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札记
新中国三十年
唐德刚
打天下只是无赖打无赖,封建残余打封建残余,都有老套路可循。治天下就难了。老样板没有了。
袁世凯的悲剧,是背着个总统的包袱去做皇帝;蒋、毛两公的悲剧,则是背着个皇帝的包袱去做总统。
淮海战役期间,斯大林曾特派米高扬去西柏坡警告过毛泽东,认为解放军不可渡江,借口是怕美国介入,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但解放军渡江未几,金日成就挥军南下。斯大林为何不派米高扬前往阻止?各种迹象显示,韩战分明就是经过斯大林精心设计,至少也是默许才发生的。史氏之目的盖在拴住毛泽东,免其变成亚洲之铁托也。而毛泽东也就甘愿陷入斯大林之圈套,而不能自拔,也真是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一场“高丽战争”,打出了中国极左路线的内政和一边倒的外交政策。最可叹的是,美国向极右发展,只是短期的和政策性的,其主要运作也只限于外交界。。。。。。中国的极左路线则牵涉到永久性的意识形态。。。。。。终至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死人数千万,受害者数万万,历时二十余年,至毛死后而已。其遗患至今未了也。
三年韩战,打得四野全销,解放军真正的统训统编,军委毛主席指挥起来,也真就如臂使指了。所以一场韩战,对毛泽东的整军裁军的计划来说,也真是若有天助也。邓小平后来打越战,也是如此的。
在中国历史上的任何朝代里,开国之后,裁军整军都是第一难题。而人民中国在建国之后,未费太多气力,贺龙(一野副)就乖乖的去打桌球,当体委;刘伯承(二野)也缴出兵符去办学;陈毅(三野)遵命去搞外交;林彪(四野)安心去俄国养病。只有一个毛主席最信任、最亲密,过去合作关系也最好的「彭大将军」,彭德怀(一野正)保存了军职做国防部长,抗美援朝时奉旨出任中国志愿军司令员。
在遴选候补官吏的制度上,它所采取的却是一种带有时代性的“入党做官”的办法。推行起来,比帝制时代的“九品中正制”和“科举考试制”,还要落伍一点罢了。
叠床架屋,他还有一套,和政府机构平行,而更具决策权力的党的机器。在通常的情况之下,一省的行政首长应是省长;一校的首长应是校长;一个公司的首长,应是总经理。可是在共产中国,则一省首长却是共产党的省委书记;一校则是校委书记;公司工厂,也是厂委书记。甚至学生自组的学生会,也是书记当家。
至于土地政策,人民政府所采取的也只是王莽的新朝(公元九年─后二十四年)所实行底“复井田”的土地公有政策。它先搞“土改”,从事分田。分久必合,然后进一步组织“合作社”,和吃大锅饭的“人民公社”。
这种阶级净化的革命手段(屠杀八十余万“地主阶级”),和近时科索伏的种族净化,实是异曲同工。如此以滥杀方式来解决社会和政治问题,近百年来的人类历史已充分证明,不但不构成一项解决问题的办法,它底并发症和后遗症,尤其可怕。因为杀人是有瘾的。
我们的原子弹爆炸于「大跃进」之后。朋友,以三千万颗头颅换一颗原子弹,历史家执简书之,心头也是万般沉重的。
其镇压反革命和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之彻底和残酷,真是古所寡有,今亦无双。虽德苏两国亦相差远甚。数十年来北京的官史家为此一政策辩护,说是国民党和美帝不甘失败,在大陆留下大批特务,从事破坏和暗杀,猖獗到阴谋“炮打天安门”的荒谬程度。据说中国人民抱怨政府“宽大无边,有天无法”,政府不得已而为之,才开始镇反肃反的。
此次赫鲁晓夫鞭史,情况就复杂了。北京多数中央领导,包括刘少奇、周恩来、彭德怀和邓小平等人,显然都有意与苏共步调一致,来搞党内民主,反对个人独裁。可是毛泽东这个传统的反史派土共首领,这时却摇身一变,变成斯大林幽灵唯一的魔鬼辩护士了。在中共高级干部一致附和鞭史声中,毛则力排众议,坚持评论斯大林的历史功过,应该是三七开:斯大林「功大于过」。
朋友相信吗,中共在八全大会中对斯大林被鞭尸的反应,其后竟变成人民中国和中国共产党本身,接着发生的二十年不停的动乱,尤其是文革的十年浩劫底众乱之源啊。
中共的八全大会是在一九五六年九月十五日在北京开幕的。长话短说,大会中最重要一件议案,便是「修改党章」,这个「新党章」和七大通过的旧党章,最大的区别,便是把原有的「毛泽东思想」(见上节)给划掉了。这一划不打紧,便把毛主席从琼楼最上层,降级,降到基层,和其它工农兵党员没有两样了。
