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茨基与张居正 胡文辉 在中山大学旁边的文津阁旧书店,偶然买到一册奇怪的书。考茨基的《社会革命》,人民出版社,1980年12月 版。 考茨基,一位过气的左翼思想家罢了,何足为奇? 要知道,作为修正主义的第二号思想领袖,考茨基在内地早已是一位被批倒批臭了的反动人物,他的书也一向 是作为“反面教材”才出版的。比如迟至1984年的上海人民版《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三分册,就还是冠以“老 修正主义哲学资料选辑”的名义。而这本《社会革命》,由当时最权威的出版社刊行,书前既无批判性的说明, 版权页也没有“内部出版”字样,何也? 且看看这本小册子的内容吧。它原是考茨基1902年在荷兰的两次演讲,还保持着“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的姿态。 第一部分“社会改良和社会革命”,讨论改良(演进)与革命的概念以及欧洲历史上的革命,至今尚不失其理 论价值;第二部分“社会革命后的日子”,设计革命胜利后的新社会蓝图,填补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空白,但 今日视之,自不免一厢情愿。可是,特别值得留意的,恰恰是这第二部分。 在新社会的经济制度方面,考茨基是赞同计划经济的。但他也明白,对于现代国家这种庞然大物,巨细无遗的 计划经济是不可能的任务,“这项任务显然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否则就得按照一个简单公式自上而下地调 节人们的需要;像过兵营生活那样,让每个人只分得其最低的份额,从而把现代化的文明生活降到何等低下的 水平!难道我们就必须成为一个兵营式的或监狱式的国家吗?”他的解决方法是:尽量减少大企业(生产资料 生产)的数量,通过对少数大企业的计划管理,就能间接调控附属于消费合作社或地方机构的无数小企业(消 费资料生产),以达成全社会的产品周转。 不过,他有个补充说明:“不能指望,一切私营小企业就会因此全部消失。农业上尤其不会如此。……在我们 的农民有目前这种保守性的情况下,他们中的大多数愿意照目前的方式继续经营下去,这是十分可能的。无产 阶级的国家政权也根本没有要接管这种小企业的意图。” 最后,他更总结:“最谬误的莫过于把社会主义社会设想成一部简单而呆板的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它的轮盘联 动装置就只能按同一方式不断运转。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可以有好几种生产资料所有制——国家所有制,地方 所有制,消费合作社所有制,生活合作社所有制,私人所有制;也可以有各式各样的企业形式——公办企业, 联营企业,合作社企业,私营企业;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工人报酬形式——固定工资,计时工资,计件工资,原 材料、机器用具等的节约提成奖,加班、超产奖……社会主义社会中是完全可能有像目前这样的经济机体的多 样性的。” 看到这里,再联想到这册书的出版时间,1980年,正当经济体制改革尤其是农村经济改革启动的时刻。这样, 它的出版动机岂不是呼之欲出了吗?由此可知,在改革开放之初,曾有一股重新思考修正主义理论的暗潮,尽 管只是暗潮而已。 谓予不信,再看另一本书:明代张居正的《张太岳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2月据明万历刻本影印。张居正 一手主持了明代最重大的改革,世已熟知,此书的“出版说明”也特别强调这一点:“张居正是我国封建社会 后期著名的政治家。明代到嘉靖时期,政治腐败,官场贪污成风。张居正执政以后,大力进行整顿和改革。他 ‘尊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改变了官场中因循苟且的腐朽风气,‘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在全国范围内清丈土地,改革赋役制度,推行一条鞭法,对明代中叶以后商品货币经济的持续发展,起了促进 作用……张居正的改革,在富国强兵与缓和社会矛盾方面,取得了显著成效。”这不是明明与当时的改革旗号 遥相呼应吗? 就这样,德国的考茨基,明朝的张居正,在“摸着石头过河”的1980年代不期而遇了。 或者取经西天,从修正主义著作中寻求理论镜鉴;或者以古为鉴,在中国古代政治史上寻求实践榜样。方向虽 然相反,用意则大同小异,都不过是为党内的空前改革提供中外的思想资源。在知识界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的时代,这不妨说是一种文化走私吧。 附带提一下,考茨基在《社会革命》中还提出精神生产不同于物质生产,“在精神生产领域里,对生产的集中 领导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简直是荒谬的;在这个领域里,完全可以盛行自由生产,而决不致于变成受价值支 配的商品生产或者受大企业支配的资本主义生产。”何为社会主义生产制度呢?就是“物质生产上的共产主义, 精神生产上的无政府主义”。不得不说,这个结论是可爱的。尽管这纯属空想,但毕竟是带有小资产阶级浪漫 的空想,带有自由主义尾巴的空想。他后来激烈地批判俄国革命,岂偶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