪味儿。有年过圣诞,你想吃涮 羊肉却买不到,就切牛肉片,结果把手都切破了。你当时跟我说,你今后回国探 亲,第一顿饭就要吃涮羊肉。”   李佑生听了非常感动。真不愧是一起在外面饿过肚子的铁哥们儿啊。   刘经纬接着道歉,说本想昨天就请他出去的,但因为要在学校里忙外事,给 一个美国教授当翻译和导游,不得不冷落真正的朋友。李佑生说他理解。刘经纬 笑道:“不理解也不行呀,谁让我会说几句鸟语?”   放了电话,想着要和老同学们见面,李佑生不由兴奋起来。但他又记起了和 徐瑶没有说定的约会。她晚上过来会扑个空的。李佑生拿起那张写有她手机号码 的纸条,刚拨完号,电话那边就响起了一段惊天动地的音乐。李佑生不由把电话 拿远了一点儿。那是一个男歌手兴高采烈的声音:“北京,北京,北京……北北 北京,北北北京北……再一杯冷咖啡,看见窗外心事飞……”音乐让李佑生象走 进了一个热闹的迪斯科舞会,晃眼的光线和舞动的人影使他立刻头大起来。他忍 着听了一会儿,电话也没有人接。他又想起徐瑶和自己并没有说定要见面,便把 电话放了。这一放,他却在电话旁发现了一个小塑料袋。袋子呈粘稠的红色,上 写两个字:宝哥。反面是说明,怎么使用,怎样延长性交的时间。   读着那个说明,李佑生的脑子里就蹦出了一个英文单词──Perform。中文 里关于性的词很多,什么举了,挺了,立了,竖了,但哪个词都没有Perform的 含义全面。做爱就是一种来自双方的、从身体到内心都让对方满足的表演,包括 了一个从前戏、热身、高潮直至落幕和疲惫的过程。伟哥两个字他听说过,但宝 哥二字,他除了在《红楼梦》里,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把那个塑料袋拿起,扔进 了废纸篓。   李佑生站在镜子前,仔细地刮着胡子。他一边刮一边看着自己。不是薛琴和 徐瑶夸,自己就是显得年轻,不象母校里的那些教授博导们,五十不到,就个个 长得要屁股有屁股,要胸脯有胸脯。他尽管也过四十了,但依然还能毫不费力地 把牛仔裤穿起,不用系皮带,裤子就能安全地挂在腰间。 电话突然响了,他吓了一跳,手一滑,把下巴划了一道。他捂着伤口,走了 出来。   “李老师吗?我是徐瑶。”   “是你啊?”他装模做样地问。   “哈哈,你怎么老是这句话,还会说别的话吗?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吧,可 你怎么什么都没说就挂了?”   “我?没有啊!”   “我的手机可不会撒谎,我用屏幕上的那个号拨,一拨就拨到了这里。”   李佑生嘿然而笑,说自己今晚要和同学见面,怕她教完课回来找不到自己。 她说,巧了,她今晚还真没想到要过来。李佑生听了,心里不禁一阵失望。徐瑶 接着又说,她明天也不能见他,因为她表妹要从老家过来,她得去接站。 李佑生“啊”了一声,说:“那真是太不巧了,我这个星期五就要离开北京 了。”   “怎么这么快,今天才星期二嘛!你连北京都还没好好看看呢!”她的声音 急了起来。   “北京也就这样,变来变去就是多了几座桥和几条路,都变成一个我不认识 的地方了,不看也没关系。”   她掩藏不住声音里的失望,“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要不是因为我表妹来,我 还真想跟你聊聊,问问你怎么申请去国外读书。”   他礼貌地说自己实在是没有时间,以后再联系吧。她便把电话挂了。李佑生 坐在那里,心情有些落寞。刚才那番话纯粹是因为她先说自己没时间,他才说的。 他下巴上的伤口依然在流血,竟沾湿了他的手。他拉开抽屉找着邦迪,没找到, 却看到了一个被人用过的避孕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在大学招待所 啊!他恶心地用一张手纸捏起那个物事,将它扔进了垃圾篓。   看见宝哥还完好地躺在纸篓里,他不由想起了那个叫伟哥的东西。据说伟哥 起初是由美国辉瑞制药公司研制的一种治疗心绞痛的药物。辉瑞在试验阶段把它 发给了病人,结果发现伟哥对心绞痛的疗效一般就想撤回,但参加试验的人们却 不怎么想交。辉瑞这才发现了此药的秘密。从此,伟哥就长出了翅膀,飞呀飞呀, 没有国界了。它当然也落脚到了中国,但登峰造极,从一剂壮阳药变成了象“裸 奔”一样含义丰富的现代词汇。   下巴终于不流血了。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脑子里想来想去的仍是徐瑶。白天 慢得让他躁动。他本想睡一觉,但空调单调的声音比蚊子的叫声还让人心烦,他 便出门去了。   李佑生出国前,学校外面只有一个小天桥。他这次回来一看,路上桥连着桥, 以前记忆里很短的直线距离,现在非要绕过立交桥才能到达,不知是方便了人还 是方便了车。   老天桥已经不在了,代替它的是一个淡红色的新桥。他沿着台阶走了上去。 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正蹲在不远处,一本正经地完成着他正在进行的事业──撒 尿。一股液体弯弯曲曲地流了下来,干净的地面立刻变得象地图一样热闹。孩子 尿完就站了起来,大声喊着妈妈。一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 把孩子放在了车的后座上。李佑生不由想起了异国小城每年一度的华人春节联欢, 女同胞们总会把旗袍当成永恒的时装,在表演台上走给自己看。而对刚才那个女 人,旗袍却寻常得象任何一条裙子,她让它的裙摆飘扬在自行车上。多么好笑, 都是中国女人。   他站在天桥的中间,朝下看了一眼。路上拥挤不堪,有的地方并行着六辆小 车,有的地方自行车和汽车抢着道。他头晕了起来,想到自己若是今后真要回来 生活的话,车是绝对不敢再开了。不知道怎么地,他的脑子里又马上蹦出了这么 一句话,“好在你并不一定需要回来。”他先是为这句话吓了一跳,然后意识到 自己回国之后,经常在做类似的比较和观察。他象个局外人,对看到的一切总是 在做下意识的评论。看到不满意的地方,他便庆幸自己虽对这里不适应了,却有 退路可以离开。