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林天宏 走在连山坡村雨后泥泞的山路上,程林祥总会产生一些幻觉。 有时,大儿子程磊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还是七八岁时的模样。儿子牵着他的手,高高扬起下巴问:“爹 爹,咱家什么时候能买一辆汽车啊?” 有时,他也会隐约看见父亲程瑞全走在前面不远处。老人裹着穿了10多年的蓝色围裙,背着背篓,拎着一 把锄头,锄去路面上突出的山石。 但大多数时候,这个中年人不得不回过神来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的大儿子和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去年的“5·12”大地震中,映秀镇漩口中学的高一学生程磊,在倒塌的校舍中遇难。程林祥与妻子刘志 珍,冒着余震,步行了50里山路,把17岁儿子的遗体背回了家乡水磨镇连山坡村,并把儿子安葬在家后面的山 坡上。 上个月,程林祥70岁的老父亲程瑞全,又在家门口这条山路上出了车祸,连人带车摔下了数百米深的悬崖。 现在,这个39岁的男人只能用忙碌的方式,来暂时麻木自己,不让自己想起这一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 着泥巴,去山下的镇子上买水泥,他要和山上的邻居们一起,修好这条“该死的”山路。 车祸 这是从海拔2000多米的大山深处通往山下水磨镇的唯一一条道路。 路长1.5公里,是在山体上一锄头一锄头硬生生挖出来的,路面最宽的地方不足4米,最窄处仅两米多点, 下面就是数百米深的悬崖。一旦遇雨,路面和沼泽地没什么区别,一层厚厚的泥巴,“就连下坡都要使劲地踩 油门”。 去年的大地震,又震松了山路旁的岩壁,稍有点风吹雨打,山上就会往下滚石头。路面被震裂了,很多地 方裂开了数十米长、半米宽的大口子。 一年来,这条路上接连已经死了两个村民,都是开车时稍不小心摔下了山。对于大山深处的连山坡村一组 13户人家、58口人来说,这条路已经成了“随时可能送命的老虎口”。 事实上,只要头一天下雨,次日一早,程林祥的父亲程瑞全就会默不作声地出去修路。生前,老人一直渴 望把这条土路修成水泥路,可村里根本没这个财力。老人能做的,只是用锄头把滚到路面上的山石锄掉,或是 刨些泥土,把被雨水冲开的大口子填上。 程瑞全从17岁开始做木匠。他的手艺,在当地很有名。前两年,老人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平常 已不大接活了。但地震后,很多倒掉的房子需要重建,人们纷纷找上门来,老人只得重新出山。 3月20日,是农历中的春分。吃过早饭,程林祥便开着自家的小四轮,载着父亲和妹夫下山干活儿。他母 亲原本并不同意他们这天出去,因为“就连过去的长工,春分都得休息的”。但要盖房子的人太多了,他们耽 搁不起时间。 小四轮就快没油了,出门前,程林祥咕哝了一声:“今天开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再开回来。”这句话让边上 的妻子刘志珍听见了,她气恼地质问:“这叫啥话?把油加满了就是了!” 程林祥也不还嘴,载着父亲和妹夫下了山。可10分钟后,这辆车子就再也开不回来了。 这段山路中部有一处大拐弯,路面裂开个大口子。往常程林祥每次经过这儿,都会小心翼翼地放慢速度, 可这天,小四轮的马力总也加不上去。他有点着急,踩了脚油门。 那一瞬间,他感觉车轮在口子上剐了一下,“好像完全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在悬崖边上打了个弯,翻 下山去,一头栽进了山下的河里。 悬崖下松软的草垫保护了程林祥和他的妹夫,他俩滚下了几十米,奇迹般地竟没受伤。可当他俩在一块山 石边找到程瑞全时,发现老人的头被撞了个大口子,满脸是血。待两人费尽气力将老人背上路面时,已经没气 了。 援手 刘宏葆到程家那天,正是4月4日的清明节,老人的丧事已经办过了十多天。 刘宏葆是广东佛山援建水磨镇工作组组长,到水磨工作已经9个多月。