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地铁的优雅转身

雅典地铁的优雅转身

王在田

比起坐飞机，我更喜欢乘邮轮去雅典，为的是下船之后可以体验一下那条连接比雷埃夫斯港区与雅典市区的古老城铁。

说到“古老”，这条1869年通车的城铁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地铁线之一，仅次于1863年投入运营的伦敦地铁。那会儿希腊刚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独立出来，屹立于欧洲的东方，这条城铁既是恢复其南欧贸易航运中心地位的重要基建设施，更是摆脱异族奴役后国力蒸蒸日上的象征，因此在建造时格外用心尽力。这一点，从比雷埃夫斯城铁站的堂皇设计中就能看得出来。

从比雷埃夫斯站出发，城铁向东九公里通往市中心，沿途主要在地面行驶，轨道两侧的围墙上是连绵不断的涂鸦，不禁教人想起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快线或者翡冷翠火车站附近的相似景象。城铁在蒙纳斯提拉奇广场转至地下，以此为分野，雅典的崭新地铁网络分三路向市区延伸。

有位常驻雅典的朋友告诉我：雅典地铁是全世界最优雅、最完善、最现代化的地铁。这位朋友没来过中国，对于“最现代化”的发言权略为欠缺；而我很看重同站台换乘，雅典地铁对这一理念践行不足，所以其设计也算不上“最完善”；但关于“最优雅”，我甚是赞同。这份优雅，是用岁月打磨出来的。

雅典地铁规划了二十二年，造了十年——就这速度还是由于要举办2004年奥运会而赶了工期，否则耗时会更长。之所以如此旷日持久，不仅是因为希腊人干起活儿来慢条斯理，更是因为拥有三千多年历史的雅典古城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考古遗址，从新石器时代绵延至今的文明碎片嵌满了脚下的泥土。在这儿挖地洞，谁敢高歌猛进？

位于卫城西北侧的Kerameikos在上古时代是名闻遐迩的陶器生产区（这也是英语里“陶器”一词ceramics的词源），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称之为雅典最优美的郊区。雅典地铁原本在此规划了一座车站，但建设过程中意外发掘出了一座公元前四世纪的埋尸坑：150多具尸体毫无尊严地被摞在一起草率掩埋，完全不符合古希腊人敬鬼神重祭祀的丧葬礼仪。这验证了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记载：战争末期瘟疫席卷雅典，国人自顾不暇，礼崩乐坏，纲纪颓堕。为此，考古学界投书欧盟委员会，要求改变地铁线路规划以保护该区域可能存在的其他墓葬遗址。最后，Kerameikos地铁站被取消，原本呈西南-东北方向的地铁一号线在此骤然转而向东，绕过这块区域以后再掉头向北，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

为了更好地保护古迹，希腊人决定“深挖洞”，也就是绕过层层叠叠的遗址，在地表60米以下铺设轨道。对于必须穿越沉积层的车站、通风井、管网等设施，考古工作者与建筑公司全程同步工作，一旦发现文物遗存，立即停止掘进，改由考古学家开展保护性发掘。

于是乎，雅典的地铁建设成了希腊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工程。从珠宝到花瓶，从水管到油灯，从硬币到冥币。。。。。。从七万平方米建筑区域里刨出了三万两千多件文物，这些文物中的很大一部分目前陈列于沿线各地铁站，使得雅典拥有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地铁博物馆群。尤其是在宪法广场站，这里除了展示保存完好的陶罐、排水管、古墓、城砖以外，居然还有一面高7米长40米的地质断层墙。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这千年历史前匆匆而过，古老与现代之间只隔了一层难以察觉的玻璃幕。

值得一提的是，雅典地铁不仅是联通城市的交通工具，不仅是联通古代与现代的考古工程，也是联通现代与未来的文明纽带。为什么这么说呢？雅典人造完地铁后，把一台盾构留在了地下。可以想像，未来的考古学家在研究我们的生活时，一定会从那座庞然大物中分析出不少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