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织女 小脚趾   我紧抱着雯倩抱过的大枕头,让自己半开的嘴唇划过它广阔的面积,幻想嘴唇触碰 的布料是雯倩的肌肤。   我始终觉得她没离开过。今天,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身上的浴袍、大腿间的大枕头 仿佛还有她的气味、她的体温。   每天晚上,我都会到一个酒吧做bartender,一个小时二十五块的工作我不能不做。 但工作其实挺无聊,到那个酒吧的人只会喝啤酒,不会喝cocktails。我也因此没有什 么工作做,除了做花瓶以外,上班就只为了等下班。   看别人喝酒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下班后五六个人一块儿来的人最好笑。开始时, 整群人都会很开心,有说有笑的,但过了三四个小时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喝醉的人依 然很愉快地大吵大闹,自我陶醉。喝了很多但又没喝醉的人最可怜,得奉承那些醉醺醺 的酒鬼,想回家又想不出任何会被接受的借口。而他们的命运就是得送那些有先见之明 乘早把自己灌醉的人。看着那些没喝醉的人脸上的无聊无奈,我心里就好过一点。   有一个晚上,我正在观赏这么一堆人的时候,酒吧走进了一个很眼熟的人。   “陈老师……陈国炳……陈国炳老师!”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陈老师,这里!” 原来是吧台的人叫我,原来是方俊鸿。   “唉,你在这里工作啊?工作怎么样?”   “马马虎虎咯,唉老师你也喝酒啊?”   “不行吗?犯法啊?喂,你好像未满十八岁……”   “Ssshhh,老板不知道,别砸我的饭碗好不好?要喝些什么,我给你做。”   “Vodka tonic”我点了根烟。   “哇,老师,你也学人家抽烟啊?抽什么牌子啊?其实vodka加tonic water苦苦涩 涩的,你不会喜欢的啦。凭我对你的性格的分析,我觉得你应该喝像BloodyMary类型的 酒,有点酸有点甜,酒精成分不会太高,比较容易入喉,维生素C的成分也很高。”   “我做爱还比你自慰多!你凭什么教我该喝些什么?”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让方 俊鸿脑震荡,他应该可以喋喋不休地罗嗦一整晚。说出那么低俗的话真是下下策。   “Vodka tonic,请尝尝我的手艺。”方俊鸿带着灿烂的笑容把酒杯放下。   “谢谢。”我尝了一口,味道太淡,“唉,那个……那个许雯倩怎么样了,还好吧。”   “还好啊,没什么特别的。但退学后我们才发现钱真的很难赚。唉老师,你有没有 什么发财的门路?”   真是奇怪,有发财的门路,我还会光顾这种三流酒吧吗?“发财?去做牛郎吧,反 正你臀部那么翘。”我胡说八道地嘲讽瞎蒙一番。   “拜托,老师,你是从事教育事业的,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私人意见只供参考,并不代表校方观点。你听了之后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把那太淡的vodka tonic喝完再递给他20块钱,掉头就走。   早上镜子里的我,有点头晕目眩。可能昨晚喝多了吧。老师走了以后,我偷偷为自 己调了vodka tonic来喝,不知不觉偷喝了好多。原来vodka tonic挺好喝的,开始喝的 时候有点苦涩,但喝惯了后,还有点喝上隐。   看着镜子,我突然有种下流的好奇。我转过身把浴袍掀起,看看自己的臀部。虽然 因为角度的问题,我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老师说的没错,我的屁股确实很翘。   其实男人在爱美方面,不会比女人敷衍。记得在念书的时候,也许是十三十四岁吧, 所有男生都会突然间很注意自己的仪表。上厕所,十个里面只有两三个是为了方便,其 他的都是为了梳头发,而走出来的男生都是头发油油亮亮,脸上沾沾自喜。我就是其中 一个比较早熟的男生,总是小心翼翼地衣冠不整,摆出一副天塌下来也压不死我的馊样 子。   但有了雯倩以后就不再这个样子了,好像不再需要什么外在的东西来证明自己。   但空虚寂寞唤醒了应该爱护自己的心情。我于是伸手拿起那长期被冷落的摩丝,为 自己塑造一个新的发型。