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陕杂记三十九则

31.   剑阁宾馆和性工作者

顺风车把我投放在剑阁宾馆门口。

剑阁宾馆是个大院,大门口有值班室,横着隔离杆,大院里左边是宾馆大堂和客房部,右边是餐厅,如果分别挂上办公大楼与食堂的牌子便可以直接改造成一个政府机关了——也许它本来就是这样改过来的,不得而知。

背包客其实不该住这种地方,可能是我思想上对自己放松了,生活上腐化堕落了,加上昨晚在火车上呆了一夜,今天想改善一下,洗个热水澡,便进去开了个标间。当天门市价一百六,我砍到八十,拿到了餐厅楼上的一个房间,估计是招待所改建的。

住剑阁宾馆的一大好处是打国内长途免费,全国爱煲粥的同志们下班后应该多来这里,一定可以为家里省下可观的电话费开支。

我绕着暮色中的剑阁山城走了一圈,勘察了一下汽车站的方位以及明天一早的车次,在河边找了家小饭馆吃了晚饭,便早早地回到宾馆准备休息。

刚一进门,电话便响了起来,我以为是前台,一看号码却是手机打来的。接了起来,里面传出一个女声,问我需不需要按摩服务。我大致猜到她的服务性质,便谢绝了。她不死心,更直白地说:召个小姐上来一起玩一下嘛。我听了有些不悦:我对“玩”字是很反感的,我“玩”你的话我于心不忍;你“玩”我的话我不乐意;我们互相“玩”的话,该由谁来买单呢?

饶是如此,我这人说不出重话,还是以婉言推辞了,挂上电话就去洗澡。剑阁宾馆的热水不错,有激流澎湃之势,汹涌的水声之外,还不时可以听到卧室里传来的电话铃声。她大约孜孜不倦地打了五六通,但不幸遇到洗澡时精耕细作的我,等到我把一身白肉洗得干干净净走出浴室的时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铃声恰好沉寂下来,从而为我当晚有一个良好的睡眠创造了舒适的条件。

入睡之前我一直在琢磨:这位小姐怎么知道我住在这个房间,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要知道我是住在一个有值班室的大院里面啊!

有意义而又有难度的问题是最适合催眠的,我很快就带着这个疑问进入甜美的梦乡。

 

32.   出租小姐

清晨六点我满怀歉意地唤醒如海棠春睡的前台小姐为我办退房手续,然后搭六点半的班车去阆中。由于思伊至阆中段正在修路,加上初冬季节弥漫四川盆地的大雾使公路上的能见度不足十米,这趟车开了足足五个小时,到站时一路饱受颠簸的我正发扬优良革命传统,睡得迷迷糊糊。

还不太清醒的我走出阆中汽车站,打了辆车去古镇大东街口。其实不是太远,步行的话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开车的是个俏丽的年轻姑娘——我还真没见过这个年龄段的女士开出租车的,虽然车程很短,也与我聊上了几句。当她知道我是第一次来阆中玩时,随意间说出了一句让晕晕乎乎的我顿时睡意全消的话:

“其实阆中人挺好的,这里的治安真的还可以。”

我想任何一个外乡人听到本地人这样的评价都会大吃一惊,然后开始为前途未卜的命运捏上一把汗吧。

 

33.   阎家大院

穿过保宁古镇的地标性建筑华光楼,便到了我投宿的阎家大院。

主人阎永书四十岁上下,戴着度数不浅的眼镜,说话带着一口浓重的川北口音。他把我迎进天井,问我从哪里来。这种问题很难作答,头脑简单的我差点要说从汽车站来,想想不对,把话又咽了回去。我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自己究竟算哪里人,最后还是回答说上海。他颇为欣喜地说今年春天有个上海娃儿刚来过,还在街上碰到了贼。我知道他说的是文笔清新的sadrosed同学。

