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境十记:翻越葱岭 上篇

王在田

 

喀什国际客运站位于喀什(Kashgar)北郊,离市中心不远,沿着解放北路直走,过了吐曼河就是。这里有车发往中亚诸国,我与旅伴QCY的目的地是巴基斯坦的苏斯特(Sust)。

 

从喀什到苏斯特每天中午十二点(1)发一班车,票价270元,两天路程,其间在边镇塔什库尔干过夜。我们提前半小时抵达车站,却被告知车还没来,延到一点才出发。这是辆老式西域车,没有空调。大件行李绑在车顶,小件行李堆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车坐得挺满,大部分是巴基斯坦人,外加九个背包客,都是要走世界最高的国际公路——喀喇昆仑公路(Karakoram Highway/KKH)的。上车后我拣了个左侧的座位,因为这一边的沿途风景要好一些——除了沙山湖是个例外。

 

车行半小时至疏附,此处已近绿洲的尽头,过县城后不久便进入戈壁,苍茫间可见昆仑山群峰披雪,屹立于天际。这一段戈壁路并不长,地形很快过渡到山地峡谷,我们开始翻越葱岭。

 

葱岭是我国古代对帕米尔高原(Pamir)的称呼,意为遍植大葱的山岭;帕米尔一词则源自波斯语,意思是屋顶。这个比喻恰如其分,帕米尔高原的确可以说是世界屋脊,众山之源:由其东北、东南分别延伸出天山与昆仑山这两条巨大山脉,加上阿尔金山,共同把一块平地围在中间,这就是占新疆面积三分之二强的塔里木盆地,而我们现在正从这个盆地的西部边缘向山顶爬升;它的南侧是壮丽的喀喇昆仑山(Karakoram)与年轻的喜马拉雅山(2);西侧是作为南亚次大陆门户的兴都库什山(Hindu Kush)与兴都拉杰山(Hindu Raj)。这些亚欧大陆最雄伟的山脉汇集在一起打了个结,这个结就是帕米尔高原。难怪我们在车上遇到的德国地质工作者Rasmus赞叹说:这个地区真是地质学家的天堂!

 

作为一个巨大的山结,帕米尔高原是诸多河流的发源地。我们知道,冰川时代造就了U型山谷,河流的冲蚀则形成了V型河谷。从帕米尔高原流下的雪山融水沿着这些峡谷奔流汇涌,满怀激情地冲向平原地区;古代商贾溯水而行,逐步形成了翻越葱岭的丝绸之路南线;而基于这条丝绸古道的喀喇昆仑公路也就自然而然地首先沿着盖孜(Ghez)峡谷攀上高原,随后再顺着罕萨(Hunza)河谷下行,直至南亚的旁遮普平原。

 

盖孜峡谷的景色十分壮美,可惜我在其前半段打了个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只觉眼前一亮,顿时警醒,此后一路大饱眼福,唯一的遗憾是未能欣赏到盖孜峡谷的全程风景。

 

约四点时车至盖孜检查站,全体乘客下车验看证件,把小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秩序有点混乱。我瞄到屋角有个饮水机,便挤过去把水壶灌满,钻出屋子一边喝水一边闲看四周山势,直到众人都查验完了我才重新进去,很顺利地通过了检查,上车继续出发。

 

公路不久便离开了盖孜峡谷,近五点时经过沙山湖,这是一个高山湖泊,岸边可见夯土而成的简易长屋,屋后用石块垒起围子圈着羊,对岸是连绵的风化沙山,远观甚是晶莹纯洁。

 

再行一小时后抵达喀拉库里湖(Karakul),汉人习惯简称为喀湖。“喀拉库里”是突厥语,意思是黑色的湖。此“喀拉”即“喀喇昆仑山”中的“喀喇”,都是“黑”的意思;后来去黑海,土耳其语唤作“卡拉邓尼兹”(Kara Deniz),也是同一个词;只是不清楚葛优的那条狗是不是黑色。

 

我一直不知道古人为什么要把黑奴称作“昆仑奴”,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突厥语没有学好,把“喀喇”与“昆仑”搞混了;“昆仑奴”从字面上翻译的话是“砾奴”,可以用来指资本主义国度的贫苦煤矿工人。

 

聊博一笑。

 

喀湖澄净而宁谧,湖面倒映出远方的连绵雪峰,景色不错,不过较之于某些网人的吹捧则相去甚远。简而言之,普普通通一眼高原湖泊而已。这年头越来越多连八正道四正都分不清楚的汉人热衷于把高原上的雪山、湖泊动辄冠之以“神山”、“圣湖”,把平凡而伟大的自然景观贬低到蛮荒时代怪力乱神的层次,这倒也是转型时期中国又一个有意思的社会现象。

 

喀湖岸边就是大名鼎鼎的慕士塔格山(Muztagh Ata),这座山又被称作“冰山之父”,是个同样大名鼎鼎的胡译。据说作为我们背包客祖师爷之一的瑞典人斯文定当年来此勘查,指着这座山问他的柯尔克孜向导:这是什么山?这位糊涂蛋向导不假思索地回答:冰山,老爷——本人也常犯这种错误,对此深表同情:投宿客栈时主人问我从哪儿来,我经常不假思索地回答:从车站来——于是赫定同志就把这句话当作山的名字记录下来。后来某个更大的糊涂蛋再根据突厥语把这个名字译回去,便成了“冰山之父”——“Ata”在突厥语中是父亲的意思,如土耳其开国元勋末尔的“国父”称号原文为“Ataturk”,直译为土耳其之父——于是这座平凡的慕士塔格雪山就莫名其妙地获得了领袖群伦的崇高地位。