德俄两国,一般政治学家,都把他们归入所谓「警察国家」(Police State)。毛公统治的中国,则是已入化境的“没有警察的警察国家”(a police state without police)。
至于毛公的政治策略,则大策略不外是不顾国家民族,和党和人民的利益,而放火自救。不顾原则的打破现状,制造混乱,然后(且引用他自己说的话)“从大乱中求大治”。毛知道在全党全国大乱之后,也只有他能快刀斩乱麻地,造势整风清党,然后来拨乱反正。
毛泽东主席所亲自发动的第一轮反击战,便是八大之后,一九五六年底的所谓「双百运动」──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在运动初起时,我曾问过胡适老师:「百家争鸣,人人知道;百花齐放,出自何典?」胡顺口答道:「镜花缘。」真是渊博。
毛就准备利用当时分散在各个小“民主党派”中的高级知识分子,来帮助他整党整风,自清君侧了。这显然就是毛泽东在一九五六年底所发动的“双百运动”底最原始的构想。
毛号召各小党派中的「民主人士」,大胆地对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提出批评。并给以「言者无罪,闻者足诫」的最安全保证。他所制定的指标则是:批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
作此公开的保证时,他显然认为他自己声望正隆,高居顶峰,这对三个“主义”,都沾不上边。因此批评者也只会批到刘少奇为止。不曾伤及“皇上”。
此次搞双百运动,毛公显然视为当然,他自己是不会变成攻击对象的。谁知他老人家估计错误了。
毛主席震怒了。他很快的就体会到自己的错误,反扑势在必行。但他能表面容忍,并把所有右派“言者无罪”的控诉,一字不易的在“人民日报”,全部刊登;作了充分的准备之后,乃把邓小平叫出来,发动一个强烈的“反右运动”,把他们镇压下去。
三十年后,邓小平还说,反右运动基本上是正确的,错在不应扩大。说得何等轻松?
孔子说,“民无信不立”,毛公作为国家元首,在一计反右之后,可说国家信用、个人信用全盘扫地,把“阴谋”硬说成“阳谋”,更可说是标准的嘴尖皮厚,但这也为着他自己的政治生存和错误,不得已而为之也。但凡心黑度厚的政客,怕的是初犯,一犯以后,就视重犯为当然了。
毛公本来的构想,原是发动高知来“帮助整风”,谁知弄成个高知反党,他自己又被迫反右的结果。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轻用高知。在“文革”期间,为着把刘少奇斗臭斗垮,他就舍“高知”,而去利用“低知”和“无知”的红卫兵了。
总之,毛的拳路是空手道、少林拳等等“外练筋骨皮”的外家功。周则是“内练一口气”的内功拳、太极拳、沾绵拳。你一旦被他“沾”上身,你有天大的摔角功夫,也摔不掉他。
要把皇帝转成总统的程序是很慢的。他要先从大皇帝、真皇帝(道光、咸丰),转到半皇帝和大独裁总统 (袁、蒋、毛),再递减到假皇帝和半独裁总统(蒋经国、邓小平),渐次转到家长总统或总理(李登辉,也包括李光耀吧),慢慢才能转上依法办事、为人民服务的公仆总统(像为好色而遭弹劾的小公仆、在转型中国尚未出现的柯林顿)。
中共早期的“路线斗争”,其实质是苏共的领导权之争。
列宁死后之所谓「国际」者,事实上便是斯大林和托洛斯基二人,双头马车的平行领导。他二人的矛盾反映在中国支部里,因而中国共产党也就分成「托派」和「史派」了。等到托洛斯基在俄国被斗垮,逃往墨西哥另组其「第四国际」时,以陈独秀为首的中国「托派」,就变成反革命了。
彭德怀最不可恕的还是他滥用国防部长的权力,解散中南海文工团,干涉禁城宫闱琐事,更是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所以彭德怀这个「海瑞」,最后被「罢官」时,毛公实在把他恨得牙痒痒地,并亲撰文告,质问这个人粗「心细」的彭樊哙,「何所恃而无恐」?朋友,毛公之黜彭,实在不是因为彭德怀上万言书,写讽政诗才「罢」他的呢。
(周恩来)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两个半外交家之一,另一个半是李鸿章和顾维钧。而李周二人都是外扼于强寇,内制于昏君,未能尽展所长,为之惋惜与叹息,未尝断也。
毛在庐山会议上拉刘打彭,在文革前期拉林打刘,随后又拉周打林。等到林彪折戟沉沙,毛已无人可拉,便拉江打周,大搞批林批孔。
主席皮也,总理毛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毛泽东何以不能治天下?
