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境十记:离开伊朗的日子
在伊朗的最后一天,我终于琢磨出了一套吃迪兹(dizi)的方法。
迪兹是一种羊肉炖汤,在伊朗城镇随处可见。自古以来被称为穷人的美食,是平头百姓上小餐馆打牙祭的东西——要是回到自家灶台可能还真做不出那一大锅与土豆、番茄、扁豆一起煨得透烂、肥美香浓的羊肉高汤。
这 叫人垂涎的浓汤被盛在小钵中,配上泡菜、酸柑、洋葱佐味,同一叠波斯馕一起上桌。根据传统的吃法,得先把羊肉汤汁倒入小碗,钵内只剩下干货,用木杵把它们捣得稀烂——这个颇有些乏味、常常教人流于漫不经心的碾磨过程其实正如同土耳其人泡茶、古巴人卷烟或者西安人掰馍成都人打麻将一样,是食客们叙旧聊天、享受人生恬淡悠闲的时刻。等到龙门阵摆得差不多了,羊肉、土豆等不同成分也都已经碾成了一团,卿卿我我永不分离时,再把它们倒进汤里,伴着馕吃。
可是我实在不喜欢这种稀烂的吃法。
自打在设拉子(Shiraz)第一次品尝迪兹后,经过长期的探索与实践,我终于在大不里士(Tabriz)摸索出了一套具有中国特色的迪兹吃法:把它当作羊肉泡,将馕掰碎之后浸在羊肉汤里,和着诸般杂碎一块吃,那可真是中西结合、绝顶美味。而且迪兹再次验证了我的美食信条:真正好吃的东西都是街边巷尾可以找到的便宜物事,引车卖浆之流都可以消费得起的。
抹抹嘴上的油沫,我向成天盘踞在店堂里的几个伊朗老头挥手道别,转身出发去大不里士车站,今晚与阔别已久的QCY约好了在土耳其边镇道乌巴雅其会合。
这大不里士乃是阿塞拜疆省首府、伊朗的西北重镇、中东的锁钥之地:其东南方是伊朗高原的入口;西南方是一马平川的美索布达米亚平原(Mesopotamia);向北是高加索山脉(Caucasus),通过毗邻的亚美尼亚(Armenia)、阿塞拜疆(Azerbaijan)等山地国家与俄国相隔;向西则是安纳托里亚高原(Anatolia),那是通往小亚细亚与欧洲的通道,也是古代丝路的最后一环(1)。
位 于这样一块四战之地的大不里士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赫梯人、亚述人、希腊人、帕提亚人、罗马人、突厥人、蒙古人、阿拉伯人。。。。。。当然还有波斯人,都 在这里留下了箭孔与蹄印。到了近代,为了争夺伊朗高原以控制连接远东与欧洲的大陆桥,俄国、英国以及垂垂老矣的奥斯曼帝国从北、南、西三个方向逼近,兵锋 皆直指大不里士这一伊朗的门户。直至今日,大不里士仍是伊朗西北部的边陲要塞,街上随处可见士兵装束者;而耳边时常响起的风琴声则在提醒我:这里距离分野 欧亚的高加索山脉不远了。
大不里士长途车站位于城市西南郊高地上,由此可以俯瞰大不里士全景。这里每天上下午各有一班车去靠近伊土边境的小镇马库(Maku),路上约四个小时,近400公里车程,票价折合人民币仅十元左右——说到完善的道路设施与极为低廉的交通价格,伊朗实在令旅人乐不思蜀。
以下是我在大不里士至马库段记下的零星日记:
“一点发车,2:45至Salmas附近的三岔口,由此去Khoy尚有80公里。此前一段风景极开阔:丘陵地形,偶见村庄卧于远处明黄色的山腰上;大片杨树林排成行列,风景如画;缓缓下降的一条山带被横贯的公路切开。
“由此路口至Khoy又是渺无人烟的荒漠,天际有群山环绕。
“三点半至Khoy,两侧皆连绵向日葵地,午后阳光下甚灿烂,亦有已经收割的空地。常见农人在路边晒葵花籽。周围山多风蚀痕迹。
“距Maku85公里界碑处之小山村完全由土坯房构成,方方正正甚是整齐。房顶堆满了一层楼高的金黄色干草——冬天不远了!”
