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 星期日

十月的东京已开始泛起寒意,我一大早走出酒店时不禁打了个激灵,发现自己穿的实在忒少了:上身是一件Hard RockT恤,下面只穿了条运动短裤配Yonex的软地球鞋。我的同事Yusdi Santoso九月去东京出差,说东京酷暑难当,当局正在考虑抽取东京湾的凉爽海水为城市降温;加上我自己曾在圣诞节期间去过大阪,觉得日本的海洋性气候一点都不冷,从而高估了东京的温度。十月的东京虽不像北京那样开始飘起雪花,基本的长衣长裤还是必需的。

回房换了一身装束再出来,同屋Mark还在酣畅淋漓地呼呼大睡,我独自一人到新宿车站搭山手线去上野。

新宿车站是一个大站,数条铁路线在此交汇,山手线是一条地面铁路环线,围绕东京一圈。过去常常听说有非法移民以车厢为住所,在车上睡一夜,绕东京无数圈。到了实地一看,我觉得这种说法靠不住:山手线过了午夜之后就停运了,停运之前工作人员自然会去车厢清场,哪里会容许乘客躺着不走的?

坐山手线的感觉就好像坐火车进北京、上海似的,列车在市区行进,铁道旁隔着围栏就是密密麻麻矮小的民居。东京居,大不易,在这样一个人口密集地价昂贵的地方,住房的紧张不是我等匆匆过客所能体会得到的。

列车经过高田马场、池袋等站,约半小时到达上野。再往下坐就是秋叶原,东京著名的电子产品市场了。上野原本是皇家园林,后来开放给民众。它也许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观赏樱花的地方,每年仲春许多日本人都会举家前往上野公园玩赏如朝霞般灿烂绽放的樱花。我来得当然还不是时候,我的目的是穿过上野去东京国立博物馆。

上野公园北侧是一片博物馆群,除了国立博物馆以外,东京都美术馆、国立西洋美术馆、国家科技馆等也坐落于此。由于下午还有排练,我只有时间参观国立博物馆。

博物馆的入门费是500日元,我去的那天正是为纪念中日关系正常化30周年而举办的丝绸之路文物展的最后一天,我就顺便花了900日元去看这个特别展。还真没想到会跑到国外看中国运来的展品,当然,这与上次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整幅被盗运的山西壁画有本质区别,这一次看着日本人民扶老携幼排着长队依次欣赏从新疆运来的文物,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不过高兴了没十分钟就开始肉痛了:我邂逅了同样来参观博物馆的CatherineMelanieCatherine是一位马来西亚画家,Melanie是一位开朗的澳大利亚姑娘,两人都是女高音。她们告诉我进博物馆时有工作人员送给她们两张丝绸之路文物展的门票,大概是因为最后一天的缘故吧。怎么我在买票前就没先四处踅摸一下有没有人赠票呢?

于是同CatherineMelanie一起参观博物馆。Catherine作为艺术家常常针对展品作出评点;我则因为喜欢历史,可以从一些藏品联系到其时代背景上;Melanie在欧洲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对东西方艺术作一些比较,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倒也还算相得益彰。

国立博物馆的主馆陈列日本展品,右侧的东洋馆陈列亚洲其他国家文物,当然是以中、韩两国文物为主,可以想见我又开始不爽了。中国文物主要是字画、瓷器,再就是颇为丰富的汉代画像石。朝鲜展品中有一块砖头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种大量生产的普通房砖,砖上刻着房子主人的铭文,说什么他从上天继承了奴隶为他劳作,这都是天经地义的,颇有些大哉天伦的感慨。想起前不久陪几个朋友看通篇胡言乱语自愚自乐的韩国电影《武士》,主人公之一就是个高丽奴隶。那时已是十四世纪末,中国早已不存在奴隶与奴隶主式的人身依附关系(明代倒是的确存在大量的农民依附士绅情况,但其实质是雇佣关系,且是农民雇佣士绅,通过向他们缴纳钱粮来获得从政府免税,而非人身依附,他们可以连人带地投靠其他士绅),高丽居然还有严格的奴隶与自由人之分,可见其封闭落后。

