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陕杂记三十九则之五
25. Grace的苦恼
在我观礼开斋节庆典的同时,Grace正在担心我的安危。
去华山的前一晚同她闹了别扭:当时我们一起去看望沈力同学,大家一块儿在一家粤式粥店吃饭,谈到兴高采烈之处,Grace问沈力在学校里有没有北京人的同乡会,我半开玩笑地说:咱大城市的人可不爱搞这种老鼠会。Grace立马不高兴了,可我没注意到,继续同沈力聊着分别三年来的情况。直到吃完饭大家分手,在出租车上Grace义正词严地宣布她不去华山了,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当然,这都是我事后向餐厅索取我们谈话时的录像反复回放,最终逆推出来的结论。当时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她道歉——反正一定是男人错就对了——然后问究竟哪里得罪了她。Grace以一贯的强硬作风拒绝回答。我已约好沈力第二天共同爬华山,没法爽约,次日只得把Grace一个人留在了旅馆里。
沈力这个没头脑的家伙,一上华山就说他的手机快没电了。我自己的手机没带来中国,一直依靠Grace的神州行,便赶紧让他关机,需要打电话时再开。他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没电了。我们从此失去了与Grace的联系。
五点从华山下来,我们又去了西岳庙,出来时已经六点多了,过高速公路收费站时居然遇到堵车,我们的中巴陷在了一群重型卡车之间寸步难行。我心想:糟糕,这么堵下去的话八点都到不了西安,又没法跟Grace联系,她该自己去吃晚饭了。那样的话,我如果下了车直接回旅馆估计还是找不着她,还是和沈力早点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于是我们只能泰然地面对堵车,一直到八点半才回到西安火车站,然后打了辆车去回民街吃红红炒米。
花开两朵,且说Grace这边。她下午去看秦腔演出,几乎每个演员都过来给她敬茶,希望她等会儿花十块钱为他们“挂红”,Grace被吓得不轻又兼不爽,听了一半就走人了,回到旅馆等我一起吃晚饭,结果怎么都等不到。她担心我在山上因为雪天路滑出了事,便打电话去中巴所属的旅行公司,对方语焉不详,她更加担心,不愿去吃晚饭,一直耗到十点我回旅馆。
我一进门看到她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起码要挨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便主动向Grace九十度鞠躬,并保持该姿势不动。Grace咬着银牙(还是抿着嘴?我当时眼睛看着地下,不得而知),说道:就这么站着,不许动,给我站一小时。
我拿出上海男人的气度,摆出老鼠见到猫的恭敬,愣是一动不动地这么鞠了十分钟。Grace噗嗤一声乐了,这才喝斥我站直了。我已经不行了:爬了四小时山,又鞠躬十分钟,一头扎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当然,为了陪Grace去吃夜宵,再大的痛苦也要忍受。我很快又像支标枪一样屹立在寒风之中,为Grace遮挡风雨。
26. 富莱宾馆
我订这家酒店时满以为它是烟草公司开的,设备和服务应该不错,结果入住之后大呼上当。不知它怎么就自信到敢自称有四星级标准,我觉得连三星级都不如,整个一招待所水平。
酒店大堂非常局促,连个像样的餐厅都没有,早餐得去五楼一个房间里吃。
房间倒是不小,但由于装修差,面积大了之后反而更让人觉得徒然四壁。
在“宝镜楼”里我已经说过,硬件对我来说不是大问题,软件才是这家富莱宾馆使我不满的地方:
它的洗衣服务是外包的,把我两双袜子各丢了一只,然后居然按照洗了一双收费;说好上午九点送去次日九点送回,结果到了第二天九点半我要退房时还没送来,只能坐着干等。
你可以把这些问题推到洗衣公司身上,但这家富莱自己的服务又怎样呢?举个例子:我们退房出大堂时竟然没有一个服务生想到要来帮着推行李车。
这种酒店我再也不想沾了,第二天就搬去了奥罗大酒店。
27. 回顾西安的宾馆
我们在西安的几天,几乎每天换一家宾馆,虽然浪费了大量时间精力,但倒也了解了好几家当地酒店。
我和Grace原本计划独自游西安,准备住书院门青年旅馆或者是西安交大宾馆这种标间一夜一百块钱左右的地方。由于没去成四姑娘山,Lynette决定加入我们去西安,她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想住四星级酒店,我们俩一贯尊老爱幼,二话不说马上去携程找宾馆。