五点抵达马库郊外,这是一个位于狭长山谷中的小镇,两侧背靠童山。在长途车上遇到一对日本青年男女,也准备今晚过境去土耳其,正好拼车去三十多公里外的巴扎尔干(Bazargan)关口。同绝大多数日本旅行者一样,他们很“沉默”,由我负责与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最后砍到一万里亚尔,我付了四千,让他们俩付六千——我可不想让日本人觉得我们中国人占他们便宜。
出了山谷,前方远远可见Ararat山的巍峨双峰,那是土耳其最高峰,土耳其人、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都视之为圣山。此时正值夕照,衬着这宏伟图景,大片羊群在金黄色的草甸上摆出姿势供我拍照,沿途一派恬静的田园气息,教人心旷神怡——那司机则尽力追逐着地平线上依依不舍的夕阳。
车停在巴扎尔干边检站山脚下的铁丝网外。这里是伊土两国的界山,双方边检站皆位于山顶,须步行或者花五百里亚尔搭卡车上山——我们都背着全套行头,自然得搭车上山。近六点时进入伊朗边检站,草草开包检查后便放我等出关。那两个日人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伊朗与土耳其边检站之间有两道铁门,首先走出伊朗一侧,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那边厢土耳其的铁门尚未打开,我们在夹缝间的“无主之地”等待,头顶是一线正在迅速褪色的青天。
终于,对面的铁门开了一条窄缝,我们踏进了土耳其国土。眼前是个类似公路收费站式的边检站,仅有一个窗口在办理入境手续——也仅有我们三个人要入境。
照例我先上。
那官员面相不善——这倒不是我搞脸谱化,的的确确是因为在下阅人不少,基本的看相常识总是有的,若是刺头儿什么的多少能看出来——我与他朝了个相,心下顿时加了防范,预感可能不会顺利。
果然,被他找到了茬。
各么持中国护照的旅行者是颇不幸的:除了东南亚之外,极少有对我们免签证或提供落地签的国家,也很难指望在旅途中获得第三国的签证。这就意味着,在进行长途跋涉之前,中国旅行者往往需要花费一两个月的时间申请沿途各国的签证,万事俱备之后才能出发。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去哪儿都要签证、进出都要签注盖章的中国旅行者,他的祖国提供给他的护照却非常薄,仅有32页,行程密集的话很快就会用完——换发中国护照的费用倒是相当昂贵,有世界水准)
我 这次的行程途经多个国家,已经用了一多半的护照上容不下所有签证,便换发了一本新护照,但巴基斯坦、伊朗以及土耳其三国的签证仍在旧护照上。根据国际惯例,只要同时出示新旧护照,旧护照上的签证依然有效。出于保险起见,我又致电各国使馆加以确认无误,一路以来也的确没有碰到过麻烦,唯独在这个土耳其边检 官身上碰了钉子。
他扬着我的旧护照,眉飞色舞地用生硬的英语教训我:
这本护照已经作废,上面的签证也就跟着作废了。
不管使馆怎么对你说,现在我告诉你:你的签证无效!
你难道不知道入境与否归根结底是由我说了算的吗?
你马上给我回伊朗!想进土耳其的话,买张机票飞伊斯坦布尔,打我这儿你可过不去。
我见他神采飞扬,正在兴头上,觉得不能硬碰硬,同时又不好意思让后面的日本人久等,便取回护照,让两个日人先办入境手续。
这位同志三下五除二地给日本人办完,居然从窗口探出头来,指着两个日人对我说:
“Japan, no problem; China, problem!”
听到这话,我气血上涌,几乎当场就要发作,但毕竟还是屏牢了(后来同土耳其官员打交道多了,我发现这“problem”是他们在敷衍塞责时最爱用的词)。那一刹那,我想起当年在锡金边境吃闭门羹的遭遇。作为旅行者,我的任务是排难解纷,不断前进,只要顺利通关就是最大的胜利;若一时冲动,别说惹出事端,就算人家大门一锁不放我过去,不还是我吃亏吗?
可问题在于,我早已好话说尽,但此公完全不可理喻,要从他身上打开缺口看来是不可能了。
两个日人倒挺讲义气,靠着背包蹲在一边,默默地等待。我向他们致歉,请他们帮忙去办公楼里找个会说英语的官员来解决问题——我想这里的边检官总不至于个个都脑筋不正常吧。
正说话间,恰巧又出来一个边检官上岗,开放了另一条通道。我过去通关,出示了新旧两本护照,他简单看了一下,还没等我开口解释,便盖章放我入境。
揣着护照,背上包,向前走,夕阳在我身后拉了一条长长的影子,那两个日本人也继续默默地跟着我上路。我脑子里有点空白,也不知道刚才究竟算“虚惊”还是“实惊”一场。
出了边检站,早有几辆小面包——土耳其语唤作Dolmush——等着拉客去边镇道乌巴雅其(Dogubayazit)。依旧由我上前讲价,同车老板磨了半天,总算说好三个人7里拉;可此公居然隔手反悔道:每人2.5里拉,少了不拉。此时天色已晚,又是卖方市场,无奈同意。不过我身上只有2里拉,只得拿出美元来支付剩下的半里拉,于是又是一番讨价还价。那车老板先同我商定牌价为1.35,我递过钱去,汇率突然变成了1.3。这。。。。。。也实在是太“变”了!
这还不算,整个讲价过程中,两个邋遢的小孩不断在旁边吵闹着向我们讨钱。
六点多抵达道乌巴雅其,我刚踏出车门,周围突然一片漆黑。停电了!
当时我的第一感觉是对不起小镇人民:是我带来了黑暗啊——可后来隔壁地毯店风趣的库尔德老板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里每天都会停电50次以上,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总算使我的深深愧疚得到了些许抒解。
在伊朗可没有如此昂贵的车资、反复无常的生意人、沿街乞讨的儿童,或者动辄罢工的供电网。
我开始怀念伊朗!
注1:
历史上由于时势板荡,不同时代的丝路路线差异很大。这里的丝路是指从小亚细亚进入欧洲的路线。此后由于奥斯曼帝国隔绝东西方交通,丝路向南延伸至埃及,通过马姆路克人与威尼斯人的合作由地中海进入欧洲,那就不是本文叙述的范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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