主馆的日本古代艺术品则几乎全盘在模仿中华文化,整厅整厅的书法、绘画作品完全是中国字画的基调,当然,可以看出早期的日本作品只是拙劣的模仿,而晚期的作品则明显添加了日本艺术家特有的情感,在一个中国人看来显得表现形式相同但气韵颇为不同。也许是我不懂鉴赏或者不能体会日本人的情感吧,我觉得这些字画非但不是气韵生动,简直是气韵凝滞。总的来说,日本字画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吸引我的是日式盔甲和浮世绘。

日式盔甲永远让我着魔,比起西欧武士沉重厚实面面俱到、行军时得配匹马驮着、披挂时得配个仆人使用锤子和改锥帮忙(据说考证下来螺丝与改锥就是欧洲人为固定盔甲而发明的)、穿起来后如同外星人般的盔甲,日式盔甲并不强调用金属把全身包裹得严丝合缝,而是更为强调轻巧实用。在日式盔甲中头盔是一个特别的亮点,庄重典雅的头饰显示了将军的威严,可以说一顶好的头盔是一套日式盔甲的灵魂。

东京国立的藏品与大阪城、纽约大都会的展品相比毫不逊色,着实展示了好几套精品。武士刀也处处可圈可点,尤其是有一把御刀,是在别处从未见过的。虽然御刀并非武士刀的主流,但可以说它达到了武士刀精良高贵的极致,金鞘金把也奠定了其尊贵之极的地位。

与这样的名物形成鲜明对比的自然就是属于尘世的浮世绘了。浮世绘本来是一种宗教宣传画,因为佛教认为人生(浮世)是从地狱到天堂的一瞬间,应该苦苦修炼,所以佛教寺庙印了许多宗教故事画四处散发,称为浮世绘。到了江户时代其内容扩展,成为市井作坊大批量生产的廉价招贴画,无非是表现风景、戏剧与艺伎,号称浮世绘三大主题,其实同希特勒当年为了糊口在维也纳街头自产自销的风景画是同一性质(今年十月的一期Newsweek还在介绍一本分析评价希特勒画作的新书,真是闲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甚至等而下之,因为是木版印刷的,根本卖不了什么钱。

至于后来浮世绘流传到西方引起轰动则有这么一则稗官野史:十九世纪日本向欧洲出口瓷器,用来填充木箱的就是不值钱的浮世绘。在日本人看来是废纸,到了法国人眼里却看出了艺术感。浮世绘不讲究立体视图,而注重鲜明的色块搭配,在当时的印象派画家看来如获至宝,一时掀起了“浮世绘热”。二战后美军占领日本,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得大量浮世绘运回美国本土,从而造就了波士顿美术馆成为世界上收藏浮世绘精品(绝大多数浮士绘并没有什么艺术价值)最丰富的地方,我2000年去MIT时还专程参观了波士顿美术馆的浮世绘展厅。

东京国立博物馆也收藏了大量浮世绘精品,其中有脍炙人口的菱川师宣的《美人回眸》和葛饰北斋的《凯风快晴》。我对日本人照搬的国画不感兴趣,对于浮世绘这日本土生土长的艺术形式,引车买浆之流看的东西却非常喜欢,看来人俗是没有办法的。

出了国立博物馆已是正午,赶紧回酒店吃碗面赶赴东京歌剧城排练。

今天下午三团联排Dona Nobis Pacem。这是一首286小节弥撒曲,是作者Peteris Vasks应拉脱维亚广播合唱团(Latvian Radio Choir)之邀于1996年创作,并于同年十一月由合唱团与交响乐团首演,翌年六月合唱与管风琴伴奏版本首演。我们这次将演出的是带管风琴的版本。

这首合作曲目的指挥者是东京混声的常任指挥松原千振,他从国立音乐大学毕业后又赴北欧深造,这种背景在崇欧更胜过崇美的日本音乐界是属于前途无量的一类。松原长得一表人才——除了五官好像不太对称以外。为人也颇为谦逊,属于典型的日本人:骨子里是否狂傲偏执固然不得而知,待人接物至少非常彬彬有礼。