苏联模式显然是个一团糟的模式。。。。。。毛公。。。。。。至死也不知道他找错了鬼谷子,拜错了山门,画错了蓝图,所以就只能打天下,而不能治天下了。
纵是圣主明君像李世民那样,有时也会滥用其权的。世民就时时自吹他「身兼将相」,偶尔也就有点得意忘形,可是他一看到那位守正不阿的宰相魏征,他就会立刻收敛的。有时他也为这个碍手碍脚的宰相,感到厌烦,要把魏征「罢」掉。想不到李世民却有个贤淑而有见识的老婆长孙皇后,他每次要把魏征罢相时,都被皇后苦谏而止,所以唐朝的「贞观之治」,卒能全始全终,造福万民,永垂史册。
再回头检讨检讨我们及身而见的红色帝王毛主席。中国今日已非帝制时代,搞搞集体领导的政府,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统治者实在不能再模拟皇帝了,而我们毛主席却热中为之。真的要做皇帝,那么您就学学好皇帝李世民也好嘛。毛公原来也的确有个魏征嘛,可是他偏把这个魏征,糟踢成一个和稀泥的周恩来,最不幸的他还讨了个糟糕透顶的老婆,她不但不能像长孙皇后那样,来致君尧舜上,她还要助纣为虐,把个老公弄得桀纣之不如。
二五计划中,毛主席的新指标对钢铁生产的预计是,一九五八年的生产量是一九五七年生产总额五三五万吨的「翻了一番」,成为一○七○万吨了。据当时实际主管钢铁生产的国务院副总理薄一波事后的回忆,毛主席在一九五八年的六月初,为想提高钢铁生产量,曾召见薄一波到他中南海游泳池去,一起游泳,并提供口头咨询。毛在池中问薄,一九五八年的钢铁产量的指标能否翻一番?刚好薄一波正在游泳池中翻了个身,因而随口说「翻一翻」。毛闻言大悦,就说翻一翻吧。他二位决策者,因而就这样决定了,把一九五八年的钢铁产量「翻一番」,就订下了一○七○万吨的指标了。
[笔者附注:这个在游泳池里「翻一翻」的故事是根据国务院体改所前所长阮铭教授,听薄一波在文革出狱后亲口说的。见阮著「中国大陆无程序决策」载于一九九三年五月号的「中国之春」,复被丁抒教授近著「人祸:『大跃进』和大饥荒」增订再版所引用,见该书页五七,七九。]
秦国的新土地法,所谓「废井田,开阡陌」,我们如果用中国最新的词汇来解释,那就是秦国把个原先已经瘫痪了的同吃、同住、同劳动、土地公有制的「人民公社」废除了。改行「责任田」、「三自一包」、「包产到户」、「借土与民」、「扩大自留地」,甚或干脆卖土与民,使农民可以私有土地相互买卖,相互租佃,相互竞争,搞「农业市场经济」,鼓励农业生产。这个「秦制度」经过数百年的反复试验,几经改良,终于在汉初落实成为一个两千年没有原则性改变的土地制度的「定型」。
若论真要把这宗「千载犹行」的「秦制度(土地制度)」加以原则性的改变,王莽而后,实在只有我们亲眼看到的毛主席了。毛泽东要向王莽学习(王莽原是近代中国马克思史学派的英雄),复先秦之古,化私为公,最后竟然搞起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来,表面看来很新奇,其实在熟读古书的中国历史家看来,毛氏的一切构想,皆未脱古人框架也。
治制度史的人,不能说什么「最好的制度」或「最坏的制度」。他们只能在「较好」、「较差」、「可行」,和「不可行」之间,作其比较的评述。
把饿死三千万农民的人民公社的灾祸,推给上帝,说是出于「三年自然灾害」,这就是一种鸵鸟政策,可以自装糊涂于一时,三二十年之内的历史家,会把它揭发的盆底朝天的。