男人涂摩丝就像女人穿高跟鞋一样,走在街上特别自信,同时 又特别自觉,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我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回到酒吧工作。   今晚酒吧里又有好戏看:左边有一群阿兵哥虎视眈眈地在寻找猎物;右边又有一个 人在千方百计,费尽心思地在讨好一个女孩子,不到一个小时就花了六十块钱点了三杯 饮料,看来也没什么进展。   他回来点饮料的时候,我对他说“老兄,干嘛花那么多钱想把人灌醉,干脆下药好 了。”他冷冷地回答:“少神气,20年后,你也会变成我。”原来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   所以我觉得牛郎特别伟大,可说是男人中的男人。一般乌合之众,掏心掏肺掏钱地 想要讨好女生,却屡战屡败。那些牛郎却在女人投怀送抱地当儿财源滚滚。在和平时代, 男人的威武也只能在床上表现出来,从这种逻辑推算,牛郎不是男人中的男人,那是什 么?   再过一个小时,酒吧就要打烊了。那群阿兵哥看来今晚是白忙一场。他们当中,两 个应该是自己回家,剩下的三个可能会去其中一个人的家看足球比赛。而至于那个老男 人,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我当然也和他们不分上下,都是一个人睡觉的男人。   “小伙子,你几点下班啊?”   “哼?”我正在抹杯子,转身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老男人的对象。“差不多四点 半吧。”我继续抹杯子,摆出最酷最不屑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啊?”   “叫我小鸿吧。”   “真巧,我也有朋友叫小红,世界实在太小了!”   “确实很小,”我敷衍的说,把已经整理好的杯子弄乱,弄乱后又整理。   “下班后,干嘛啊?”她那挑逗的语气令人毛骨悚然,原来被人搭讪是这般不舒服 的感觉。   “小姐,你喝多了吧。你刚才喝的饮料,酒精度挺高的哦。像你这种女孩子,喝完 一杯,已经算喝得太多了。”   “你凭什么教我该喝些什么?喂,你看起来年纪很小哦。身份证拿出来看看,看你 到底小我多少岁。”我笑而不答,竟然给她说中了。高估自己低估别人是我致命的弱点。 “我今晚想花点钱,你有没有兴趣赚?”   就像变魔术一样,我竟然会坐在她车子里。“你喝了那么多,开车安全吗?”我开 始怜惜自己的狗命。她偷偷看了我一眼,嘴角有种蔑视的笑:“我可真是找到个宝物。 这年头有母爱的小男生不容易找哦。”被她那么一损,我静了下来。可车里面的安静真 的很有压迫感。   “你怎么今晚那么有雅兴,想找个男人陪啊?”我讽刺地说。   “没什么,只是给老男人折磨了一个晚上,想找个小男人来折磨折磨,够变态吧?” 她边说边笑,“而你又那么方便,就傻里傻气地站在那里。人又不帅,应该不是专业的, 不清楚市面上的定价多少……”讨厌,明明是无法抗拒我,还嘴硬死不肯承认,都主动 找男人了,还有矜持的必要吗?我转眼看窗外的车镜,看了看自己的新发型。   “而今晚以后,我也永远不必再见到你,也不需要怕什么后果,太方便了。”车子 做了一个左转弯。“其实我真的很支持性行业。人一生下来就跟动物一样,有生理上的 需要,脑子却比动物复杂,会把性欲误解成爱。这现代人是太难做啊,又得想到什么责 任感,什么谁亏欠了谁,谁付出得多。得去考虑这到底是一夜情,还是终身的承诺,过 了今夜会不会纠缠不清。还得去担心自己的表现怎么样,比他以前的情人棒吗?他以后 会不会打电话给我?想了那么多,也没什么心情了。”   她在红灯前停了一下,点了根烟,“找个牛郎就不一样,是一个很明白的交易,喜 欢的话就‘欢迎下次再来’,不喜欢的话就去找别家。”绿灯了,她看起来有很多话要 说的样子,“那些装模作样的人就爱说什么与道德有关的废话。他们却没意识到压抑自 己的性需要就象缠脚一样不人道。做爱哪有什么道德不道德的?缠脚很道德吗?”   我其实已经不在听她说话了,她的振振有辞越是有说服力,我越是不愿被她说服。 我静静地细看她的脸,她的皮肤就像银幕,倒影着城市划过的霓虹灯。她其实挺漂亮的, 五官非常细腻,眼睫毛很长,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   “我觉得你不戴眼镜会更好看,”   她只是笑了笑。   