有时他对新鲜的现象却充满了兴趣,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难免有些砰砰心跳的感觉。   他朝下面看去的刹那,一下发现了徐瑶。她本来也正朝这边看着,一碰上他 的目光,却匆匆把脸掉过去了。李佑生朝她挥了下手,可她却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她看见他时毫无惊喜,倒有些惊恐。那辆出租车很快就挤进了车流。路上到处是 和它一模一样的出租车,象被克隆出来的蜜蜂群,车身上都画着黄黑相间的道道。 但因为道路拥挤,它们的速度却比蚯蚓还慢。   李佑生走下天桥,转身进了一间附近的网吧,给王蔚然写了封平安信。他出 来后想,怎么自己和薛琴、刘经纬甚至徐瑶都那么有话,给老婆写信却要找词? 一个短短的电邮写得和正式公涵差不多,台头、问候、说事、结尾,连一句亲热 话都没有,象他刚学书信体时被迫写下来的作业。                 六   夜色降临了。刘经纬开着车,把李佑生拉到了一家豪华的饭店。两人刚走进 一个包间,就见里面已坐了一堆人。还没等李佑生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哗” 地一声,象士兵见了长官,齐齐站了起来。猛地一看,李佑生只能认出一个薛琴 来,那还是因为他们已在后海演习过一次,其他人就高矮胖瘦、长短不一、有的 显老、有的年轻,还有三四个刚不吃鼻涕没几天、围着桌子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不知谁是谁了。但慢慢地,在大家你一声“回来啦”,他一声“小子”的问候里, 李佑生把这些和自己同窗了四年的人一一认了出来。一个早年就开始掉发的同学, 把李佑生细细看了一遍,说,“啊呀,你的头发怎么比我掉得还厉害!”   李佑生摸了一下自己茂密的头发,不解地看着那个同学。刘经纬笑道:“你 别上他的当,他小子头发早掉得和鸡蛋一样光了,就对别人的头发感兴趣。”   那人却坚持,“就是掉了嘛,只不过是没象我这样一根一根往下掉,而是从 下往上谢,谢得有风度!”   他话音刚落,李佑生就觉得有几个女同学在暗暗打量自己,眼角挂着不知是 好笑还是赞同的神情。薛琴很大方地拍拍她身边的椅子,李佑生就走过去坐下了。   菜很快便呼呼啦啦上了一桌,挤得李佑生连放手的地方都没有。大家使劲儿 给他满酒。他推着,能推的却有限,不喝就有人跟他生气,象他把人家的祖坟都 平了一样。但他高兴,红的白的,只要是酒,就往肚子里灌。他在外面这十几年 里喝的酒都没眼下多。同学们已不是从前的毛孩子了,不是这个长那个经理,就 是这个教授那个企业家,纷纷问他在加拿大是什么的干活。李佑生就用自己失业 前的部门主任做搪塞,有人便问他老外研究所里的主任相当于国内大学的什么头 衔。他还没想出答案,有个女同学已在问他共拿了几个博士后学位。他解释说博 士后不是学位,是博士毕业之后的一个过渡。那人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反而说 起她们单位的某某特别有事业心,一连在国外读了好几个博士后才学成回国。连 薛琴也问李佑生为什么只拿了一个就不念了。李佑生本想说,因为怕连着做博士 后,自己的门槛越来越高,最后象条咸鱼似地被人晾起。但他想起他现在连博士 后都没得做,尚在家里待业,便舌头发硬地说:“那我回去后就好好用功,再读 几个。”   此话一说,刘经纬就连看了他几眼,问他好端端的工作放着不干,干嘛要去 做博士后。李佑生借着酒劲儿说了句实话:“你说为什么呢,我要不是疯了就是 把饭碗弄丢了!”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道,“你小子!”“别逗了!” “你那么大的本事!”   这时候,有人吵吵嚷嚷地又展开了第二轮进酒。一个同学走到他跟前,激动 地说:“佑生,我们十几年没喝酒了,这杯酒你一定要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李佑生说,“一定,一定。”话音刚落,那人已瓶子一歪,酒就咕咚咕咚地流出 来,很快把李佑生手里的玻璃杯加满了。两个人碰了杯,李佑生一饮而尽,把杯 子朝下一翻,笑道:“这行了吧?”但那个人又要给他再满第二杯,刘经纬一把 将酒瓶抢了过来,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了自己,然后大声对在座的人说,“慢慢喝, 慢慢喝,那些要开车回家的人得节制了。”   大家后来喝腻了,却意犹未尽,出了餐馆便直奔歌厅。刚一落座,大家便纷 纷挑选起了卡拉OK曲目。有人请李佑生唱一段,他笑着摇手。那个秃顶的男同学 第一个登台,刚唱了一句“北京,北京,北京,北北北……”,人们就大声喝彩。 李佑生想起了徐瑶手机里的那段音乐,不由精神一振,问薛琴那歌叫什么。   “《北京夜未眠》,”她答道。李佑生便继续听歌:   ……来一杯 夜色美 杯底捡起野草莓   心酸滋味 今晚你又想起谁   换一杯情人泪 思念咸海水   离别滋味 童话梦 泡沫碎   空心琴键 我表演心碎   弹起虚情假意 你陶醉   自唱自弹 我娱乐 世界   挑动 你又掉进 无情弦……   听着听着,李佑生渐渐觉得恍惚,醉眼惺忪地看着周遭的人,一时想不起自 己和他们有什么渊源,又因为什么能与他们无话不谈。在座的有公司老板、大学 教授、律师夫人、官员太太,都是青年才俊,风华正茂。好多人虽然一直住在北 京,但也是近十年没有见面了。要不是因为他,很多人都这样说,大家也不会这 么聚。而他一身闲,什么头衔都没有,但又什么都有,能把大家聚在一起。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这种感觉在他的生活里一直少得可怜。在外面漂泊 十几年了,他和王蔚然也算是上中产了,可他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感觉。一坐在 这些人中间,他却负担全卸,轻松至极。刘经纬侧身问他道:“国内变化很大吧? 你应该每年都回来看看。”这话一下让李佑生清醒了。