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信息茧房里?
维舟
这两天好几位读者跟我说,留言区里争论相当激烈,想问问我的看法是什么。像这样的事我也早不是第一回经历了,加上自己最近也很忙,原本无意回复,不过终于得空细看了一下后,觉得至少有一个问题还是很值得谈一谈:究竟谁在“信息茧房”里?
有一种看法认为,你维舟也是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不仅执迷不悟,而且在这个公众号的小生态中形成了一种回声效应,相互应和。一位“阿白”说:
“有些人”真的是叫不醒,这里的“有些人”其实是指你和一部分你的忠实读者,看着他们挺你以及批判别人的留言,真的是用在你们自己身上更为合适。来你这里留言不过是想要多叫醒一点人,也练一下嘴巴子。你就算了,叫不醒的,用一句你们读者最喜欢的话“不是蠢就是坏”。
读了你的几篇文章,连续被封的这两篇都有好几处明显的不顾事实、逻辑混乱、阴阳怪气地批判。不是属于应当存在的不同观点,而是提供错误信息、错误思路,故意诱导大众往错误的方向思考,制造对立,不知道你这是为了标新立异吸粉还是真蠢,对于社会来说是荼毒大众,该封。
他也给出了自己的细节分析,认为我的一些说法没有经过详细的调研取证,是不负责任的,有可能产生不好的社会影响,“你现在思考的与病毒共存的方式,就是这种祸害。比疫情初期建议居家隔离要容易分辨得多。但是你分辨不出,被西方忽悠瘸了还自以为是先进的思想。”
最后,在这样的义愤之下,他自称“先留言指出问题,然后举报附上留言的”。
我想他应该确信自己做了一件正确、正当的事,在他看来,我已经困在自己的“错误”观念之中,尽管他不确定我是“蠢”(自己受骗而不自知)还是“坏”(自己并不信,但却用来误导他人)。
像这样的看法,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说过我,虽然未必都用“信息茧房”一词,但我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有趣的点:“信息茧房”这个概念,在我印象中以往多是用来警醒人们注意到自身理念的局限性,以开放的心态、反思的精神去迎接批判性意见,但现在却似乎常常地被人用来指责异议者不能放弃自己的“错误观点”。
在现实中,人们常常很容易看到别人的“茧房”,却很难察觉自己的——当然,在别人眼里,我也很可能是这样。毫无疑问,这是值得警醒的,不管怎样,一个人能察觉到自己的局限性,并愿意对异议开放,这是公共交流的重要起点。
桑斯坦在《网络共和国》里也早就预见了这样一个危机:“愈来愈多的人只听到他们自己的回音,这样的情形比分裂来得更糟糕。”基于这一认识,他提出了“协同过滤”和“群体极化”的概念,指志趣相投的人容易过滤掉不同声音,最后愈发强化自己原有的观点立场。
当信息只在各自内部流转时,它就无法让人们通过多元、丰富、异质的公共交流听见不同声音了。因此桑斯坦也着重指出,表达自由的完善机制必须符合的条件,首要一点就是“人们必须置身于任何信息之下,而不应事先被筛选”。
我有“茧房”吗?我想无疑是有的,每个人自觉不自觉地都有一套自洽的信念。我的看法当然也未必都对(我从未如此宣称),我并不能确信自己是正确的,只不过是提出一些视角和观点,供大家参考而已。正因此,我一贯赞成不同观点之间对话,并尽量在事实和技术层面讨论。
然而,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我并不认为只有“正确”的观点才能在公共意见市场上流通,因为对错的判断是极为复杂的事,这最好交给公众去选择、检验。不难看出,要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必要的前提,那就是承认价值的多元,而不能依据一元化的价值观,将差异看作是错误、低劣或有害,同时相信人们能自主判断而不用担心他们会被“带坏”。
在这样的语境下,所谓“你不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获得了不同的意味,对一元价值观的人来说,“叫醒”其实意味着“说服对方放弃错误观点,转而认同我方观点的正确性”。这样,像我这样被视为执迷不悟的人,就成了“叫不醒”的人。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选择举报,因为当你没有信心能劝说他人改宗时,那就只能诉诸权力了。
确切地说,那位“阿白”看来也认为,有一些“不同观点”是“应当存在”的,但很遗憾,他认为我的观点不是,属于错误且危险、应当封杀的。也就是说,可以有不同观点,但前提是不能对主流信条有实质性的质疑。不仅如此,他对人们能否准确“判断是非”,也不是那么有信心。
说实话,像他这样的观点,在国内信奉的人应该比我多多了。难能可贵的是,他确实也提出了一些自己在武汉当防疫志愿者时的观察,可以补充、纠正我对当地形势的信息了解。如果不是他最后那一步,仅限于事实层面的讨论,那当然再正常不过——虽然他也骂了我,但比起好多扔下一句脏话就跑的人,他辛苦打的那么多字确实包含着有效的信息。
这原本可以成为一次很好的交流。另一位读者Bingo已经做了很好的回答,除去细节的讨论之外,他说:
只需要把各自观点说出来,支持也好,反对也好,有表达的空间即可,成年人有各自的不同经历和认知框架,不求同,但求有各种发表不同观点的空间和平台。……
信息的传播、资料的获取,必然不可能做到凡事都亲历过,去现场调研过吧,针对一些素材发表自己的观点也无可厚非,评论区也是开放的,就是可以对作者的观点进行反驳纠偏的一个区域,有这样的空间在,为什么担心这种个人观点的言论是“错误引导”就该封杀呢?每天的信息都很多,只求准确无误的观点,有偏差有错误的观点信息都封杀,真的这么封杀,封杀的完吗?为啥封了维舟的,影响力过大了吗?
总结起来就是,可以不同意对方的观点,但封了公众号就是很扯。
他也提到:“之前也有友人提醒我,不能只专注一两个作者的文章,容易被一种观点影响而不自知,应该多看看不同的观点,这就是所说的跳出‘信息茧房’吧。按照这种理念,更应该允许不同的时评观点存在。”
在此有必要补充一点:当你把差异看作是“错误”时,你是很难真正接受并欣赏不同观点的。所以,能“允许不同观点存在”、并自主自觉地接触多元观点,这本身就已意味着发生了改变。除非接触不同观点只是为了批驳、打倒它们,反过来更强化自身的观点。
更微妙的是,一个有偏向性的系统本身会限制我们的选择。战后日本号称是“言论自由”的,但《日本权力结构之谜》一书中说,“被当作日本现实的一部分而被人们接受的是,警察应该不懈地镇压激进的左翼团体,而放任激进的右翼团体为所欲为。”自称“日本希特勒”的极端民族主义者赤尾敏常年在银座用广播车宣讲,“购物者无视这个年老的右翼分子,但是却很难想象警察会允许一位左翼活动家有同样的机会,年复一年地对过路者滔滔不绝地宣讲他的信念”。
因此,这并不只是个人的选择,最终还意味着公共领域应当中立化,对不同观点开放——毕竟,当整个生态系统都不够丰富多元时,那你也就很难选。不是说“多元”之下就没“茧房”(看看美国就知道了),但我们所应当寻求的不应是完全破除“茧房”,都接受唯一正确的观点,而是允许不同“茧房”里的人能彼此交流,看到不一样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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