我说想求宿一夜,拿出身份证请他登记。由于我的户籍尚寄存在燕园派出所,使他误以为我还是学生,引我去南厢房,说一夜二十元钱,学生十五。我向他解释自己已不是学生——真希望Lynette可以看到经过她教育后我的诚实品行——不应该付学生价。他的神情仿佛我额外多给了五元钱,有些手足无措,待我放下背包准备出门时,他自告奋勇把我带上了毗邻的华光楼,毕竟还是帮我省下了五元门票钱。

下午回来,正厅里牌战正酣,一共开了两桌,阎永书夫妻均在阵中。我知道他们夫妻俩双双下岗,又有上学的女儿要养,除了开这间家庭客栈,时有时无地挣些外地游客的钱外,还要依靠提供搓麻场地来赚些租金。有时凑不满一桌,为了留住牌客,夫妇俩自己也得上阵。我在古镇徜徉时经常看到这种景象,想来这样的场地出租生意非常普遍。

这一处阎家大院住着真是惬意:一是清静,二是舒服,三是亲切如家,四是自在随意——虽然这个家庭客栈并不太宽敞。

阎永书住的只是阎家大院的一角而已。

听他说,他祖上是在嘉陵江上做生丝贸易与加工生意的,这阎家大院想必就是生意兴隆的佐证。解放后,随着公私合营等种种超经济手段,阎家的丝厂成了国家的丝厂,阎家大院也成了经租房:国家表面承认业主的产权,实则全权安排租户来居住,把好好的院落进化成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然后慨然把租金的20%交给房主,称为经租

阎家很不幸地只收到两个月的经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从那以后自然没有什么经租了。七六年文革结束,大快人心事。。。铁帚扫而光,但经租房却保留了下来,而且继续不给业主一分钱。

从私房,到支付20%租金的经租房,再到作为文革遗产留存到今天的不付钱的经租房,私有财产就是这样野蛮地——同时也是光明正大地——被侵犯乃至被攫取的。

阎永书现在是个靠出租堂屋给人搓麻将过活的下岗工人、彻头彻尾的社会底层,但他还在殷切地期盼有一天政府会归还属于他阎家的这处房产。

对政府来说,应该为这种期盼感到欣慰:毕竟,它表明这个政府尚有存在的民意基础。

 

34.   川北贡院

在阆中我最想看的就是川北贡院,因此出了阎家大院首先来到这里。

贡院是科举时代进行乡试的地方。科举有六级考试:县、府、院、乡、会、殿,乡试属于省级考试,必须有秀才资格才能参加。通过乡试称为“中式”,获得举人资格,所以也称“中举”,范进同学为之发狂的就是乡试。也正是因为这是省级考试,范同学才需要四处筹措盘缠去广州应试,结果搞得回来之后要把他老娘生蛋的母鸡卖掉糊口。

对于广大考生来说,乡试的意义是六级考试中最重要最现实的。他们中大多数人并不指望千里迢迢去京城参加会试拿个什么进士,乡试中式会给他们带来更直接的利益:获得举人资格即跻身于乡绅行列,入县衙不用跪拜,与知县平起平坐,从而参与司法、获得特权;有权包揽田亩收归本人名下,收缴钱粮后不以足额入国库,凭空得到至少一两成的收益,这是经济上的特权;此外,举人也有机会被授予知县级别的官职,因此也是仕途的开始。所以范进中了秀才之后还是一样的穷窘,只有中举才会那么欣喜若狂,他的亲密的绅士朋友也就立刻来拜会了。

乡试是科举制度中最重要的考试,作为乡试场所的贡院也因此而意义重大。那么四川的贡院怎么会不在成都而在阆中呢?这是因为当时清兵入关不久,尚未平定全川,长期与张献忠及其部将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等作战。清政府一方面大肆屠杀反抗异族入侵的川人,然后造谣诬陷说张献忠屠川,一方面在其统治已经初步巩固的川北地区恢复科举以笼络汉人。在此举行了四届乡试后四川全境平定,这才移往省城成都。