他想,无论再回来多少次, 这里对自己来说也不是“国”了,而只能是“内”;但他无论再在加拿大住多少 年,那里也同样不是国,而永远是“外”了。他不由悲哀起来,出国前怎么没把 这个道理想明白呢?   刘经纬又说,“佑生,佑生?你怎么了?”李佑生微微笑道,“听歌呢。” 刘经纬看着台上那个正在浑身扭动的同学,道:“这种歌儿他也好意思唱,整个 一个怨妇情绪嘛。”薛琴跟腔道:“肯定是他那谁给他唱多了。”李佑生问: “那谁?谁呀?”刘经纬道:“薛琴,李同学在国外呆单纯了,就让他带着对大 家的好印象回去吧。”薛琴便笑着向刘经纬敬了一个礼。刘经纬又对李佑生道: “你这回走了可别杳无音信,让哥儿们好想。”李佑生点头:“我明年争取回 来。”而他心里却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在说:“你如果年年回来的话,大家还会这 么兴高采烈地为你相聚吗?你能把大家聚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你已经不是他们的 一员,对这里再也无所求了吗?”   他胡思乱想之间,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往上翻,便走出去找到洗手间,在水池 子里吐了个痛快。吐过了,洗了把脸,回过身,见刘经纬正站在门口。   “你没事吧?”刘经纬问。   李佑生道:“没事,很高兴,难得大家这么一聚。但我喝的是有点儿多了, 连涮羊肉都忘记了吃,真对不住你的好心。”   “我是说,你在加拿大那边没事吧?”   “没有,就是年初时把工作丢了。”   “年初?”刘经纬皱了一下眉,“这么说,已经有七个月了?”   李佑生点头,“也不是没找到工作,但位置和工资都比我过去的那个差。我 倒不在乎,是个工作就想去,可小王不同意。她那个人你也知道一点儿,比较好 面子,觉得我委屈了自己不要紧,让她在同事们跟前丢了脸就不好了。我也就只 好这么挺着。”   他说完,又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聚会终于结束了,人们仍然依依不舍。好几个人都问李佑生是住在多伦多还 是温哥华,猜不对,就想到了卡尔加里,似乎加拿大只有这三个城市才能住中国 人。还有人说今后出国考察一定会去看他,也有人让他打听亲戚留学和老婆移民 的问题。李佑生含着笑,不断地点头。   然后就剩下了他和刘经纬。刘经纬开着车,象个导游那样,一路告诉李佑生 外面的那些建筑叫什么,经过了西单和西四那样的老地方时,还特意强调一句, “认不出来了吧?”“变得真快!”他专门挑了小路走。李佑生连连感慨,说若 是自己一个人走在街头,肯定是会迷路的。刘经纬还建议李佑生回来工作,并不 一定要长呆,回来换个环境也好。他语调里突然有了激忿,“你也好给你老婆点 儿颜色看看,她不就是幸运吗,留学的人能有几个会做到教授?她当个教授就要 在家里作威作福?”   李佑生苦笑道:“她还不至于到了作威作福的地步。她是嫌我不成器,吃饱 了就打盹儿。不过,我看你在国内干得不错,我当时要不是因为小王找到了教授 的位置,说不定也会象你一样回来的。”   刘经纬道:“回来有回来的好处,但也有坏处,我在加拿大写的论文比我回 来这些年写的都多。国内的应酬太多了。你看我,今天早上去给外国专家当翻译, 这怎么是我的事?可学校一有这样的外事活动,就一定找我。”   “你太谦虚了,我昨天在学校的网上看了你的英文简历,你这些年还是做了 很多事的,不象我,大好年华都浪费掉了。”   “英文简历?你看见那句没有?He broke a rule to become a professor 3 years ago?”   李佑生说自己只关心老同学这些年的业绩了,对英文细节没有在意。刘经纬 笑道:“那话是说我在三年前被‘破格’提拔成了教授。幸亏没被内行看见,否 则,光是那句英语就够我跌份的。”   李佑生也笑了起来,道:“ Broke a rule?真是中为洋用,新颖别致啊!”   他接着问:“我如果回来,你说我在北京能不能混到碗饭吃?”   “混?这叫什么话?回系里做个教授总没有问题吧,你写了那么多论文。但 你如果不想到学校的话,到公司也行,我和薛琴就有个公司。”   “你们俩?”   “我们做营养品。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她是总裁,我是总工。”   李佑生嘟囔道:“你不用打死我我也会相信的。”   刘经纬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李佑生便把自己和薛琴见面的事略微谈了一下。 刘经纬笑了:“是啊,国内现在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我这次不走了,想在你们公司里找个位置呢?”   “那太好了。但今天太晚了,这样吧,明天你到我们公司来看看,我让薛琴 去接你,你心里也好对我们在做什么有点儿数。”   李佑生高兴地说,“好啊,我真有点儿激动了。”   刘经纬道:“佑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想回来,还是一时心里发痒说 说而已?你知道吗?我回国好几年了,可有时还会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回来。 有时候我有答案,有时候没有。佑生,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都是肺腑之言。 我刚回来时,干什么都是公事公办。你猜别人在背后说我什么?说我在加拿大呆 得长了,不懂得灵活,呆出了脑积水。回来不容易啊。你得好好想想。”   李佑生沉默下来。望着车外缤纷的夜景,他心里暗暗问着自己:是啊,回来 要象自己想的这么容易就好了。毕竟在外面呆了十几年了,能适应吗?                  七   回到招待所,李佑生草草洗漱一下就睡了。第二天醒来,他脑袋疼得要命, 勉勉强强坐了一会儿,才打开行李箱收拾。