有一天,他无意中听人说起程家夫 妻背着儿子遗体回家的故事,回办公室后,他从网上找出相关报道,仔细看了几遍。 “没想到在这样的大山深处,还有这样伟大的父母。”作为一个父亲,他“感动感慨得不得了”,清明节 一早,他领着8个同事,开了两辆越野车,带着些钱和慰问品,上连山坡村去看望程家夫妻。 那天早上,天上飘着小雨,山路又成了沼泽地。就连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开起来都“像开船一样”,汽车 的轮子在悬崖边一个劲地打滑,吓得刘宏葆“一身冷汗”。 这天,程家夫妻也早早起来了。他们在家门口摆了一张供桌,放了一些供品和黄色菊花,祭奠老父亲和大 儿子。刘宏葆9时左右来到程家时,祭奠已经结束了。夫妻俩把菊花抖碎了洒在地上,家门口一地的黄色花瓣, 星星点点。 前一天,村干部向他们打招呼说刘宏葆要来的事。夫妻俩特意为工作组备了一桌饭菜——腊肉、豆花、土 鸡蛋,摆满了整张桌子。但刘宏葆说自己“一口都吃不下”。他直截了当问刘志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来水磨镇之前,刘宏葆是广东佛山市的市长助理,在当地主持过高能耗产业的转型工作。他曾淘汰了佛山 一大批高能耗的陶瓷产业。如今,地震之后重建的水磨镇,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地震之前,这个被青城山、 卧龙、三江等著名旅游景点环绕着的江边小镇,却是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高能耗工业区,有着州里最大的水 泥、电石、稀土等高污染企业,镇上的许多农民,都在这些工厂里打工。 但山上的村民们很不喜欢这些企业。自从工厂的烟囱开始冒出浓烟,刘志珍家的田地里,几乎连玉米都种 不活了。“我们就算饿死,也不想去这样的厂里打工。”她生气地说。 地震之后,很多工厂都被震塌了,处于半停工状态。借此机会,刘宏葆与阿坝政府协商,想把这些高污染 企业统统迁走。他请来北京大学建筑学院的教授做规划,目标是把水磨镇打造成一座以旅游业与教育业为主的 全新小镇。 他的另一个任务是,修好那些地震之后损坏的道路。水磨镇下属的18个自然村,刘宏葆都带着同事去过, 但像连山坡村这样危险的山路,却很少见。 “那你能不能帮我们把门口这条路修成水泥的?”面对亲自找上门的刘宏葆,刘志珍犹豫了老久,终于开 了口。 刘宏葆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这个“忙得已经半年多没睡过好觉”的中年男人,甚至很细心地帮助程家看了看风水。原本这条土路直接 对着程家的大门。他让程家等路修好后,把门的方向改一改,或者在门前加个照壁,“挡一挡晦气”。 “我要把水泥路修到程家的大门口,但我更希望把镇子重建好。” 事后,他解释说,“我不仅是在修一条方便通行的路,我要修的,是一条帮助他们通向城镇化的道路,让 他们的命运发生根本的变化。” 愿望 得知刘宏葆要来的消息,头一天晚上,刘志珍一夜没睡着。她翻来覆去,想着该不该开口,让“这个大官” 帮忙修修这条路。 那些天,程林祥几乎吃不下、睡不着。大儿子死后,他有大半年没怎么出去做活儿,才刚刚忙起来,却又 因为自己的疏忽,送掉了父亲的命。他一夜夜躺在床上流泪,刘志珍甚至一度担心丈夫会疯掉。 妻子非常理解丈夫的自责。在大儿子程磊死后,刘志珍也总觉得是自己把儿子害死的。 程磊初三毕业那年,差了几分,没考上汶川县最好的微州中学。本来花上4000元,就可以上那所学校,但 程磊当时谈了个“朋友”。为了把他俩分开,刘志珍坚持让儿子上了映秀镇的漩口中学。 自从儿子死在倒塌的校舍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母亲每天都躺在床上不起来。她一度想到过自杀,可 死在哪儿呢?如果死在家里,就成了全家人的负担,可如果不死在家里,“又怎么能和儿子在一起呢”? 自从《中国青年报》报道了这对夫妻背儿子遗体回家的故事后,全国许多的好心人,纷纷捐钱捐物,安慰 这对夫妻。一个来自广东的熊姓企业家,去年6月还专门来了趟程家,承担起他们二儿子程勇从初中到大学的 所有费用。 