抵达西安那天住的是西安宾馆,这是一家老字号,紧靠着小雁塔——不过我们最后还是没去成,真遗憾——还提供免费的接机服务,非常实惠。
西安宾馆的服务、环境什么的都不错,就是房间实在太小,两张床、沙发茶几写字台一放就没什么空间了,忒局促了,如果不是这一点的话,我们一定会继续住下去的。
搬哪里去呢,那天从机场出来,在车上听到一个稚气未脱(她总是把“我”念成“吴”,让我想起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得罪了:-)但穿着套装的上海小姐,Lynette评价她时也用aggressive——我一直不明白Lynette所谓“aggressive”的标准是什么——说她在从咸阳到西安的一路上几乎在不停地打电话给上海公司。不过这位女孩子很善良,在她唯一没打电话的那一小段空隙中,她坐在前排默默地听着我们与司机交谈租车的事,司机给我们推荐他朋友的车,我们身边没有纸笔记下那人的电话号码,她不声不响地撕了张纸,记下那个号码后递给我们,接着又开始打下一个电话——上海式的助人为乐。
看我扯的,言归正传:这位小姐住在富凯酒店,就在省政府对面,也是四星级,她向我们推荐,说是很不错。我本来想订富凯对面的奥罗大酒店,但那天已经满房了,我就想到了富凯,但阴差阳错,我把“富凯”说成了“富莱”——都是“凯莱大酒店”害的——等到在携程订完了富莱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个错误,于是不得不希冀这家属于烟草系统的富莱比西安宾馆强一些。
富莱的价钱同西安一样:标间330元。房间的确比西安大出了一倍,但其他方面却一塌糊涂——说它“一塌糊涂”简直是在亵渎已经与世长辞的“一塌糊涂”——我在上文已经说了,不再赘述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
从富莱搬出来,去了刚开完全国演出交易会而空出房间的奥罗大酒店。这是一家新加坡公司打理的酒店,一应服务没得说,价钱只比富莱贵二十块钱。
在奥罗住了一晚,Lynette回“Home Sweet Home”了,我们在西安又呆了两天。为了省钱,也为了让Grace住比较温暖的酒店而不用去青年旅馆冒暖气不足的风险(实在懒得继续天天折腾着换旅馆玩了),我们搬去了富莱对面的老孙家。这里声称每天有十间一百块钱一夜的特价房,但我们理所当然地没有赶上,而是花一百八一夜住了两晚。老孙家自己定位是招待所,我们也不便有太高要求。不过它的暖气真是足,怕冷的应该去那儿住。
总的来说,西安住宿很便宜,高端低端、城里城外都有,完全不用担心荷包问题。
28. 昭化的排骨汤
昭化也就是古代的葭萌关。
发源于秦岭的嘉陵江与发源于川西的白龙江在葭萌关以北合流,形成一片开阔的河谷冲积平原。但这块平原很快就被截断在葭萌关前:东西走向的群山与南北走向的嘉陵江在此形成一个丁字形,而依山傍水的葭萌关则紧紧卡在了这个丁字的交汇点上。由于其险要地势,葭萌关被视为川北第一道门户,与天险剑门关齐名。
也正因为其名声显赫,葭萌关被《封神演义》借用,作为魔家四将的驻防地。不幸的是,葭萌关被念了白字,成了“佳梦关”。
(魔家这四兄弟很不走运,没有壮烈牺牲在战场上,却生生被人咒死了,封神时被册封为四大天王。大一些的寺庙都可以看到这四个活宝,分别拿着三尺青锋、碧玉琵琶、珍珠伞和花狐貂,意喻风、调、雨、顺四字,被愚夫愚妇们顶礼膜拜)
其实如果细分的话,昭化与葭萌关还不完全是一回事:昭化是县城,而葭萌关是位于城西十五里牛头山上的一座关隘,又叫天雄关。但一般人都习惯性地把两者混称。
昭化的城墙在大跃进时就已被拆毁,现在只剩了三座城门:东门瞻凤、西门临清、北门拱极。昭化城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观,又不幸偏居一隅,国道和高速公路都不经过这里。但正因为如此,昭化不太为人所知,游人很少,从而得以保存了一些古城的风貌。
我在既古老又乡土的昭化城中漫步了一个小时,肚子叫了起来:闲情逸致是很容易被生计问题击得粉碎的。找饭馆吧,昭化人看来很悠闲,已经中午十一点半了,店家不是没开门,就是黑洞洞空无一人,那店主人呢,想必在隔壁打麻将的这四个人里一定有他了。
