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境十记:从金边到西贡

王在田

 

凌晨五点半,同屋的两个女孩子蹑手蹑脚地起床,大概怕吵醒我——不过我还是醒了。把她们送上车去机场,我站在下榻的Bali Cafe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顿感神清气爽,倦意全消。

 

穿过还在沉睡的街道,我来到洞里萨岸边,沿着在晨风中飘扬的万国旗廊信步而行,前方约半公里处就是洞里萨与湄公河交汇的河口。此时是清晨六点,朝霞满天,一轮红日正在缓缓摆脱天际线的束缚;微微泛着波澜的湄公河一片殷红,河心映着一两点帆影,那是早起的渔夫;情侣们手挽手在陡峭的石堤上散步,脸上还带着如朝霞般灿烂的红晕;河岸边,四百五十一个市民乱哄哄地跟着晨练音乐的欢快节奏笨拙而兴奋地扭动着身体;草地上,少年们把藤球当足球踢,偶然一不小心把球踢进晨练的人群中,那个肇事的小猴子就得冲进如痴如醉的人潮,在他被九百零二条全速挥舞的手臂击昏之前抱着藤球全身而退。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皇宫前的草坪上,汗衫上写着“柬埔寨王国武术协会 太极拳”字样的老老少少们正在打木兰拳。优雅与否不好说,但至少比较悠而哑。当他们做到金鸡独立时,一个晨跑者从场边经过,扭头去看那正接受清晨第一缕阳光检阅的勤政殿尖顶。

 

衣衫朴素的妇人挑着担子开始沿街叫卖食物,而路边小吃摊已经坐满了食客。。。。。。漫步于一片人气之中,我的脑海里不禁回响起Louis Armstrong的那首老歌:What a wonderful world。新一天的开始总是让我心生温暖,但更让我释怀的是:战争与暴力看来已经开始远离这个国家了。

 

回到旅店,这次轮到我蹑手蹑脚了——我不想撞见那个总是带着警惕目光的服务生,怕他质问我为什么昨晚同两位女客在大床房里挤了一夜。谢天谢地,那位仁兄今天上午似乎不当班。我在五分钟内飞快地打完包,赶在七点上车去西贡。

 

车票是办越南签证时在万谷湖边一家旅行社一起订的。一个月单次入境签证28美元,需要一个工作日办理;金边至西贡联程车票4美元。那家“旅行社”的主业其实是兑换商,顺便帮大旅行社搞零售挣点佣金而已。老板娘热情健谈,向我介绍了不少当地的风土人情,后来偶然提到她的祖父是华人,死于波尔布特政权之手,语气便变得有点滞碍——也许家家都有悲惨的故事,我实在不想去揭开别人的伤疤窥探,聊了几句便分手上路了。

 

这趟联程车的柬埔寨部分由Narin客栈暨旅行社承运,先是用中巴满金边接客,会齐后转大巴,近八点才正式出发。那大巴看着像是从日本淘汰下来的古董,放到E-Bay的收藏品专区去的话估计是可以卖出个好价钱的。

 

车行约一个半小时后抵达Neak Loeung渡口,从这里渡过湄公河。渡口极简陋,没有码头,车辆直接从河滩驶上渡轮。渡轮又少,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十点左右才上船,几分钟便到了对岸。看来我国政府有必要在这里援建一座湄公河大桥。

 

又行驶了一个半小时,至柬埔寨边镇Bavet。在此卸下全部行李,去路边小店打尖吃饭,然后自行通关,到越南境内后再由那里的承运商接收——我们这些乘客仿佛是一群长着腿的集装箱,通过高效有序的物流链进行国际间的转运。

 

我在小店换掉了剩余的柬埔寨里尔,又拿五美元兑了些越南盾作零花。实事求是地说,虽然这家店饭菜的性价比低了些,叫人没有兴趣在此午餐,但它的汇率还是不错的。

 