他一看机票,不由吓了一跳。他记得 票分明是星期五下午四点多离开北京,可上面却说是今天。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时 间,便把电视打开,在一个频道的右下角发现了日期。怎么搞的,今天就是星期 五!一定是自己那天喝多了,连着睡了两天。再一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想到北京的路况,他慌忙给刘经纬打了一个电话,可该死的联通却说,“对不起,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又给薛琴打到办公室里,一个女人用甜美的声音说, “薛总到亦庄那边儿看房子去了。”再拨她的手机,没人接,却传来一段李佑生 并不陌生的音乐,“北京夜未眠,流行盛装赴会,寻找那深夜受欢迎的秘诀,烛 光和美酒搅拌音乐,你独自坐窗边……”   放了电话,李佑生就用英语骂了一句他妈的。   他给刘薛二人写了张便条,说自己来不及告别就得走了,感谢他们几天来对 自己的盛情款待,至于今后是否回来工作,他还要和妻子慢慢商量。他提着行李 走到前台,把便条留给女服务员。结了账,他请服务员给自己叫个出租。她不解 地问,“叫?怎么叫呀?”   李佑生说,“你这里不是有电话吗?”   服务员道:“那可就要等到驴年了。我从没听说过打电话要出租的,你得到 大街上拦。”   “驴年”二字让李佑生怔了一下。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说过这个词, 还是个文化人跟他说的。但眼前的服务员像个农村女孩子,腮帮上带着两朵俗称 是“山里红”的红晕。李佑生正要转身走,女孩子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这 时候出去可拦不到出租,附近都封了。听说中央领导正在一个学校视察,为了安 全,大路上设了好多岗。”   李佑生问中央领导正在视察哪个学校,女孩子便说了几个字,正是徐瑶读书 的那个学校。李佑生想起自己答应过以后和人家联系,就又想给徐瑶写张便条。 女孩子不耐烦了起来,道:“你这人怎么啰里啰嗦的?你不是要赶飞机吗?我表 哥有辆车,可以带你从东门出去。但他不是开出租的,价钱你们在车上说吧!”   说话间,一个脸上带着同样红晕的青年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李佑生无可奈 何地跟了出去。那人的车和北京人以前说的三蹦子一样轻飘,坐在里面,李佑生 都能看见天空。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说道:“走吧!”   司机绕着小路,不一会儿,把车开到了一个地方。李佑生一看路边的标志就 急出了一身冷汗:中关村。   他问,“我们不是要到机场去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司机道:“路都堵了,只能绕着走。”   但刚开了几下,司机却停了下来,怯生生地问,“机场怎么走啊,我从来没 到过机场?”   李佑生气得直想骂人,但不知道该骂谁。他忍了一阵才朝外面看去,以为凭 着几年前对中关村的印象,他怎么也能辨出个北来。可他一看就傻了,倒是旁边 一堵墙上有个用红字写成的宣传标语,比路标还要醒目:“知识就是财富!”司 机这时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果李佑生不反对的话,他想往长安街的方向开,他一 上长安街就能定位。李佑生连说不行,然后就坐在那里苦笑起来。坐了一阵,他 才问司机借来了手机。这次幸运,他一拨电话就和刘经纬联系上了。刘经纬听了 原委,也急得要命,让李佑生把手机交给司机,他在那边指路。司机知道自己的 祸闯大了,拿着手机,对刘经纬的话唯唯应承。谁知刚开了十分钟,车却熄火了。 司机急得满头大汗,却横竖发动不起车来。李佑生再看自己的表,已经是下午两 点了,这车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到机场了。他叹了口气,就让刘经纬给机场打电 话联系。   司机还在给他道歉,李佑生说,“都是我的错,和你没关系,你再试一试, 看看能不能把车开动。”司机又踩了几下油门,车竟哒哒地发动了。李佑生望着 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里突然一阵轻松。回来还是回去,他不知已经想过多少 次了,但总没有勇气做出决定。这回好了,他可以再在北京呆上一阵子,也可以 到刘经纬和薛琴的公司试试身手了。呆得惯,他没准儿就会留下来,呆不惯,再 回去也不迟。至于今后归不归,他虽然还是做不了决定,但如果能做一个两栖人, 两边都不拉下,岂不更好。想到此,他嘴角现出了一丝微笑,听见自己又在心里 和自己说悄悄话了:“哈,这真是天意!”   他问司机借回了手机,拨通了王蔚然的电话。尽管他丝毫没有暴露内心的轻 松,她还是在那边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你是成心不想回来才找借口的!你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你要想清楚了,你要敢不回来的话,我就和你一刀两断,也好让你在国内玩儿 个痛痛快快!”   李佑生听得心里哆嗦,不由握着手机发呆。直到一阵铃声重新响起,他才回 过神来。                 八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日历上依然是星期三。刚才的 一切只是个梦。电话还在响着,他拿了起来,是王蔚然打来的。她说她要出去开 会,到时不能接机。李佑生说没关系,自己在机场打个的就好了。他接着就说起 了和同学们聚会的事,这个人升官了,那个当教授了,还有刘经纬和薛琴,两人 开了一个公司。王蔚然打断了他,说:“你很兴奋,是不是羡慕人家了?”   他无辜地说:“大家还是干得不错的。”   “你工作要还在,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她讽刺道。   他象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刻还击,“那当然,我要是象你一样能当教授的话, 我就更超脱了。”   王蔚然说她不想吵架,这么大老远地,她隔山探海,本来是想问个好的。她 说着嗓子里有了哭音,“你看你那个Email,是人写的吗?你一回北京就欢天喜 地,你在这边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你肯定连想也没有想过我吧?”   他本来还是一肚子火,听了那话就软了,轻轻说了声想,还把自己刚才做的 恶梦告诉了她。王蔚然一直没有吭声,最后才伤感地说,“你潜意识里真觉得我 有那么不好吗?我知道你在这边呆得不开心,可真到了你决心回去的时候,我也 会好好想想,到底是我们两个人重要,还是我的职位重要。你把我看得太低了。” 她说着轻声抽泣起来,还不等他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李佑生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天空的晚霞。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把门打开,徐瑶站在那里。她穿了一件暗花 吊带裙,脑门上沁着汗水,还不断地喘着气,象刚小跑过一样。   他愣了一下,道:“你表妹走了?”   “走了,”她道,“所以我想来看看你,带你到处转转。”   李佑生心里还在想着王蔚然的电话,便说自己昨天已经随老同学出去转过了。 他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杂物,请徐瑶坐。她说不麻烦他了,就先坐在床上吧。李 佑生心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不怎么懂事,竟随随便便往别人的床上坐。他只 好把床上的杂物匆匆收拾了一下。窗外,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不见任何行人。窗子 下种着些不知名的花,绿叶上蒙着厚厚的浮土。徐瑶坐在那里,两个膝盖碰在一 起,双脚呈内八字朝外展开。她象一朵花似地隐隐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清香。李佑 生的眉毛跳了几下。这个女孩子的身上总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在认识徐瑶之前, 一定在哪里闻见过那股味儿。但他的脑子很乱,什么也无从想起。   李佑生一时没有说话的欲望,只奇怪她和自己萍水相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 勇气来找自己。是否因为当时自己太轻浮了,给了她什么错觉?除了徐瑶,他还 没有和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说过话。与一个陌生的大二女生推心置腹,他在加拿大 时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自己回国以后是怎么了?   徐瑶问他昨天聚会有意思吗,李佑生说很有意思。想起自己在厕所里大吐的 情节以及刘经纬的一番话,他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暖意。徐瑶说自己再过几年也会 出国看世面的。   “等我有了钱,”她象发誓一样地说,放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捏着一角裙子。   李佑生有些感动地看着她。自己不也象她一样有过梦吗?放着能在重点院校 发展的机会不要,非要到海外见世面,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可到现在世面没见 多少,工作却折腾没了。他不也曾经幻想过成名成家,做出一番事业吗?但他一 走进那个研究所,别说诺贝尔和发现创造了,光看那些人的后脑勺他就害怕。坐 在那儿的人,谁曾经没想过要当科学家,到最后却都象他一样,变成了混口饭吃 的行尸走肉。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还丝毫不知道世事的无情,依然想走。不管她的梦是什么 颜色的,有梦的人总是可爱的。想到此,李佑生便慢慢给她讲起了自己当年申请 出国的经历。她安静地听着,不时说着“是吗”,“真有意思”。她清秀的脸上 露出痴迷投入的神情。后来李佑生无话可说了,就对着她沉默。她突然向他走了 过来,站在窗口,轻轻把短发朝耳后顺去,然后她转过身,跟李佑生说她得用一 下洗手间。   李佑生只好朝门口的洗手间指了一下。她走了进去。他不耐烦地坐在那里, 墙上的表时针已经指向七点了。他奇怪她为什么不离开,躲在厕所里干什么。他 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生活习惯几乎没有改变,但有一个变化却很根本,就是到 别人家做客时轻易不用人家的厕所。呆了好一阵,徐瑶才出来了。她脸上黑一块 红一块,象刚刚哭过一样。一只圆润的肩膀还露在外面,连内衣的带子都能看见 了。李佑生慌了,心象条鱼似地不停地扑腾,扑腾得好象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出 去了。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徐瑶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她的手出奇地有力,李 佑生想推开她,她却紧紧扯着不放。他喊道:“你要干什么?”