因此,阆中乡试是临时性的,川北贡院是战争年代的产物。

我本期望在川北贡院看到号舍、公堂、牌坊等重要场所,结果走了一圈有些失望:可能是在文革期间被破坏殆尽,加之被其他单位占用,现在对外开放的贡院只是相当于四合院大小,正面是供奉至圣先师的大殿,右侧厢房开辟成科举博物馆,左侧厢房则被打通,说这就是考场。

这复原工作也搞得忒简陋了。单就考场而言,古代称为号舍,俗称考棚,乃是极为宽广的地方,一般三面环水或在外墙遍植荆棘以防作弊。中国最大的贡院——杭州贡院——有号舍一万二千多间;川北贡院虽然事起仓卒,也不至于就只有这几间厢房:这能让几个人参加考试?

我的最后评价是,川北贡院是在贡院废墟上简单修缮起来的一处科举博物馆,不要以参观贡院遗迹的心态去。

值得一提的是,贡院院落里的秋色相当美。

 

35.   张飞庙的字

我在张桓侯庙见到不少珍贵碑帖,不过存着些疑问。号称岳飞手书的前后出师表就不提了,来谈谈张飞和朱元璋。

大殿左侧挂着两幅拓本,左边是张飞的《立马铭》,即汉将军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郃于八濛,立马勒铭;右边是朱元璋的御笔评论:纯正不曲,书如其人

《立马铭》的历史背景是这样的:当时张飞镇守西川北方边境巴西,而曹操的汉中守将夏侯渊在附近有个前进阵地,也就是瓦口隘,由张郃把守。这个瓦口隘时刻威胁着阆中的安全,也是进军汉中的第一道障碍。结果张飞出奇兵击败了张郃,夺取了瓦口隘。

明代有人在川北的一处石壁上发现了《立马铭》,清代即已佚失,现在只剩光绪拓本。

我要提的问题是:

1。《立马铭》究竟是不是张飞真迹?

该帖的字体不像汉代隶书,会不会是后世伪造,假托张飞所写呢?

2。朱元璋的御笔是不是真迹?

如果《张飞立马铭》是明代发现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朱元璋是明朝开国皇帝,戎马一生,这个题词真的出自他的手笔吗?

 

36.   秦家大院

阆中古镇很有几处大宅院,除了我住的阎家大院,还有下新街的杜家大院、白花庵街的孔家大院、笔向街的马家大院、南街的秦家大院,我着重看了秦家大院,觉得挺有意思,值得一去。

秦家大院有三进,也就是三重院落,三十多间房屋。第一道天井里原本种着两株香樟,左边那棵已经被毁了,现在栽了棵小树,显得不太和谐,不过倒也有助于反衬出原宅含蓄间的雍容华贵。正厅(堂屋)是礼仪祭祀和接待贵客的场所,非常气派;左右偏厅分为“男左女右”,装饰摆设截然不同,是我以往没有见过的。

到底是大富之家,檐头瓦上都刻着福、禄、寿、喜,院落之间居然还有专供下人用的过道,这都是现代人不身临其境难以想象到的。

这秦家是外来户,清末从甘肃天水迁来阆中定居,想必也是靠嘉陵江做航运生意发家的。这座秦家大院一定是阆中最气派的院落,1935年处于鼎盛时期的红四方面军占领阆中,总政治部就设在这里,想来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都在这里住过。大概就是因为这段时间比较顺利,张才不愿意脱离川北去陕北发展吧。

解放后,这里又被征用作当地镇政府所在地,更是没有秦家的份了。改革开放以后,镇政府搬了出去,把使用权卖给了个体户,因此现在的秦家大院是由私人老板开着休闲客栈,淡季一夜一百块钱。

再说这秦家,饱经丧乱,现早已散居全国各地,去年有几个秦家后人来瞻仰旧居,都是些教授、工程师之类的,在自家祖屋门口被挡驾,要收三元参观门票,后来请示了老板才勉强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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