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境十记:歧视
上
从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Damascus)到约旦首都安曼(Amman)的国际客车每天上午七点和下午三点各发一班,路上约四个小时。正值斋月,我们担心如果坐下午的车,抵达安曼时将是开斋时分,交通、投宿多有不便,因此选择一早出发,中午到达,下午去泡死海晒太阳。
大马士革国际汽车站位于国立博物馆以南两个街区。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是一个出租车停车场,其东侧是汽车南站,开往大马士革以南的所有国内班次由此发车;而国际汽车站则在停车场南侧。去安曼的车费是350镑,约合50元人民币,这在作为产油国的叙利亚属于颇为昂贵的价钱。
虽然票价不菲,这辆国际客车却不如那些跑国内线路的大巴:车厢里显得阴暗破旧,也没有殷勤的乘务员送上糖果、椰枣、水和湿巾为斋月中的长途跋涉者洗尘。这一切仿佛在提醒我:即将离开热情好客的叙利亚了。
客车开到城郊时,有人在路边招手停车,上来一个军人,说要搭便车去边境——他的军服胸前居然缝上了一块总统戴着蛤蟆镜的酷像,弄得我真不知该皱眉还是哑然失笑。
上中
由大马士革到叙约边境这段路,昨天去叙利亚南部古镇博士拉(Bosra)时已经走过一遍:沿途是连绵的干旱地带,景色甚是单调。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提出一个话题与QCY聊天:
假设你需要招一位数据库管理员,收到了两份简历,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印度人,他们都声称自己是Oracle专家,你会相信哪一个?
QCY不假思索地说他信任德国人。
我说:不错,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尽管那个德国人多半沉默寡言,而那个印度人几乎确凿会把自己说得天花乱坠。
问题是:你不觉得这属于种族歧视吗?
QCY想了想,说:投技术工作的简历一般会很详细,多花点时间看看,有造假的话应该可以看出破绽。大不了把两个人招来面试,究竟有没有真本事,内行一开口就知道。
我说:不错,两份简历好办,但如果有两百份呢?不可能一个一个叫来面试吧?总得有删选。那么在挥舞大刀进行取舍时,你会不会被你自身对这两种人的信任度所影响呢?
我继续道:不瞒你说,我会受到影响。我在工作中遇到过很正直、很诚实、很能干的印度人——不可否认,每个国家都有这种让我钦佩的谦谦君子——但很不幸,占压倒多数的是那些口才压倒能力的主,出了点小活就敢上纲上线到无限高度,把我们中国人认为普通到不好意思提及的成果夸张到最高最快最强的境界——你知道:有的印度人刚报名参加CFA考试就敢声称自己是金融专家。
有的时候我不禁自问: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不是因为我自己为人品行不端,才会结识这么多差劲的印度人?
如果我读到一份印度人递交的简历,声称自己是Oracle专家,我会情不自禁地想:他是不是刚受过Oracle培训,但没有任何实际工作经验;甚至,他是否只会使用微软的Access,而从没碰过Oracle;更甚。。。。。。请原谅我如此恶毒地揣测:他是否仅仅在报纸上读过对关系数据库的基本介绍,便敢于自称Oracle专家?
我无法抑制自己对印度人的这种揣测,但对德国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信任他们。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QCY艰难地考虑了一会儿,承认他也是如此。
那么,这是不是种族歧视?
你我都明知:并不是每个印度人都夸夸其谈不可信任,但当我们无法一个个地甄别,需要进行大批量的取舍时,对他们整体的不信任会影响我们的决策,而这很可能将导致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印度人遭到不公正的对待。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或者说,是他们中的“少数”害群之马造成的。但是,我们的做法难道就没有一点过失吗?