徐瑶脸涨得通红, 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了,李老师。”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疯狂的敲门声。不,不是敲,而是砸。李佑生往 门口走,徐瑶拉着他的胳膊被拖着走。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反锁上了。一个男人 在外面大叫着“开门”。李佑生狠狠一甩,徐瑶跌坐在床上,吊带裙的带子从肩 膀上落了下来。她把头埋在手里,抽泣起来。   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冲了进来。看了一眼床上的徐瑶, 他便向李佑生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   进来的是张小路。那个想当作家的出租汽车司机。   徐瑶依然在哭,张小路轻声问着她什么。空调在他的头上嗡嗡叫着,不时把 他身上的气息吹给李佑生。那是一种李佑生到北京后多次闻到过的气息。   他突然清醒了。                 九   “你们,你们这是套子!”   李佑生半天才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但他立刻觉得此话期期艾艾,就像他鼓足 了勇气准备骂娘,好容易吐出一句,却是“他母亲的”。   张小路把徐瑶拉了起来,冷笑道:“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要 打个110,警察就会来了。亲爱的朋友,你到时候就会明白这是圈子还是套子了!”   李佑生使劲咳嗽了起来,好像要把胸腔里的血都咳出来了。在张小路的“不 要装蒜”的吆喝声中,他终于朝纸篓里吐了一口又黄又绿的浓痰。张小路往纸篓 里看了一眼,说:“哈,还它妈有男宝呢,你可真够下流的。”说着,一脚就把 纸篓踢翻了,那个用过的避孕套露了出来。张小路立刻紧张起来:“徐瑶,他 ……”   他说着冲了过来,朝李佑生的脸上狠狠抽去。徐瑶扯住了他。   “哥,你别打了!”她叫道。   李佑生心道:原来还是兄妹店!但很快地,他就知道他们不是兄妹俩。当张 小路把徐瑶拉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短发时,李佑生紧张之中却忍不住吃惊,心说: 她怎么能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张小路问徐瑶,李佑生和她动手动脚了没有。徐瑶带着哭腔说,“他什么也 没有干。你既然要我来干这种差事,还管这个干什么?”   张小路一听,又回头便朝李佑生的胸口打了一拳。徐瑶这才大声喊道,“他 真的什么也没干,你别打了!”   李佑生问: “你们是怎么看上我的?”   张小路笑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那天把李佑生在西直门放下之后,便 找了地方把车停住,悄悄跟着他。他看到李佑生共给了盲人们两次钱,就想到了 这么个主意。   李佑生听着,一阵阵冰凉的感觉在脊背上升起。他朝徐瑶看去,她避开他的 目光,眼里竟然有些羞涩。李佑生问:“你们一共干了几次这样的事?”   “一次,你是第一个,”徐瑶说,眼朝天花板看着。   李佑生严厉地说:“你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看着就看着,谁怕你呀,”她果然迅速扫了李佑生一眼,“因为你看上去 象个好人。”   李佑生“哈”地一声笑了起来。她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把脸板住了。张小路 不耐烦地对李佑生说:“你少跟她来这套,有什么话对我说!老李,我明着跟你 说吧,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是想跟你借点儿钱,帮 我们救救急。”   “借多少?”   张小路不说话,却和徐瑶将他按在了椅子上,捆住了他。李佑生起初还使劲 儿挣扎,直到张小路又狠狠打了他一下,用枕巾把他的嘴堵上了。张小路拿出个 照相机,一闪一闪地,把徐瑶和纸篓照了好几次,这才坐在了床上。   他道,“老李,现在的事你想必也知道,还是私了的好。你最好是放聪明点 儿,别挣扎了。”他说着便去翻李佑生的行李,“不多,就想跟你借两万加元。 这个数你总有吧!”   李佑生又哈地笑了起来,因被毛巾塞着,声音有些发闷。他心道:两万加元, 亏他们想得出来,他们以为我是大款,富到了要把钱绑在身上让人抢的地步!   张小路很快把箱子翻了一下,但除了李佑生的证件、机票和几百块人民币外, 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泄气地坐在了床上。徐瑶着急地说:“路哥,这可怎么办呢, 这可怎么办呢?”   张小路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再找找看。两个人就又把箱子抖了一遍。这一 次,徐瑶在夹层里找到了一个皮折子。那是几张面值一百元的外国纸币。徐瑶高 兴地把钱举起来让张小路看。但张小路只看了一眼,便说那是旅行支票,没有李 佑生的签字根本没用。而那些支票和现金加起来勉强才够两万人民币。徐瑶却信 心百倍地说,怎么也比没有好。张小路暴怒起来,说:“你怎么能把这些支票换 成钱?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跟我们去银行吗?你敢跟着他去银行吗?”   他说着走到了李佑生跟前,一把将李佑生嘴里的毛巾扯了出来,讥笑道: “没想到你回趟家,身上就带这么点儿钱!”   李佑生说,“你们把钱拿走吧,只要把护照和机票留下来就行。我再也不想 见到你们了。”   张小路说,“你想得倒美!我得把你的证件和机票扣几天,直到你把这些东 西换成钱。”   “你们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就不怕公安局的人来抓你们?”   “切!”张小路从淡黄的牙缝里笑了一下,“你要觉得公安有指望,你就去 找他们吧,我又没抢你的钱。再说了,和我女朋友扯来扯去的不是你吗?我刚才 照的那些照片总不是假的吧,你就不怕我把它们贴到这个学校的网站上,让你的 老师和同学看看你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我们走了!到后天早晨你还不把钱送 来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会把你的护照和机票都给撕了!”                 十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李佑生坐在那里浑身发抖。他就那么被人跟上了,就因 为他给盲人们放了两次钱。难道他这个好人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就那么显眼?   他不相信自己是个彻底的好人,如果他真的那么好,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 西,怎么会对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孩子动了心,一下就被她的“纯洁无辜” 俘获了?   他想报警,但想到张小路手里的照片,又觉得三言两语和人说不清楚。他现 在是黄泥巴落在了裤子里,不是死也是死了。他们所说的两万加元,他怎么能和 王蔚然张嘴,但如果不说,他又怎么能够回去?难道去向刘经纬和薛琴借?   李佑生把行李匆匆收好,坐在老地方发起愣来。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还没 等他答话,薛琴已一身灿烂地出现在了门口,笑着说:“连门也不关?你也不怕 别人抢你?昨天的酒也该醒了吧,小刘让我来接你到我们公司看看。”   她马上就注意到地面上的狼籍,笑道:“你和别人打架了?”   李佑生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不小心把废纸篓踢翻了,说完便走进了 洗手间。镜子里的他,胳膊上有一道明显的擦痕,一定是和徐瑶推搡时撞在墙上 的,脖子上还有一道红印,则是张小路用绳子勒的。他呆了一阵,不知道自己这 个样子怎么能够出去见人。过了好久,薛琴在外面敲起门来。他只好装成还在用 厕所的样子,把水放得哗哗响,可薛琴把门一下子推开了。   “你这也太那个了!”他背对着她,把那只胳膊端起来,用另一只手掩住伤 痕,这才回过头来。   薛琴把他的手拉开,先让他抬起头来,又叫他扭过去。她仔细地看着,说: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得告诉我。是我呀,你要和我说实话!”   李佑生一下子没了力气,双手支撑在镜子前的洗漱台上。他背对着她,从自 己第一天到北京说起,张小路,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女孩子,两万加元,护照,机 票,他没办法和老婆交代等,统统说了。镜子里,薛琴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那你到底和她做了没有?”她一字一句地问。   他也一字一句地回答:“没有,你不了解我吗?我不能否认自己确实受到了 她的吸引,也不能不承认我有过一些艳遇的想法,但我绝对没有碰过她一下!”   她这才不象刚才那么激动了,问:“张小路和徐瑶要你怎么联系?”   李佑生想起了那个手机号码。薛琴叫他拨了。电话那头,迪斯科的音乐又一 次响起了,但男歌手只喊了一声”北京”,就传来了徐瑶有气无力的声音:“喂?” 李佑生说钱星期四就能到,要她千万把护照和机票收好。徐瑶刚答应一声 “好的”,张小路就在后面喊了起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啰嗦什么!”   薛琴听李佑生复述了张小路的话,道:“手机号是真的?这两个人很嫩嘛, 没准儿真是第一次作案呢。你呀,也真单纯,在外面闯了好几年,还是丢不了那 点儿书生气。连一个小姑娘的把戏都看不透,我和经纬怎么能放心你和别人做生 意!?”   李佑生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薛琴却已经在给她的警察男友小关打电话了。她 要小关把那个出租汽车司机的底细查清楚,把执照扣下,找到护照后再把那人抓 起来。她还让他到对面的学校看看,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徐瑶的女生。如果有,就 和学校联系。这种人,不开除行吗?她最后又给刘经纬打了一个电话,说李佑生 不舒服,但她明天会把他带到公司的。   李佑生听着,心里一阵阵感动。薛琴,这个被他认为情绪不怎么稳定的女人, 却恰恰在他无比脆弱的时候挺身而出,要来挽救他。“薛琴,你对我失望吗?” 他问,想起了自己在后海和她见面时的最初印象。   她奇怪地看着他:“失望什么,你是被他们骗了。我刚才的话太重了,你没 变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道变了。你知道你有多难得吗?可见我当初没有看错你。”   李佑生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让他心中一阵痛苦。   第二天一早,正当李佑生依然还在昏睡的时候,薛琴打来了电话,要他在招 待所里等着,说护照和机票已完好无损地拿回来了。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到洗手 间冲了一下凉。   不一会儿,薛琴到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她身后除了小关还有两 个人,张小路和徐瑶。   