我突然感到有些寂寥,仿佛一个幽灵而置身于废邑;这青石铺成的街道,幽深的小巷,玄黑色的老宅与偶尔穿过天空的寒鸦,仿佛都在冷冷地睨视我的飘忽,于寂静之中压迫我脱离它们的时空。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临清门,城门内外恍似两重天地。我来不及比较,先闻到了一阵肉香,循味来到城门边的一家食铺,那香气来自门口大锅里煮得正滚的萝卜排骨汤。我走进铺子坐下,请老板娘给我盛一大碗汤,自己去饭锅里舀了一大碗饭,饱饱地吃了一顿。
付了五块钱,我走出饭馆,冬日正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身上,也洒在百步之外费祎墓座上的青竹间。
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俗世,由幽灵化回了人间。
29. 剑门豆腐
昭化那五块钱的萝卜排骨汤真够分量,三小时后我在剑门关镇下车时,面对着满街的豆腐店豆腐庄豆腐大王招牌一点都提不起食欲。不过到了剑门关不尝尝这里的豆腐有些过意不去,我便走进了一家“梁大师傅豆腐大王精品店”,
那饭馆同街上一样,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墙上题着陆游的诗: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我解下背包坐下,老板兼大厨——想必就是“梁大师傅”了——大概听到了动静,从楼上下来给我斟茶,递给我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几十个品种的豆腐菜单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不饿,只是来尝一下你们这里的姜维豆腐,你觉得哪一种最拿手就做点给我吧。他转身上去,锅碗瓢盆响了一阵,端了盘鱼香豆腐出来。我请他一起坐下,边吃边摆龙门阵。
梁大师傅说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当年这里可兴旺的很,108国道从这里过,西起新疆东至上海的大小车辆都得打这儿入川,开着几十家豆腐馆照样家家生意红火。后来广汉到成都修了高速公路,跑运输的不从这里走了,市面立见萧条,许多饭馆都关了张。他眼见生意做不下去,四处去考察,看哪里可以去开豆腐馆。西北也去过,东南也去过,走的地方比我都多。在上海时还曾被同乡偷了盘缠,幸亏警察帮忙加上运气好,总算追回了失物全身而退。说到这里他咧着嘴直乐,仿佛时至今日还在为此庆幸。
我又问他怎么最后还是没出去开店,他摇摇头,说还是家乡好。东南虽然有许多四川民工,但大家讨生活不易,没有多少钱可以用作吃喝,开了饭馆也赚不到什么钱。我本想说你应该趁着川菜风靡全国的机会去做当地人的市场,结果转念一想:人家回到故乡,山清水秀,云淡风轻。有客人拉拉家常,没客人晒晒太阳,过着悠闲似神仙的生活,我没来由地掺和什么,便收了口。
和他聊了半天,我都忘了吃豆腐,临行时那盘鱼香豆腐还没动几口,我向他道歉,他摆摆手说这有什么要紧的。我大步走向剑门关,心中遗憾自己依然不知道剑门豆腐的滋味。
30. 快乐的农夫
我在路边等着搭过路车。
108国道这一段很美,两侧有如云的翠柏织出一条长廊。这还不够,还要加上一个农夫与他的牛一起在这条长廊里由远而近地走来。
这是个快乐的农夫,一脸愉快、自然的笑容。他走到我身边停下,同我搭话,问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我被他的笑容感染,也微笑着告诉他我刚从剑门关过来,现在要搭车去剑阁投宿。
他以四川式的连连点头表示对我实在不太像样的四川话的理解,告诉我当地人从这里去剑阁只花三块钱,我是外地人,最多付五块,再多要的话就不要坐,等下一辆车,反正有的是。
他接着问我在哪里读书,哪里工作,挣多少钱。同这样一个快乐的人聊天是不需要机心的,我一五一十告诉他我在哪里生,哪里长,哪里念书,哪里工作,只是在说到工资时讲了个零头,告诉他每个月挣三千块钱。
他眼睛里闪出光芒,惊讶地点头,仿佛为我感到惊喜,说那是好大一笔钱啊!我笑着说城里消费高,存不下什么钱来。他又充满同情地点头,说城里就是什么都贵,不如乡下好。
我说要给他和他的牛拍照,他乐呵呵地牵着牛让我取景。我回放给他看,他显然没有预期可以立刻看到相片,望着液晶屏幕中的自己笑得合不拢嘴。他沉浸在欢乐之中,都忘了与我道别,轻轻凌空甩了下鞭子,同他的牛继续上路了。
五分钟后我搭到了车,开过他身边时看见他哼着小调,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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