我穿了某某男人遗留下来的浴袍,哆嗦地从浴室走出来。当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性 歧视。如果我和她之间现在性别对调的话,恐怕我现在不会有那么轻快的心情。   她静坐在床角发呆。在明亮的白灯的笼罩下,黑夜照不进来。她显得比较憔悴,没 有刚才说话时的锐气。也已经不知道今晚到底是谁服务谁。而没眼镜保护的眼睛,看起 来很累。也许是因为酒精退了吧。   我掀起她的头发吻了她的脖子,她的体温温暖了我半开的嘴唇。她身上的香水味, 酒味,烟味混合在一块,象条丝巾,非常柔软,非常舒服却又越缠越紧,这种缺氧的感 觉很舒服,让我想熟睡,永远不再起来。   她的舌头舔了我的嘴唇,把我唤醒,这种味道我不太习惯,我压紧嘴唇亲吻她的脸 颊,再往西北移,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她右耳的耳垂。   “我不可以!”我喊了出来,“实在不可以!”我把她的脸推开。她可能因为错愕 所以看起来比我还惊慌。“我……我可能喝多了吧,”我解释道“状况不太好,给我五 分钟……”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反应过来后,走进浴室,换上了睡衣,肢体语言好像 轻松了许多。她接着走出房间,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只想着该怎么为我的 失败找借口。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杯东西,“这是姜片热牛奶,把它喝了吧,可能会感觉 舒服点。”她看着我把牛奶喝下,脸上有种怜悯的笑容。我正要说话,她抢先一句“不 如这样吧,你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就抱着我入睡,好不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自己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败。   “好啦好啦,别想那么多……”她说着,顺手关了灯,侧着躺在我旁边。我搂着她 的腰,她出汗的手挤了挤我的手说:“一定要抱得紧一点哦!”   早上的阳光温柔而不刺眼,适合继续赖床。   “小鸿,起来啦,还想睡到什么时候?”有人拍着我的屁股问道。“起来啦,不然 我会迟到的!”我看着米黄色的四周,开始记起我在哪里了。“去洗把脸,然后来吃早 餐吧!”她把我从床上揪出来,推进浴室。   我走进厨房,看到那个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人,坐在笔记本电脑前面,背对着 我,看着一片黑白数字海。   “舍得起来啦?快过来吃吧,”她转身对我说。   “真不好意思,昨晚……”   “我睡的很香啊,别想那么多,吃吧。”她的视线转回工作,没看我。眼镜反映着 电脑屏幕上的内容。   “小姐,怎么称呼?”   她笑了起来,看似自然的人工鬈发随着她的动作摆动,“你就叫我许小姐吧。对了, 你要去哪里?如果顺路的话,我送你。”   “不了,我搭巴士行了。”   “这是昨晚的钱,你搭计程车吧,现在上班时间,巴士上的人太多。”她把一个红 包递过来。   “算了,我又没有做些什么……”   “我不是说我睡得很香吗?世界上最可鄙的东西就是罗嗦的男人。你收钱吧,反正 这种横财也不是天天都有。”   我就这么地带着一笔横财搭计程车回家。我还买了一包叉烧。板着脸,带着叉烧回 到空荡荡的单人间,感觉怪怪的。这次吃叉烧好像没有过去的兴奋和期待。   自从和雯倩吵架后,我就没吃过叉烧。打开那包叉烧,里头的东西看起来熟悉又陌 生。房间很寂静,开始希望邻居可以开始吵架或做爱,什么都好。   咀嚼叉烧时,牙齿间挤压出来的咸与甜和自己的口水混合起来,让我想起雯倩的吻。 嚼着嚼着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期待已久的猎物来到嘴边时,我竟然咬不下。嚼着嚼着我开 始懂了,眼泪也开始流下来。我心情一急,把那包叉烧推翻。   我的恍然大悟使唤我把剩余的横财花在一个白银戒指上。我把这个戒指放在我衬衫 胸前的口袋,让他聆听我忐忑的心跳,带着一分诚恳去见雯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