为了让三个团打成一片,松原提议各合唱团的团员相间而坐。我的右侧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韩国年轻人,左侧则是一个日本大男孩,感觉同我95年去大阪时住家的那个日本男孩一模一样,纯朴、热情而又带有些羞涩。他说他是松原在欧洲的学弟,大学毕业后回到日本,承蒙他关照进入东京混声。坐了一会儿他就和我混熟了,晚上的酒会上与我如影随形,弄得颇想有所斩获的我尴尬万分。说实话,大多数日本人头脑挺简单的。

由于我们TPCC的存在,松原兴之所至,使用英语作为工作语言,这可苦了汉城专程带来的翻译,她是日语翻译,对英语一窍不通;东京混声自己的团员听英语也有些云里雾里,我身边那位都赶着问我他师兄说些什么意思;当然,也不得不承认松原在欧洲混了多年,其一口英语只能说连贯,连流利都谈不上。结果他说完一句话我们TPCC基本还能明白,东京混声的英语翻译就得翻成日语复述一遍,韩国翻译还得再转译一遍。好在音乐本身就是一种语言,这次联排问题不大。

林曜一直担心TPCC和专业团演出时显出实力差距,因此在TPCC自己的曲目选择、排练方面可谓费尽心机,力求完美;至于合作曲目则不太重视,昨夜的两首韩国民歌来日本前都没练过,当然,它们的确是简单之极。在林曜看来排练是用来提高而非用来学谱的,简单的曲子自己在家里学会即可,不用浪费宝贵的排练时间。这一首Dona Nobis Pacem此前也只走过一次,林耀认为这首曲子体现了作曲家的功力,对于合唱团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数好节拍唱完286小节,自然是完美之作。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松原联排第一遍时还有些窒碍,解决几个局部问题之后第二遍就已经颇为圆润,到了第三遍即已出型。毕竟是专业团体,曲目上手非常快。松原见已然成型,也就早早地结束了联排,让大家回酒店准备参加晚上的欢迎酒会。

酒会在酒店的大宴会厅举行,无非是三个团的领导一一致词,接着大家大快朵颐,最后你扯我拉地拍照留念。我被日本大男孩拖住以至壮志难酬,愤懑之下站桩在寿司盘前盯着寿司大嚼,大男孩大概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别的什么都不吃的顶级寿司爱好者,赶忙问我寿司在中国的受欢迎程度,我夹了一块鱼子酱塞在嘴里,指着腮帮子对他伸出大拇指,他大喜过望,说酒会结束之后要请我去一家很棒的回转寿司店宵夜,我赶忙说免了吧你老!

宵夜我的首选当然是吉野家(Yoshinoya)。记得当年第一次约女友去天坛,彼此都不太熟,在曾经被傅作义砍掉当飞机场的松树林里默默地散步,走着走着居然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天赐良机把我们拉到了一起,在银色世界里幸福地走出了天坛公园,又冷又饿,便钻进了路边的吉野家,那顿饭吃得又温暖又畅快,这辈子都忘不了。

在新加坡的两年里也常常吃吉野家,基本上只要是吃饭的点经过Bugis Junction或者Takashimaya必定会去吉野家,它实际上成了我最忠诚的品牌(其次是YonexDurex),这次来日本当然要体验一下原汁原味。

出乎我的意料,吉野家在东京大概是最常见的快餐连锁店——我本来还以为它像艾德熊似的在本土只是个小角色呢——我在新宿一带看到隔个七八百米就有一家,最近的一家离我的酒店步行只要五分钟,因此我从到日本的第一天起每天午夜都会来吃一客最普通的牛肉饭。

不像在国外的连锁店是从柜台取菜去饭桌上吃,我去的几家吉野家都是直接坐在柜台前吃的,因此店面很小,只有一个店小二和一个厨子在张罗。坐进店先给上杯茶,这也跟国外不同。吉野家做的是薄利多销的生意,一碗牛肉饭只卖280日元,这个价钱去别的馆子——除了麦当劳以外——可是吃不到一顿像样的饭的,一般的小饭馆吃碗面都要400日元,来一份定食的话就得七、八百了。麦当劳是个例外,它的产品在日本占领不到市场份额,节节败退,结果只能拼命减价,东京的鸡肉汉堡价格今年夏天已经降到65日元,是麦当劳在全世界最低的。不过我没有花时间去验证,这种垃圾食品实在不值得我去关心。

顺便提一下,我对我家居住环境的唯一不满就是马路对面有一家麦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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