两个人都失语。
中
不到一个半小时,客车抵达叙利亚边境。出关时没有海关检查,因此不用从车上卸下行李。这里的边检大厅有些独特:它被平行划成三片,中间坐着边检人员,旅客进出国境则分别走左右两侧。通关效率很高,全车人半小时之内就办完了手续。
出关后大家一窝蜂地去免税店买东西——这是一家美轮美奂的豪华商场,不亚于任何国际大都市的机场免税店,教人很难相信它其实处于茫茫沙漠的四面包围之中。据说这里的免税烟酒价格比约旦市面上便宜得多,因此过往旅客纷纷抢购,一直拖到九点半才继续上路驶往约旦口岸。
约旦以旅游业为经济支柱,十分欢迎外国人到访,车上几乎所有乘客都可以付十个第纳尔获得到达签证——日本人免费,因为在两国的共同老大美国的“促成”下,日本向约旦提供了大量经济援助——只有我这个中国人需要预先办好签证。
入关后例行海关检查:全车人卸下行李,搁在肮脏得有点粘脚的站台上,等了十多分钟,出来一个官员,拿肉眼扫描了一下所有的行李,摆手示意通过。大家重新装车上路,驶向安曼。
中下
进入约旦后,公路等级有明显提高,体现出约旦良好的基础设施。这里的手机信号也非常饱满——尽管周围是渺无人烟的沙漠。
此时已过十点,骄阳如火,烤灼大地,耀眼的白光肆无忌惮地穿过车窗射在我的座位上。我拉上窗帘,给自己营造一片荫凉,好继续思索“歧视”问题。
既然提到印度人,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想必知道,不少印度人的体味很重,远远就可以闻到,尤其以一些圆圆滚滚的印度老妇为甚。每当我经过她们河马般壮硕的身躯,闻到那浓郁的气味,总免不了想起伟大导师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毛孔的某些精辟论述。
小时候我以为那是卫生习惯问题,后来才知道这种体味的产生同他们的食物有关。既然这源自饮食传统,又普遍存在于印度人身上,我一度猜想他们自己也许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恶臭,兴许还会视之为馥郁芬芳。就像西谚说什么“别人的肉是俺的毒药”一样,这体现了文化多样性,是世界如此美好的根本原因。。。。。。正当我陶醉于自己宽广的包容性时,却遭到了一记当头棒喝:某印度友人向我抱怨说他的办公室里印度人太多,弥漫的体味令他抓狂,立下毒誓要赶紧辞职另谋高就。
芬芳也好,恶臭也好,不管印度人怎样看待自己的体味,由于我觉悟不高,实在无法强迫自己甘之如饴。在公共场合碰到印度人时,只要条件允许,我总是坐得远远的,确保他们散发的任何体味都足以被距离稀释到无法察觉。当然,如果在地铁里有一个散发恶臭的印裔人士在我身边坐下,那将是最痛苦的时刻:我固然宁可起身离座,避得远远地站一路;但我又担心这么做的话无异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昭示苍生:这个瓜实在臭不可当——这未免不够厚道。
好,回到主题。若是我闻到令人恶心的体味而走开,多少还算情有可原;但我见到印裔人士就躲得远远的——我尚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体味——这难道不是歧视吗?
也许有人会说:只要你的做法没有伤害到别人就不算歧视。
真的吗?歧视的定义难道是看客观效果而不是主观意愿吗?
就算如此,要知道,客观效果是很难衡量的,我的做法真的不会伤害到别人吗?
假设所有非印裔人士都像我一样,为了“洁身自好”而疏远印裔人士,后者难道不会察觉到吗?他们就没有一点心理创伤吗?
再如,前两年国内对中部某省人的诚信度持怀疑态度。如果大家为了规避受骗上当的风险,都避免同那里的商人做生意,这怎么可能不伤害到后者呢?
可是,站在我的立场上,难道我真的应该冒着被熏陶被沁润的危险坐到他们身边去,这才不算歧视他人?
我越想越迷惘,顿感头大如斗。
环顾四周,庆幸大巴上没有一个印裔人士,不用我立刻作出抉择。
下
客车于十一点准点到达安曼,我们与一个日本人拼车去驰名背包客圈子的悬崖旅馆(Cliff Hotel)。安曼又称七丘之城,建于群山之间。我们的出租车上下翻飞,在养护良好的山城公路上疾驰,仿佛是在山间滑翔,一时令我心情大畅。
到了目的地,正从后箱拿行李,身边突然飘来一股熟悉的“馥郁芬芳”。我往斜刺里一瞥,两个客工正亲热地手牵着手——这是南亚男人表达真挚友谊的招牌方式——从我身边走过。我赶紧闭住呼吸,提上背包三步并作两步撞进客栈,同时在心中痛责自己中毒太深,太过歧视伟大的印度人民。
Place your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