最让刘志珍感到安慰的是,二儿子程勇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地震之后,水磨中学的校舍成了危房,在这所学校读初三的程勇,去了离家100多公里以外的眉山上学。 每到放假,才能回家看一看。 原本,这个15岁的小男孩儿很调皮,在班上是“让老师头疼的人”。但现在,他学习很努力。上学期末, 他的总分已经进步到班上第二名。学校特意给程勇发了2000元奖学金,他原封不动地上交给父母。刘志珍告诉 他,可以用这笔钱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我还是把钱存起来吧,以后上大学用。”程勇回答母亲。 这个原本悲伤的女人,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她把那些好心人的电话都存在了手机里,逢年过节,主动发短 信问候。“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呢?”她时常这么问自己。 公公遇难后,刘志珍一手操办了老人的丧事。周围的邻居说,“村上十几年来没见过这么风光的葬礼”。 可看着丈夫一天天消沉下去,她心里“像刀扎似的”。 刘宏葆上门那天,有一同来的佛山记者问她:“家里这么困难,你怎么不和我们领导要房子、要钱,要修 这条路做什么?”也有相熟的邻居笑话她“猪脑壳,进水喽”。 “以前我有两个儿子都不怕,现在只有一个了,我还怕什么?”她回答:“修路是我公公生前的愿望,我 要帮他完成。” 当然,刘志珍心底也还有一个愿望:每次下山,她都绕着去镇子上正在新建的汶川二中看看,虽然“看不 明白建筑的学问”,但她希望佛山的援建队能把这个学校“修得牢靠些”。 “以后,老二就要在这里读高中了。”望着山坡下的汶川二中工地,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到时候, 我就能告诉他,要是再遇上地震,你就不用往外跑了,待着别动。这个教室很安全。” 准备 “狗日的要修水泥路喽!”对于这个原本宁静的小山村来说,这消息就像一粒火星子丢进油锅里一样炸开 了。 从4月初决定要修路开始,连山坡村一组的50多个村民连续开了5次会。很多村民丢掉了原本的工作,从成 都、都江堰等地赶回村子里,商量起这件“自家的大事情”。 但经费实在太紧张了,整个镇子都在重建,到处都需要钱,建材的价格一直在猛涨。刘宏葆挤了挤预算, 从原本的工程抢险资金里抽出30万元,可这笔钱也只够购买砂石和水泥,以及租用必须的机器设备。 而且,村民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有的村民希望修路能买自家的砂石;有些人地里的青苗会被 毁坏,他们想着要点赔偿;有人开始时捐出了自家的几块棕垫,可回家被老婆一说,又反悔了。 这些没读过多少书的村民们,开始动用自己所有的生活智慧,来解决这些问题。 这个自发组成的修路队,上至70多岁的老人,下至10多岁的女娃,全部是义务参加。他们在一张中学生的 作文纸上,写下了连山坡一组58个村民的名字,出工的人画上一个圈,缺席者画个叉,每缺一个工,就罚款60 元钱。 为了节省经费,村民们动用各自全部的社会关系。搅拌机是一个在镇上修摩托车的村民从表哥那儿租来的, 每个月900元,比市场价少了300元;另一个村民找朋友买了200多吨水泥,每吨比市场价便宜了30元,光是这一 项就节省了6000多元。 修路队成立了4个小组:施工指挥组、测量组、材料采购组、财务监督组。每个组的“领导成员”有3人, 由村民自发投票、选出村民小组里“最有威信的人”担任。每天晚饭后,他们就集中在程林祥家里,分配第二 天的工作,协商正在出现的问题。 程林祥也慢慢从消沉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这些天,他正带着一帮年轻人,到10多里地外的深山里砍树,然 后用摩托车拖回家里,加工成一块块2米来长的木板,供修路使用。 按照山里的风俗,在父母过世后的100多天里,做儿女的不能剪头发。程林祥两个多月没剪过发,头发已 经很长了,上面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木屑。