Bavet同其他柬埔寨边镇一样衣衫褴褛,只是在靠近关口处有一座光鲜的大厦,打听了才知道是赌场,想必一定有不少我们的好公仆抱着为国家创造外汇的崇高理想来这里辛劳不辍、奉献不休。

 

Bavet边检站说白了是一左一右两个大凉棚,分别用作出入境检查,中间是一座传统风格的建筑充当办公楼。出关手续很简单——其实普天下出关都不太复杂,只是咱们的祖国母亲有时比较留恋自己的儿女,这个话题留到下一篇再说——不过要记得:进入柬埔寨时务必要确保边检官在护照上盖了入境章,否则出境的时候就得破财消灾了。那么为什么柬埔寨边检官有时会忘记盖入境章呢?嗨,这有什么可多问的?总之,人性的多姿多彩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如此美丽的重要原因。设想如果没有印度骗子,我们就难以体会到自己所处的诚信环境的可贵;同理,如果没有某些柬埔寨边检官。。。。。。你说对不对?

 

Bavet出关后是一段两车道的水泥路,步行约两百米就是越南的木牌(Moc Bai)口岸。那飞檐翘角的边检大楼看着像个后现代土地庙,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走进边检大厅,有闲汉逡巡,向过客提供填写入境表服务。那入境表是英、越双语,甚是浅显,有点英语基础的话填写起来不应该有困难。填完表后排队办入境手续,只有两个边检官在办公,速度很慢,我便读起手头的RG来。

 

这时排在我后面的一个瓜看到我手中的护照,充满同情地说:“你的共产党政府终于允许你们离开中国了?!”

 

我瞟了一眼他的护照,果然是个美国人。我便很诚恳地回答:“我的共产党政府还有许多地方要改进,比如我们的护照实在太薄,害得我已经用到第四本了。”

 

总算他还拎得清,就此不再打扰我。

 

越南的入境手续确如传说中般繁琐:虽然没有检查健康证——即所谓“黄皮书”,却有四个工作人员坐成一排,为入境旅客办理“卫生检疫”——加上引号是因为整个过程中根本没有人在做检疫,整个是形式工作(paperwork)。这四位同志每人负责一个动作:收证件、收现金、盖图章、还证件,构成一条流水线,让我再次感觉自己像个正在接受通关检验的集装箱。想起《摩登时代》中,卓别林每天的工作就是上某一个型号的螺丝,看来古人诚我欺。

 

好在“卫生检疫”尚便宜,只要两千盾,折合人民币不过一块钱。走出边检大厅的时候我在想:这个产品定价这么低,又要雇四个人工,多半得蚀本。还不如游说政府把它外包给我,我每年上缴部分利润,用人权和定价权则归我,一定会形成双赢的局面。后来再想想,这样会造成物价飞涨和失业率上升,可就体现不出社会主义优越性了,作罢。

 

半小时内两侧通关完毕,走出越南边检站便有人收容,聚齐后换乘越南方面旅行社的车遣送西贡。

 

这家旅行社叫做Happy Tour,颇会做生意,一上车就分发本公司的宣传品、报价单,跟车的工作人员还反复提醒乘客:千万不能丢失留在护照中的入境表黄色联,否则离境时就麻烦了。不过这位小姐可能分清浊辅音与清辅音,翻来覆去地强调“yellow baber而不自知。邻座的澳洲人向我做个鬼脸,我苦笑着扭过头去看着窗外:沿途公路上房屋连绵不断,感觉好似我们的城乡结合部,不像在柬埔寨,出了城镇就是一片荒郊。越南的基础设施比柬埔寨好很多,社会显然远为有序、繁荣。

 

当然,柬埔寨饱经虐政与战火摧残,丧乱已极。虽然战争的烈度不如越战,但越南已经历了近三十年的休养生息,而柬埔寨的全面停火只是最近十年的事,两国之间的巨大差距是在所难免的。

 

