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日记》录趣 邓云乡 最近未买到什么好看的新书,只是书架上一些旧书翻来翻去重看,为了要写 “胡适故居”一文,又重阅《胡适的日记)一书。好书不厌百回读嘛!重一翻阅, 又发现不少有趣的文字,情不自禁,便想作个文抄公,抄出来供大家欣赏,我想 大家不会怪我只会抄书的吧。 章太炎 一九二二年六月七日记章太炎道:“下午陈仲怨(汉第)来谈……仲恕为熊内 阁国务院秘书时,曾看见许多怪事。章太炎那时已放了筹边使,有一天来访仲恕 ——他们是老朋友——说要借六百万外债,请袁总统即批准。仲恕请他先送计划 来。然后可提交临时参议院。太炎说:‘我那有工夫做那麻烦的计画?’仲恕不 肯代他转达,说没有这种办法。仲恕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借款,太炎说:‘老实对 你说罢,六百万的借款,我可得六十万的回扣。’仲恕大笑,详细指出此意的不 可能。太炎说:‘那么,黄兴、孙文们为什么都可以弄许多钱?我为什么不可以 弄几个钱?’他坚坐至三四点钟之久,仲恕不肯代达,他大生气而去。明日,他 又来,指名不要陈秘书接见,要张秘书(一 ×①)见他。张问陈,陈把前一晚 的事告诉他,张明白了,出来接见时,老实问太炎要多少钱用,可以托燕孙(梁 士诒)设法,不必谈借款了。太炎说要十万。张同梁商量,梁说给他两万。张回 复太炎,太炎大怒,复信说:‘我不要你们的狗钱!’张把信给梁看了,只好不 睬他了。第三天,太炎又写信给张,竟不提前一日的事,只说要一万块钱。张又 同梁商量,送了他一万块钱”。 此事十分有趣,太炎先生以一等嘉禾章作为扇坠,大闹中南海怀仁堂的事, 社会上知道的很多,这在熊希龄内阁任内要钱的事,知道的很少。而且要的手法 十分显示其个性,亦颇有趣。当时一万块大洋钱,少说也可抵现在一百万,穷得 没有办法想发财的书呆子,读了这段记载,能不心动乎? 辜鸿铭 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记辜鸿铭道:“夜间王彦祖先生邀吃饭,同席的有 Demieville and Monestier及辜鸿铭先生。许久不见这位老怪物了。今夜他谈的 话最多;他最喜欢说笑话,也有很滑稽可喜的,今记数事如下:他说:‘去年张 少轩(勋)生日,我送他一副对联,为: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你懂 得吗?’我说:‘傲霜枝自然是你们二位的辫子了。擎雨盖是什么呢?’他 说:‘自然是大帽子了。’ 他说:“徐世昌办了一个四存学会。四存就是存四,可对忘八!’ 他说:‘俗话有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我替他续两句;孔子拜孔子,孔 子要上吊。’此指孔教会诸人。他虽崇拜孔子,却极瞧不起孔教会中人,尤其陈 焕章,常说‘陈焕章’当读作‘陈混账’。 他对Monestier说:‘你们法国人真不要脸!怎么把一个博士学位送给徐世 昌这个东西!你的《政闻报》上还登出他的照片来,坐在一张书桌上,桌上堆着 许多书,叫做《徐大总统看书之图》,喂,喂,真难为情!你们为什么不送一个 博士学位给我辜鸿铭呢?’ 这位法国小政客也无言可答。其实辜鸿铭应该得这个学位;他虽然顽固,可 不远胜徐世昌吗?” 说起辜鸿铭,现在也还有不少人写文章说他的轶事,但大多辗转择引文献, 真正见过他的人并当面听过他妙论的人大概很少了。这七十二年前的日记正生动 地记录了他当时的音容和妙论,今日读来,仍有闻声传神之感。当时正是他在第 —次欧战后,以《中国人的真精神》一书震炫欧洲的时候。此书日本人先译为日 文,中国人又从日文转译,刊登在当年的《东方杂志》上。 傻大姐 一九二二年四月二日记熊希龄谈话道:“……熊秉三先生邀我们住在他双清 别墅里……熊先生爱谈话……。乾隆帝的生母来历颇不明,故向来有乾隆为海盐 陈氏子的传说。熊先生在热河时,见行宫内东宫(俗称太子园)之前,有矮屋,上 盖茅草。此为雍正帝为太子时所居,忽有此不伦不类之茅屋,遂引起熊先生的注 意。但宫内无人能说此事者。最后寻得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宫役,能说此事: ‘乾隆帝之生母为南方人,浑名傻大姐,随其家人到热河营业 (热河有南方 各种工匠,如油漆、红木之类)。时方选秀女,临时缺一名,遂把他列入充数。 后来太子(雍正帝)病重,傻大姐在侍女之列,服侍最勤,四十余日衣不解带,太 子感其德,病愈后遂和他有关系,他后来在一个茅蓬内生一子,即乾隆帝也。后 来乾隆帝就在产生之地作此茅屋,留为纪念。’ 此事无从考证了,但乾隆帝实在像一个傻大姐的儿子”。 这则日记也很有趣。熊希龄氏清末作过热河都统,就住在避暑山庄内。