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汉语,先保卫方言 李雾   对很多中国人、特别是南方人来说,我们面临的语言问题,不是英语会挤走汉语,而 是我们的“母语”———方言缺乏空间。      欣闻上海新学期初中语文补充教材将有一个正面介绍上海方言的“上海印象”单元, 阿拉拍手拍脚叫:忒好了,忒好了!   我爱方言。本人多年不看春节联欢晚会了,初三或初四那一场戏剧会演,却总是要看 的,就是想听听各地方言。我喜欢湖南人骂人“化生子”的古色古香。佛家有“四生”之 说:胎生者人畜;卵生者龟鸟;湿生者虫鱼;化生者无父无母,鬼神或地狱受苦人也。虽 说自己被骂时,比如被香港朋友呼作“猩猩”(先生),心里也有点“活塞”,但还是喜欢 粤语的生猛。广东人赞美女人臀部说“又大又圆又弹手”,动感十足,普通话的“丰满” 哪里及得上?“活塞”是上海话,憋闷之意,够形象。说到上海话,我最喜欢它的开放。 这支由苏州话、宁波话、广东话和苏北话化生而成的方言,居然称“化生子”为“昂三货” (onsale货,便宜无好货)。即使对英文,上海人也有鲁迅所赞的汉唐胸襟,“凡取用外来 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坟·看镜有感》)。   当然我也喜欢北方方言,比如据说是方言里最简练的河南话的短平快。儿子半夜解手 (四川人至今如《水浒》般称撒尿为“解手”),老子闻声询问,全部对话只有四个字:谁? 我!咋?溺!真是刮拉松脆。   慷慨激昂地抵抗英语保卫汉语,好像是当今“爱国”时髦。如果笔者是法国人或德国 人,还真的要担心一下,担心英语会取代母语,因为两种语言比较接近,共用很多单词。 但汉语和英语区别这么大,汉语人口这么多,有什么可紧张的?对很多中国人、特别是南 方人来说,我们面临的语言问题,不是英语会挤走汉语,而是我们的“母语”——方言缺 乏空间。许多上海孩子已经不说上海话了,甚至因此不能与祖父母交流。对一种语言来讲, 下一代不说了,它就死了,哪怕菜场里买菜的中年妇女仍然大声在问:活拨鲜跳的N(鱼) 有伐?   不要以为挤死方言无所谓。荆永鸣的短篇小说《口音》(《十月》杂志2003年第三期) 里,一群在北京打工的同乡人喝酒聚会,林某因为被人认为染有北京口音,就哭,就吵架, 就有人说不再跟他来往。“谁再说我口音变了,我操他祖宗!”“出来还不到一年,要是 变了口音,我成了什么鸡巴人了我?”作者解释道:“乡音是你的根,是你的魂儿啊。” 就算作者是编排而不是改写真人真事,故事至少反映了作者本人的看法。那群同乡人,与 北京人还算同属北方方言区呢,但在老乡之间,他们仍然要顽强地保卫自己的口音。   真实生活中的一个例子是,台湾作家白先勇能讲一口标准桂林话,尽管一出生就遇上 抗日战争,辗转流徙,他在出生地桂林并没有待过几天。原来老爷子白崇禧将军对子女有 “命令”:我不管你们在外面讲什么话,回到这个家,必须讲桂林话!   而《南方周末》10月13日那一期里报道客家人(《处处为客,四海为家》)时提到,客 家地区甚至流传着“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谚语。客家人“有着格外顽强的坚守文 化疆界的能力……虽然各地的客家话不可避免地要与当地语言发生‘交叉感染’,不过基 本大同小异,彼此一张嘴便知是同根同源。客家话也因此成为客家人相互认同的一个重要 标志”。   本人坚决主张学好普通话,因为普通话是中国大陆工作语言。特别是南方人,不但要 能听普通话,还要会讲北方口音的普通话。要分得清卷舌音和非卷舌音,不把“同志”念 成“童子”;也要分得清前鼻音和后鼻音,不把“声音”念成“呻吟”。但普通话毕竟只 是工作语言,在民间口语里是没有根的,它缺乏方言的鲜明生动。一位朋友说:“每每说 起方言,我的语调忍不住就会高起来,嗓门忍不住就会大起来,情绪忍不住就会激动起来, 心理忍不住就会放松起来。”这就是北师大已故教授俞敏先生讲的:“口语里每一个词, 学的时候都伴随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引起强烈的联想。书上抄来的词缺这些个。”(见 《白话文的兴起、过去和将来》,《中国语文》1979年第3期。)   其实,只要有相应语言环境,儿童可以很容易地学会两种甚至三种语言。最近,有关 部门再次通知,针对“目前电视剧语言使用上存在的一些问题”,重申电视剧不得使用方 言和“港台腔”的禁令,并特别规定少儿题材电视剧必须使用普通话。当电台、电视里铺 天盖地都是普通话时,儿童向父母学得方言的同时,应该可以很容易地从广播和学校学会 普通话。会讲方言并不妨碍他们学习普通话。   方言里不但有着现在时的流动,正如DNA里藏有种族的历史,方言里也有着民族文化 的历史。特别是南方方言,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比较小,保留了比较多的古汉语。杜 牧《乌江亭》曰:“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 知。”这首七绝,用普通话读来,没有一句是押韵的。但在一些南方方言(如粤语)里,仍 然可以大致念出平声“四支”韵。笔者数次见到北方人引用《木兰辞》,将结句写成“双 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应为“是雄雌”),其中有北大中文系才子,有人大文艺理 论硕士。如果他们会讲某些南方方言,知道这一句和前面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是押韵的,或许就不会犯这种高考语文时要扣分的错误。   现在很多人感叹大中学生语文水平低。笔者大胆预言:语文水平其实远未跌到谷底, 还将一路跌下去。语文所考,实际上是包括相当古典成分的中文知识。南方人的“母语” 不是我国工作语言,很难把鲜活的口语直接写入文章,他们被迫去古文中吸收和挖掘词汇, 以加强表达的可读性和丰富性。北方作家比较口语化;南方作家则书面词汇较多。相对地, 南方学生的语文平均考分也高一些。随着南方方言在低龄儿童中的消失,南方学生的古文 水平势必继续下降,同时拉低全国语文水平。   你要抵抗英语保卫汉语吗?不妨先动员起来保卫方言。如果在普通话的四面包围八方 轰炸中,你仍然有着与同方言者讲方言的定力,那么,偶然看个好莱坞原声片或与外国朋 友喝杯咖啡,怎么会降低你的汉语能力? 转载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