可他只管埋头加工木板,甚至都顾不上抖一抖。他手上那些掉了漆的 木工工具,都是父亲留下的。 “忙起来就不会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他说:“我要修好这条路,帮爹爹完成他的心愿。” 山下的刘宏葆,正忙着镇子的重建,没有亲自过问这条路的进展。但从旁人那儿,他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 修路队点点滴滴的故事。 “村民们太值得尊敬了。”他感慨地说:“如果灾区的老百姓都能够这样自救,那地震后的重建工作该省 多少心啊!” 4月29日这天晚上,在修路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刘志珍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又地震了。这条山路上挤满了从山上滚下的大石头,她怎么也爬不过去,可程磊突然间出现在她眼 前。他让刘志珍抓住自己的脚踝,带着她慢慢飞到了一块平地上,把她放了下来,然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这个母亲和旁人回忆起了这个梦,很认真地问道:“你说,军娃(程磊的小名)是不是想告 诉我,这条路一定能修得成?” 那个人还没有回答。她就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想,一定是的。” 夜话 夜深了,山里下起了小雨。 这是4月30日晚上9时许,修路队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材料和机器设备全部到位。山路太窄了,搅 拌机和水泥运不上去,只能放在半山腰的一块空地上。 担心材料和机器被人偷走,修路队的壮劳力们自发组织了一个守夜队,每天轮流排班守夜。他们住在堆满 水泥的救灾帐篷里,有人从山上的家里抬下了一张木床。 这天下午,在这条山路上,修路队差点又出了车祸。前一天夜里刚下过雨,一辆运砂石的小四轮打滑失控, 半个驾驶室已经冲到了悬崖外。幸好后面装载的砂石很重,才没有摔下山去。 “狗日的,差个两秒钟,我就没命喽!”这天晚上,正好轮到这辆小四轮的司机程建超守夜,在一片漆黑 的帐篷里,这个19岁的大男孩手舞足蹈地回忆起那惊险的一幕,嘻嘻哈哈地笑着。他的哥哥程建学原本在映秀 镇打工,在去年的大地震中失踪,至今没找到遗体。 “你小子积德了,命大啊。”一起守夜的几个村民也大笑着。在外人看来,他们谈论的好像是件再平常不 过的事情。 山村的夜很冷,4个守夜人只能挤在一床被子里取暖,有人打亮了打火机,点上一根烟,在微弱的火光下, 可以看到从嘴里呵出的阵阵寒气。 但接下来讨论的,却是一个很热闹的话题。有人问道:“你们说,等路修好了,我们该怎么感谢佛山的人?” “摆上三天三夜酒席,请他们喝个痛快。”程建超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人家有纪律,不能喝酒的嘛。”有人表示反对:“我们送他们山上的特产、土鸡蛋,城里面卖一块钱一 个呢。” “那些东西吃几天就吃光了嘛。”又有人表示反对:“我们还是送锦旗,写上我们所有人的名字,敲锣打 鼓给他们送去。” “我们给这条路取一个名字吧,和佛山有关的。”沉默了很久的程林祥突然开口说:“我想好了,就叫佛 援路,佛山援助的路。” 不过还没等别人说话,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建议:“佛援路不好,不好看,还是叫佛缘路吧,我们和佛山有 缘分。然后,再给它刻块石碑,能传个几百年。” “老程,你还真有两下子啊!”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夜里10时多,累了一天的人们逐渐沉默了,雨越下越大,打在帐篷的顶上,叭叭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 低沉的狗吠。