毛的这篇讲话(庐山会议讲话),历史家如把它当成个重要的历史文献来读,他除开反复强调总路线和三面红旗绝对正确,食堂照办,「两小无猜」(小高炉、小转炉)继续进行之外,通篇演说,可说是嬉笑怒骂,七扯八拉,随心所欲,信口开河,把大会中严肃的听讲者,不当成为国家服务的高级官员,而只是他私人的一群太监黄门、马弁和副官。主持国家大政的将相级人物的个人尊严,可说是被他糟蹋殆尽。毛氏发言态度之恶劣,竟与明朝皇宫之内的「廷杖」无异,只是没有公开打屁股罢了。
终于把彭德怀那样一位旷世难逢的,有圣贤资质的爱国者,硬性栽赃,说他组织「军事俱乐部」阴谋反党夺权,最后竟处死之于暴徒之手。彭德怀后来死的那么惨,以彭氏之死,比诸南宋秦桧之杀岳飞,则毛某就不如秦桧远矣。因为秦桧还承认岳飞的罪状为「莫须有」,不像毛某之栽赃到底也。
(庐山会议之后,毛)所忙的第一要务原是整军。军整好了,有枪杆在手,还怕搞党从政的人不听话。所以他就暂时把党政要公,让刘少奇去自行其是,虽然他对刘的所作所为,还是遥为监控的。
在毛看来,他对解放军的问题的解决之道,只有来个全军大换血,把所有的嫡系将领,至少是参谋后勤之外的战将、带兵官(长征时一三军团中的将领)全部换掉,而代之以新血(如原张国焘系统中的许世友、陈锡联等等)。不能全部换,也要换掉一大部,庶几彼此可以相互牵制。使骄纵的嫡系人马,不敢造反,搞黄袍加身。
在林彪事变过程中,许(世友)为对林监控最主要的力量。陈锡联也是四方面军的人。毛最后竟擢升之为北京军区司令员。原一三军团分子,对此都至感不平。
毛的第二步整军计划,显然是向赵匡胤学习,搞「将不专兵」。所有带兵官,只能奉旨带兵,私人自己不许拥有一兵一卒。
将既不能专兵,则国防部长、总参谋长都成了专司军政的官员,不能染指于军令和指挥系统。这样则军委主席或党主席,乃可以将将方式,越级直接指挥各兵种如臂之使指也。如此,则林彪虽接任为国防部长,他身边却没有一连、一排,乃至一班,自己可以指挥得了的卫队。他可以发动四百万解放军来学习和宣传「毛泽东思想」,却不能调动一团解放军,来听其随意指挥。他治下有海军舰艇百艘,飞机数千架,但除一两只不带武装,和专为交通运输使用之外,他也不能任意调动一两只,供其私人使用。纵是专供他使用的车船和飞机,他可随时飞上天,开出海,但是机场的启闭,港口的开关,他却无权指挥。正如他全家最后一次的空中航行的实例,天,他可飞上去;地,他却不能轻易的落下来。所以就葬身外国,折戟沉沙了。
罗长子(罗瑞卿)显然亦如国民党军中的参谋总长陈诚,和国防部长白崇禧的关系。是毛派来制衡他(指林彪)的棋子。这颗棋子不拿掉,他想抓兵权,则永远是缘木求鱼的。林笃定要除罗,毛又坐山看虎斗,分而制之,不加保护,罗长子就跳楼了。
一言以蔽之,刘氏的原则就是个「退」字,从毛泽东的极左政策上「退」下来,与民休息,再鼓起干劲,从头来起。
这个前所未有的「七千人大会」之召开,实是刘氏主政以来声望和权力的最高峰。从另一角度来看,也是毛泽东声望的最低潮。
可悲的是,刘氏为人比较正直,公忠体国,而城府不深(这是他老相识、老政敌张国焘对他的评语。张氏对其他政敌,如毛、如周,都有不堪入耳的评论和鄙视,唯独对刘却颇有好评)。
文化大革命事实上便是这个四清运动的延续,而四清运动则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曲。毛泽东眼见四清运动,扳不倒刘少奇,才耍赖搞起文化大革命的。