小时候无知,一度迷惘于这样一个问题:越南与柬埔寨并非同文同种,无须“统一”;越南与民柬又都是共产党政权,并无意识形态上的矛盾。那么为什么越南要以兵戎相见,侵略柬埔寨?后来对印度支那的历史进行了扫盲,才算理出了些头绪:

 

公元十世纪前后,从中国到暹罗的海岸线上依次分布着越南(1)、占婆(Champa)与真腊(Chen La)三个国家。越南属于中华文化圈,以儒家思想治国,也是东南亚地区唯一信仰大乘佛教的国家,它位于今天的越南北部,与占婆王国以岘港以北的海云山为界;占婆王国与真腊王国则隶属于印度文化圈,以印度教为国教。占婆位于今天的越南中南部,真腊则跨柬埔寨以及越南南部的湄公河三角洲,前者称为陆真腊,后者称为水真腊。

 

印度教国家的行政能力是相当低下的,看看印度从未产生过一个统一国家,在波斯、突厥、莫卧儿、欧洲殖民者入侵时向来都是一盘散沙就知道了。同样道理,印度支那的这些印度教国家远远不是具有良好组织能力的汉文化国家的对手。公元十世纪,越南的前黎朝(Early Le Dynasty AD980-1009)军队越过海云关天险,攻占占婆首都因陀罗普拉(Indrapura),征服了占婆王国北部。海云关好似我们的幽云十六关,一旦被人控制后,中原的一马平川即已无险可守。从越南突破海云关那一刻起,占婆王国的败亡命运就已注定了,只是因为越南自己先后受到来自蒙古与明朝军队的威胁,因此迟至十五世纪末才腾开手脚完全并吞占婆。

 

既得陇,则望蜀,越南也不例外,将疆域拓展到南方后就开始进一步觊觎肥沃富饶的湄公河三角洲。此时恰逢明清鼎革之际,两支明朝部队于1679年流亡至越南,受到越方款待,被遣往三角洲地区开辟殖民地,“因彼力,使辟地以居”,作为越南进占水真腊的桥头堡(2);二十年后,待这批华侨站稳脚跟,越南才开始在湄公河平原设立驻军,建立户籍制度,实施主权(3)。

 

水真腊遭到越南吞并,陆真腊并不甘心,但此后不久,整个印度支那沦为列强的殖民地,首先是法国人,然后是日本人,日本人投降后法国人卷土重来,最后是爱好民主自由的美国人,一茬茬好不热闹。柬埔寨自顾不暇,更谈不上收复失地了。

 

转机出现于1975年。自从内外交困的美国政府从印度支那撤军后,红色高棉面临的军事压力大减,迅速夺取了政权,建立民柬。在国内局势趋于“稳定”的情况下,红色高棉领导人开始谋求“收复”水真腊,派遣小股部队潜入湄公河三角洲进行骚扰。

 

从当时的国际战略格局来看,七十年代初苏联风头正劲,四面出击;均处于守势的中美两国不得不捐弃前嫌,联手制衡其共同敌人的扩张势头。中国不希望在北方边境与苏联陈兵百万长期对峙的不利形势下于南方边境再凭空添出一个后患;美国也谋求寻找代理人牵制仇敌越南,防止其向东南亚输出革命,造成多米诺效应。在这种局面下,依靠中共军事、经济援助的红色高棉与依附苏联、走“修正主义道路”的越南划清界限可以说是顺理成章。说到底,自以为是“共产主义排头兵”的红色高棉毕竟不过是大国博弈间的一枚小小棋子而已。

 

而自诩“世界第三军事强国”的越南正愁没地方消化其在越战中膨胀的军事实力,这下可抓到了把柄,立马名正言顺地进行“自卫反击”作战,借此实现建立“印度支那联邦”的崇高理想。

 