透过厚密的雨幕,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有着大山沉默的侧影,山岭的最高处,闪烁着几道微弱却 又清晰的灯光,温暖着守夜人的视线。那儿是他们的家。 开工 佛缘路终于正式开工了。 5月2日早晨8时,修路队的人们吃过早饭,陆陆续续来到程家的大门口集合。这儿热闹得“像赶集似的”, 就连路旁猪圈里的几头大肥猪,也兴奋得嗷嗷直叫。 开工之前,程林祥把自家的饭桌端到门口,搭成一个临时香案,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工仪式”。桌上摆 着四碗供品——土鸡蛋、豆花、蛋糕,以及一块切成方块的肥肉。他点燃了蜡烛和香,烧了一叠纸钱,又磕了 三个头,求山神保佑施工顺利。 进入4月中旬以来,这里便进入了连绵的雨季,雨陆陆续续下了半个多月。但开工这天却是个大晴天,十 几天都隐没在云层后面的太阳,此刻从云缝中探出头来,阳光温暖地铺在山路上,香案上的两个酒杯,反射着 柔和的白光。 “真是个好兆头哩!”有人兴奋地叫道。 按照先前的计划,修路队分成了两个部分,大部分青壮年到山下的搅拌机那儿搅拌好水泥,然后用小四轮 送上山来,老人和女人们都留在山上。他们要用木板搭出槽子,用来固定水泥路面。 现在,有人用镰刀削好一根根木桩,有人负责把它们捶进土里,还有人把木板横过来钉在木桩上,一块块 连接起来。这道流水线的工序高效而有序,不到一小时,程家门前十几米的山路,就被木板整齐地包围起了。 不过,山下的男人们却碰到了一些麻烦。 小四轮的马力太小了,装载的水泥又太重,当车子行进到一个坡度很大的上坡处时,就怎么也爬不动了。 司机连忙打电话,把山下的壮劳力们喊了上来帮着推车。 小四轮和男人们一起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人们的身子倾斜,用力紧绷着,和路面的夹角越来越小。用了 半个小时,小四轮才终于爬过了这个土坡,来到程家门前。 由于用时太长,拌好的水泥即将凝固。等候已久的老人和女人们一拥而上,用锄头把水泥快速地扒下车斗, 有人拿着手动压路机,开始平整起路面。 这儿的许多村民都有修路的经验。过去镇子上修路,他们去打过工。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了,他们是在为 自己修路,由此引发的心情,也很复杂。 “以后赶猪下山去卖,就好走多喽。”有的人兴奋地说。 “我们以后就成立一个专业修路队,去帮人家干活,狗日的赚他一笔钱去。”有人用玩笑话表达着自己的 愿望。 “走了几千年了,都是泥巴路,搞什么水泥路嘛。”一个70多岁的老妇人嘟囔着,用锤子使劲地把木桩钉 进地里。 直到上午11时左右,这条大山里从古至今的第一条水泥路,终于有了最初的模样。尽管此刻,它仅有1米 多长。 中午收工时,前一天才从佛山赶到水磨镇的一位摄影记者,想要给修路队拍一张集体合影。虽然山下的几 个壮劳力一时上不来,但留在山上的人们,却有些迫不及待了。 刘志珍大声指挥着人们,拿起自己的工具——锄头、铁锹、锤子,站好自己的位置。现在,她是村里公认 的“女强人”,人们都有点“怕”她。一个穿红短袖的村民,甚至被她指挥着爬上了一旁的小四轮,因为那样 站得高,“拍起来会比较好看”。 可真正拍照的时候,这个“女强人”却“露了怯”。 修路队的成员们看起来个个都有些紧张。他们一脸严肃地盯着镜头,摄影记者喊起了“一、二、三”时, 原本板着脸的刘志珍,突然间“噗哧”一声笑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捂着脸,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祭奠 下午5时过后,水泥路面已经铺出去10来米了,可刘志珍却放下工具,悄悄回到家里。 按农历,这天是四月初八,也是程磊周年忌日。可大家都在忙着修路,程林祥说:“既然电视上都说‘5 ·12’,那就到那天再办吧。” 但这个母亲却放不下儿子。她从厨房的斗橱里抽出两根蜡烛和一些香,还有三叠纸钱,拉开吱吱作响的木 门,往后山坡上走了。 地震后,很多人都劝她搬到山下去住。有一个北京的企业家甚至愿意资助他们,在山下的镇子上买一套房 子,但这些好意都被刘志珍拒绝了。 “我要在这里陪着他。”沿着崎岖的山路,她边走边说,“如果我搬到山下去住,儿子在这里一个人孤零 零的,那当初我把他背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程磊的坟离家很近,走上5分钟就到了。她蹲下身去,熟练地插上蜡烛和香,用烛火点燃了纸钱。 已经整整一年了,这座用石头垒起的小小的坟茔上,爬满了茂密的野草。坟前还有不少供品,这一年来, 陆陆续续地有不少来访者,在这儿祭奠过这个17岁的男孩。 几个月前,在清理程磊的遗物时,刘志珍意外地发现了儿子初三时写的一篇作文,是儿子写给她的,题目 是《成长的路上,她牵着我的手》。虽然那些用蓝色钢笔墨水写成的字迹,已经略微有些褪色,但每一个字, 刘志珍都记在了心里。 在作文的结尾,儿子这样写道:“……在我成长的路上,她总是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越过一道道高坎,翻 过一座座大山,她从不放开,也从不厌烦,她,就是我的妈妈。” 可现在,这个母亲却不能确定儿子的灵魂是否已经回家。程磊死后,刘志珍许多次地梦见儿子,可他几乎 没有在家里出现过。 只有一次例外。2009年的春节,家里大门上的门神画像旧了,刘志珍把它揭了下来。当天晚上,她就梦到 程磊从外头回来了,坐在堂屋的饭桌前,说自己要吃炒黄瓜。可吃完后,他放下饭碗,转身出门,就再也没有 回来。 “我总担心他回不了家。”回忆起这个梦,她揉揉被纸灰迷住的眼睛,低声说道:“等路修好了,他来来 回回的,也好走多了。” 山林里一片寂静,回应她的,是微微抖动的烛火,与纸钱燃尽后冒起的一缕青烟。坟边有一大片不知名的 黄色野花,它们只在春天开放。 收工 夜色慢慢笼罩了佛缘路,已经是晚上7时多了,修路的人们不得不收工。他们带着疲倦的身躯,大声讨论 着明日的工作,沿着山路各自回家。小山村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5月2日这一天,修路队并没有完成预定的计划。水泥路面只铺了短短的10多米,按照之前每天40米、40天 完成的计划,显然差距不小,但程林祥依旧信心满满。 “万事开头难嘛。”这个男人扛着手动压路机,笑着说,“等过几天熟练了,说不定能超进度完成任务呢。” 结束了祭奠的刘志珍,此时已经在家里做好了饭。丈夫辛苦了一天,她特意多做了几样菜。吃了几口,程 林祥突然放下筷子,走到那台用了14年的21英寸旧彩电前。他拿出一张碟片,放进VCD机里。 2008年春节,在广东打工的程林祥的弟弟程平,带着新买的DV回老家探亲。他给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拍了录 像,然后刻成了光盘。不过,碟片被看得多了,卡得很厉害,就像是一张张照片的回放。 那个时候还没有地震。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程瑞全老人依旧裹着他的蓝色围裙,侧着身子对着这台“新 鲜玩意儿”,脸上有着孩童般的微笑。 长大后的程磊一直不爱照相,二弟程勇和一帮娃娃恶作剧般地把他围在中间,他逃避着镜头,露出羞涩又 无可奈何的神情。 碟片的最后,是一朵朵在夜幕中腾空而起的烟花。那是大年三十那天,程林祥带着二儿子程勇下山去买的。 夜里12时,程磊亲手点燃了一根烟花,在绚烂的花火中,一家人快乐地大喊着:“过年喽!” 在不久的将来,这条程磊燃放过烟花的山路,会变成一条平坦的水泥路,这条路有一个他父亲取的名字—— 佛缘。这条路从他的家门口蜿蜒而下,在它的尽头,一座全新的小镇也将拔地而起。 在那里,会有一座30多米高的汉式楼宇,名叫“春风阁”,它将是震后汶川的新标志;会有世界上第一条 1200米长的羌族风俗街,楼上是住宅,楼下是商铺;还会有从汶川县城迁移来的阿坝师专。这座岷江边美丽的 川西小镇,将迎来成群的学生和络绎不绝的游客。 而在程家这座略显简陋的二层小楼里,这个17岁男孩和他的爷爷,也从来不曾真正离去过。他们就这样活 在已经泛黄的电视屏幕上,活在夹杂着饭菜香的空气中,活在程林祥眼角滑落的眼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