 

喀拉库里与慕士塔格的湖光山色相辉映,构成一幅大自然的美丽画卷,是个休憩的好去处。如果走喀喇昆仑公路时想在这里逗留的话,可以考虑从喀什的天南客运站搭九点半去塔什库尔干的班车,在喀湖下车。抵达时大约正午时分,正适合坐在湖边野餐。两个多小时后回到公路边等待这班国际客车;或者搭任何车辆去塔什库尔干,次日上午再坐国际客车去巴基斯坦。

 

我们这班车上只有三个日本旅行者在喀湖下了车,其中有个姑娘被QCY在此后几个月的旅程中记挂了一路,总是梦想有一天她能赶上我们的步伐追上来。这位坐在我前排的姑娘留给我的印象仅限于一头丝般柔顺的金色秀发,基于日本标准的话可能长得还算俏丽吧。

 

除了这三个日本人与我们两个华人,车上还有四个洋人背包客:一个法国人和一个米兰姑娘是一对,他们同我们的节奏、路线差不多,后来在巴基斯坦北部山区以及白沙瓦遇见过两三回;一个波兹坦大学的地质学博士后,在红其拉甫(Khunjerab)与盖孜峡谷之间搞了五周的田野调查,现在去巴基斯坦度假,然后取道拉合尔进印度,去喜马拉雅邦呆五周研究山脉运动。我们俩碰到一起自然免不了谈起印度的种种乱像,至会心处往往抚掌而笑,直听得QCY一愣一愣的,这才相信我过去给他讲的印度见闻并非诋毁与诬蔑。

 

最后一个是波兰人彼得。这是个活宝,他的轶事留着慢慢说。

 

剩下的乘客全是巴基斯坦人,看着都像是跑单帮倒物资的主,带的货物上至彩电VCD,下至皮鞋哈密瓜。我不清楚他们原先是否彼此认识,但上车不到半小时他们就已经打成了一片,把这辆国际客车变成了“party bus”。几个活跃分子端着水杯沿着过道来来回回与同胞们用乌尔都语或者塔吉克语攀谈,谈到兴起时一边自有人知趣地让座,让言者坐下继续高谈阔论,自己另找空位。这样往复几次后,车上的座位表完全乱了套,成了自由落座的大茶馆,气氛一片欢腾。

 

例外出现在日暮时分,几个巴人从行李中抽出毯子,铺在客车座位上,跪了上去,俯身向日落的方向虔诚礼拜。此时客车已行驶在帕米尔高原上,沿途正在修路,颠簸不平,坐着的乘客得紧紧攥着前排的椅杠以免被上下起伏的客车颠出座位,而这几位老兄似乎丝毫不在意周遭的一切,久久地把前额抵在那很有些破旧的羊毛毡上,直至夕阳缓缓落到远山后面。

 

傍晚九点半左右我们抵达了塔什库尔干,从海拔1350的喀什到海拔3200的塔县,在八个多小时里我们爬升了将近两千米,让我想起从孟加拉平原攀上喜马拉雅山南麓时的类似经历。好在这一次身体比较争气,没有出现任何高原反应。

 

车停在交通宾馆的院子里,大件行李依然绑在车顶,乘客们拿上随身行李各自去投宿。我和QCY在交通宾馆要了个80块钱的房间住下,洗了抵达伊朗前的最后一个热水澡——在巴基斯坦的整个行程中我们住的客栈都不提供热水;又在街边的小饭馆吃了进入伊斯兰世界前的最后一顿猪肉——下一回再次吃到猪肉是在三个多月后的曼谷。

 

其实我原先没有期望在这个塔吉克族自治县有猪肉供应,所以昨晚在喀什已经打过了一次悲壮的牙祭。听小饭馆的川籍老板说:这些猪在喀什饲养,运来这里屠宰。当地的塔吉克居民起初难以接受,不过现在已经适应——想想也是,别人爱吃猪肉也好,狗肉也好,蚊子肉也好,是他们的自由选择,只要没有危害到公众利益,旁人本无从置喙。被贴上狭隘落后标签的穆斯林懂得这个道理,许多自诩民主自由的西方人却不明白,动辄对东亚人吃“人类最好的朋友”作如丧考妣状。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八点许,我披上外套早早出发去石头城。那时太阳还没有出山,走在塔县笔直的杨树大道上,可以感觉到帕米尔高原日出前的清冷:虽然没有一丝寒风,寒意却无所不在。我打了个冷战,心中充满着对阳光的渴望,加快脚步爬上那座石垒的卫城。

 

就在我走进东角门的一刹那,一轮骄阳从山后跳了出来,慷慨地把灿烂的阳光洒在石头城上,洒在石头城所俯视的那片沼泽荒原上,洒在郁郁葱葱的塔什库尔干县城,洒在喀喇昆仑公路西侧的连绵群山,映出一片汉白玉般的华贵色彩。。。。。。

 

阳光照在塔什库尔干!

 

我从恋人那里得知这首曲子,也曾无数次同她一起聆听宋飞的演绎。今天我终于可以来到这里,独立孤堡城头,忘我于天地之间,尽情地领略它的美;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当我再次听到这首乐曲,我会对它跳跃的音符产生更深刻的理解、更悠远的遐想。

 

可是,那一份曾经如此绚烂的爱情却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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