红色高棉在国内屠杀平民也就罢了,最糟糕的是居然愚蠢到大肆清洗军官士兵——不过这好像是共产党政权的通病,而且越是大敌当前时杀起自己人来越是毫不手软——结果当十万越南“志愿军”全面发动进攻,“解放”(从红色高棉叛逃、带领越军打回故国的“现代申包胥”洪森语)柬埔寨时,元气大伤的红色高棉部队一触即溃。水真腊没拿回来,还拱手把陆真腊也送给了世仇。这也迫使中国不得不出兵干预,围魏救赵,同时向西方献上一张与苏东集团彻底决裂的投名状。

 

思绪中,大巴驶入西贡——目前它的正式名称是胡志明市。此时已近下午三点,从上午七点中巴在金边旅店接客时算起,全程大约八小时。

 

西贡与金边之间还有另外一条联运通道,比我走的要有意思得多:从西贡出发的话,先花一天游览湄公河三角洲,晚上宿民居,次日从朱笃(Chao Doc)坐船上溯湄公河,傍晚抵达金边,全程食宿行共22美元。我在金边时本想走这条路线,可惜没找到经营此线路的旅行社,加上时间仓促,只得作罢。如果从西贡出发的话则容易得多,可以通过“业界翘楚”Delta Adventure Tours办理。

 

大巴停在名声显赫的范五老街附近,空气中暧昧地弥漫着考山路的庸俗气息,我再次向邻座的澳洲客苦笑了一下,各自去找住处。这里极多客栈与房间出租的招牌,街面客栈报价多在十美元上下,小巷中的民居可以砍到五美元。我在一家叫做Hen的家庭客栈住下,仄仄的楼梯通往楼上仅有的一间客房。主人五十多岁,面目慈祥,送了杯柠檬茶上来给我解暑,说他父亲也是华人。

 

安顿下来,我去街上找提款机,无意间看见那个澳洲客——他居然还没有找到下处,吭哧吭哧背着个六十升的包在一家一家地跟客栈讨价还价。我说嘛,出门在外,何苦背那么大个包折磨自己。

 

1

 

越南历史上先后被称为南越、交趾、安南、大越等。1802年阮朝国王嘉隆统一全境后向清政府上奏章,恳请把国名由安南改为南越。清政府考虑到历史上南越王国亦包括两广地区,为消除领土争议的隐患而颁旨颠倒为越南,以示区别,其国名由此传世。本文一律使用“越南”,纯属方便起见。

 

2

 

《大南实录》:已未(1679年)春正月,明将龙门总兵杨彦迪、副将黄进,高雷廉总兵陈上川、副将陈安平,率兵三千余人,着明服,战船五十余艘,投思容、沱囊(今岘港/Danang)海口,自称以明国逋臣,义不事清,故南来。。。时议以。。。真腊国东埔(今嘉定/Gia Dinh)地方,沃野千里。。。不如因彼之力,使辟地以居。。。上从之,乃命宴劳嘉奖,乃各授以官职,令往东埔居之。。。彦迪、黄进兵船驶往雷鬣海口,驻扎美湫(今美荻/My Tho);上川、安平兵船驶往芹除(今芹苴/Can Tho)海口,驻扎于盘辚(今边和/Bien Hoa)。辟闲地,构铺舍。

 

1661年明即已亡于永历,这两个单位迟至1679年才抵达越南,应该是从属于当时仅存的反清基地台湾,在两广牵制清军。联系到1678年康熙平定三藩之乱后,清朝得以专力谋伐台湾,平靖海疆。这些明军残部很可能是在清军的压力下意识到复国无望而南迁的。

 

3

 

《大南实录》:戊寅年(1698年)初置嘉定府。。。经略真腊。。。建镇边营。。。藩镇营,营各设留守,核簿记录。。。斥地千里,得户逾四万,乃招布政,以南流民(指华人)实之,设立社村坊邑,区别界分,开垦田土,定租庸税例,攒修丁田簿籍。。。于是清商居人,悉为编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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