小关把一包东西递给了李佑生。李佑生打开一看,除了证件和支票外,还有 张小路的驾驶执照。小关说:“老李,这执照你看着办,是撕是烧,还是给它撒 泡尿,怎么着都行!”   张小路立刻哀求道:“老李,我们昨天过份了,您可千万不能那样啊,我们 一家都靠它吃饭呢。”   小关说:“得,得,得,还觉着人家好欺负呢,好象我不知道你这种混混是 什么东西!换了我,就把你们俩都给办了,把你们送到局子里住几天!”   张小路瞪了小关一眼却不敢说什么,显然是“局子”两个字让他怕了。李佑 生说:“我问你们两件事,你们如果能说实话,我就把执照还给你们。”   “你问吧,”徐瑶突然说道。   “我看你们两个人也确实不象惯犯,如果是,也不会把手机号码留下来,” 李佑生刚说完这句话,却想到自己这么个大男人竟栽到了两个娃娃手里,顿时觉 得没意思起来,便改口道:“你们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能挣钱,为什么要出来做 这种事?”   徐瑶说,“是因为我弟弟,他今年刚考上了大学。我父亲以前在乡下开了一 个作坊,我们家本来过得还可以,但上个月着了一次大火,作坊被烧掉了,家里 欠了几十万的债。我就想打点工为弟弟攒点学费,但怎么攒也不够,做家教还要 受人家的欺负……”她说着抹了一把泪,停住了。   张小路道:“你们爱信不信,我们俩也是想不开,也就只好铤而走险了。李 老师,您原谅我们吧,我要是把出租车的执照丢了,徐瑶她们家里就更没有办法 了。”   李佑生心道,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相信,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情我敢不信吗? 小关却笑出了声:“你们俩听着,别表演了!别觉得老李是个老实人,你们就可 劲儿地欺负人家。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撞到抢口上呢,就装怂,可下次呢,还 照样招摇撞骗。依我看,你们不到局子里走一圈儿,根本不会说实话。徐瑶,你 真叫徐瑶吗?是在对面上学吗?不说实话,我是不会把驾照给你们的。” 徐瑶不回答,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小关又说:“你看,又让我 说对了吧?”李佑生却把驾照扔了过去。张小路愣了一下,连声道谢,拉起徐瑶 赶快走了。   李佑生问薛琴:“你信他们的话吗?”   薛琴道:“半信半疑。信是因为这年头谁都活得不容易,人一着急,什么事 都敢干;不信是因为那个女的还在读大学,就敢出来用色相诱人,打家劫舍。可 我自己宁愿相信他们的话,他们两个那么年轻,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后可就 更不得了了。”   小关道:“读大学就怎么了,你以为现在还象你们那年头?现在是个阿猫阿 狗就能上大学,有什么奇怪!老李,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那个女人的身份。等以 后知道了再把她的底细告诉你。”   李佑生摇头说不必了。他朝窗外看去,张小路和徐瑶正从那条小路上走过。 刚和他的视线相遇,张小路就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他朝前面走了,徐瑶却 停了下来,微微张开嘴注视着李佑生,表情依然是那么无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 裙裾,晚霞在她身后将天空染得一片金黄。她就那样站着,象随时会和李佑生说 话似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张小路回过头,朝她喊了起来。她便转身跑开了, 轻盈得如同蝴蝶飞入了花丛。   薛琴把李佑生唤了回来:“经纬还在等你呢,走吧。”   他茫然地问,“去哪儿?” “我们公司啊!你不是说要回来工作吗?你不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变了主 意吧?”   李佑生心中其实已经犹豫起来了,但他只轻轻回了一句“怎么会”,便跟着 薛琴和小关走了出来。   夜已经深了,道路两侧却依然一片繁忙。李佑生恍恍惚惚,只知道车似乎正 在朝西直门的方向开去。后来,车就爬上了一座巨大的立交桥。刚上桥时,李佑 生还能辨别出东西南北,但这座桥确实和他听说过的一样,复杂得如同迷宫,很 快就将他绕得失去了方向和理性。车不断地转着弯,吃力地爬上爬下。他觉得自 己似乎正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中挣扎着,眼前不断闪过无数似是而非的路标。那些 路标可疑古怪,象甲骨文那样难以破译。照理说,车应该是朝前行驶的,可路边 的景物却静止不动。坐在车里,李佑生只觉得车似乎是爬行在一条盘山公路上, 虽然转了很多圈了,可还是没走出多远。   李佑生暗想:“老天,这桥可真不得了!”坐在驾驶盘后面的小关象听到了 他肚子里的声音,扭过头来笑道:“糟了,我们明天才能把你送到飞机场。”薛 琴也回头看了李佑生一眼,却沉着地说:“佑生,他是在开玩笑。你别担心,我 们马上就要开出去了。就是再晚,经纬也会等你的。”   李佑生把身体紧紧靠在座位上,又朝窗外看去。突然,一个声音轻轻在他耳 边说道:“哈,飞机场,刘经纬,老问题又来了。”   他吓了一跳。车里却依然只有他们三个人。窗外夜色无边,时光似乎在西直 门桥上静止了。那个声音依然在轻轻响着,象个亲密的朋友,紧紧贴着他的面孔, 让他的耳垂一阵阵发痒:“啊,要能永远呆在这座桥上就好了。”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那个每当他走神之时就偷偷溜出来和他说真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