清代 自咸丰死在避暑山庄后,同、光、宣三朝太后皇帝都没有再去过这一行宫。到熊 住在里面作热河都统时,行宫已空关了三十多年了。他住在里面日久,所以对此 茅屋作了调查。妙在名叫“傻大姐”,使人一下子想起《红楼梦》中拾绣春囊的 “傻大姐”,是偶然巧合呢?还是有意这样写。当时胡适之先生正在研究曹雪芹 家世,在此却未将这个“傻大姐”和《红楼梦》曹雪芹联系起来,未免可惜了。 再有当时熊正办香山慈幼院,所以住在香山双清别墅。其时也正是沈从文先生初 因熊之介到北京的时候,其时熊是下野的国务总理,正在大办慈善事业,沈则是 刚刚不当兵的小青年,小楷写得极好,人又好学勤奋,和熊都是湘西风凰县的小 同乡,所以特别赏识照顾他。沈先生在北京呆了几十年,可总说不好普通话,北 京话更说不来了。和别人谈话,越高兴越是说凤凰土话,那别人就越是听不懂了。 有—次我笑着问先生:“您什么时候到的北京?怎么总说不来北京话?”沈先生 也笑着说:“我是一九二一年来的……”我笑着接话碴儿道:“您来北京的时候 我还没有养哪……”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转眼,这也是十五年前的事 了。 周氏弟兄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一日记周氏弟兄道:“到小学女教员讲习会讲演……演讲 后,去看启明,久谈,在他家吃饭,饭后,豫才回来,又久谈。周氏兄弟最可爱, 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赏鉴力与创造力,而启明的赏鉴力虽佳,创作较少。 启明说:他的祖父是一个翰林,滑稽似豫才;一日,他谈及一个负恩的朋友,说 他死后忽然梦中来见,身穿大毛的皮外套,对他说:今生不能报答你了,只好来 生再图报答。他接着谈下去:我自那回梦中见他以后,每回吃肉,总有点疑心。 这种滑稽,确有点像豫才。 豫才曾考一次,启明考三次,皆不曾中秀才,可怪”。 胡适、周启明(知堂)、周豫才(鲁迅),当时习惯叫胡先生、周二先生、周大 先生”,当时的确都是得学术朋友之乐的。看所记到八道湾乘兴访问,畅谈、留 饭,多么随便、多么融洽。三人日记,各记到对方的地方很多很多,但像这样一 长段写友谊、十分传神的文字却很少。所以值得后人欣赏、想像。同书一九三七 年一月一日记道:“……中间出去中基会团拜,到周作人家贺他老母八十生日, 吃了寿酒,才回家继续写文字……”点滴处均可见两人友谊,如果没有“七七” 事变,没有日本侵略者,该多好呢…… 傅作义 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五日记傅作义道:“傅作义将军为他先父子余公建纪 念堂,来函征文,说所求不过十数人。其附来的行状历叙他年少时种菜,挑担, 赶马车,卖煤,颇能纪实。今夜为题小诗:‘拿得起鞭子,挑得起重担子,靠自 己的气力起家,这是个有担当的汉子。老子不做自了汉,儿子能尽忠报国。这儿 来来往往的人,认得他爷儿两个’”。 其时正是傅作义在百灵庙打过胜仗后的几个月,又是“七七”事变的前半年。 这首白话诗,大概见到的不多,但和五十六年前的历史联系起来,也还是耐人想 像的罢! 小结束语 我最爱看古人日记,在日记中看到的大都是活泼泼的坦率自然的活人,在文 集中看到的则常是衣冠整齐、道貌岸然、甚至装模作样的假人,而在历史书中则 常常看到的是斧削的或殡仪馆化了妆的死人。假人、死人自然都没有活人亲切好 看;而且还安全。纵然是强盗的日记,在你看时,大概也都是只能你看他,而他 不会再威胁到你了——自然强盗是否写日记,也大成问题,如真实地记载,那岂 不要一旦失风,变成犯罪的铁证吗?因而这只是个比方,想来聪明的强盗是不记 日记的。记日记之风,清代官场及学人,最为重视,不少人都能几十年如一日。 民国初年,不少人都继承了这一传统。如《鲁迅日记》、知堂老人几十本日记, 都是几十年中每日必记的。可惜后者迄今无出版消息。据知《郑孝胥日记》都在 排印了。知堂老人几十本日记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胡适之先生日记并不是几 十年如一日连续写下来的。除其在美留学时的日记,早已即作四大本出版外,留 在北京的日记署名为《胡适的日记》,七年前由中华书局出版。今年八月间在台 北中研院史语所“胡适纪念馆”,看影印十大本《胡适手稿》,也没有日记,大 概先生后来没有写什么日记吧。《胡适的日记》所收一九二一、二二两年的日记 所记甚详,不少都是珍贵的教育、文化、学术文献史料。可惜太少了,多么遗憾 呢。癸酉小雪后,风雨交加,抄并记于延吉水流云在新屋南窗下。 (肖毛扫校自《书城》杂志1994年第4期) 肖毛校记: ① 这里的“×”,代表一个字。原文手写,非常模糊,字形很怪,无法看 清,故用“×”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