为着扩大四清,毛在一九六三年五月,在杭州举行的一次工作会议里,制定了一项指导四清的工作纲领,便是所谓「前十条」。刘毛那时并未正式翻脸,毛氏制定政策,刘氏还得加以推行。刘认为这个「前十条」是个极左文件,真正实行起来,一定又是数十百万人头落地,打击面未免太大了。为着保护一般党内的正常干部,和可能遭殃的善良人民,刘对这十条乃加以修正,就变成所谓「后十条」了。这是一九六四年九月,刘在另一次工作会议上,领导修正通过的。
刘氏这一修正,一下就触怒了毛主席,毛几乎就在「后十条」颁行的同时,就召开另一中央工作会议,立刻废除「后十条」,而代之以更左的「二十三条」(正式名称是「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这一来毛刘二人就短兵相接,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得开交了。
笔者那时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担任中文图书部主任。我们收集了五百多种红卫兵所发行的小报,把它们当花边新闻全看了,有许多不解之谜,才豁然而解。原来那个「前十条」和「二十三条」,本是毛主席所手订的,金光万道的革命文献,而「后十条」则是工贼内奸叛徒刘少奇,妄图反抗毛主席,所炮制的「黑文件」。
长毛的可悲,是他们天下才打了一半,便自己火并起来,所以就被敌人消灭了。毛泽东和他们稍有不同的是,毛已打下了天下,才关门火并,危险性就比较小了。
在这次四清五反,和接着而来的文化大革命中,老毛是笃笃定定底,要把洪天王学到底了。他先杀彭德怀这位东王,再杀刘少奇这个北王,又想杀林彪这个翼王。林彪和翼王石达开一样,想搞分裂,另成局面以自卫,不成,才向翼王学习,想远走高飞,又不成,才折戟沉沙的。毛把老伙伴都杀完了,最后又想来对付周恩来,无人可拉,乃再度向洪天王学习:洪秀全最后只能靠两个脓包兄弟来保驾,毛则想靠老婆侄子来保驾,如何保得了呢?
毛主席显然是低估了当时中国的客观形势。在他的心目中,他是佛祖,刘只是个孙行者。他如赤膊上阵,亲自出马来「炮打司令部」,刘少奇和他那批小鬼,至多六个月就可以解决得干干净净。谁知道,他炮打司令部的结果,司令是被他打死了,小鬼却不容易收拾,结果形势失控,闹得中华帝国,遍地皆鬼,他这个阎王也收拾不了,一拖十年,就变成「十年浩劫」了。
「二月提纲」和「五·一六通知」,在一九六六年都是全世界媒体上的大新闻。而全世界的所谓「中国问题专家」,都苦于无法知其全文,正好有个原在北京学习的日共党员,他在北京街头花了两分钱人民币,买了一份铅印本的「二月提纲」,当他返日路过香港时,发现国际媒体和美国特工,都想抢购此一文件。谁知这位日本共产党原来是个走资派,他乃提高价钱,和购者讨价还价,最后据说被一美国人以两千美元高价构去。那位老美可能以更高价格,转手出让,亦未可知也。
为处理彭真事件。。。。。。毛说:凡是在中央有人搞鬼,我就号召地方起来攻他们,叫孙悟空大闹天宫,并要搞那些保「玉皇大帝」的人。彭真是混到党内的渺小人物,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个指头就捅倒他。〔见「批判彭真」(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八日),载「毛泽东思想万岁」,页六四一。〕
(毛氏认为)不但是新中国的文教机关被旧知识分子把持了,其它党政军财外诸单位,没一个不是充满了「资产阶级的代表人」;有的(像彭真包庇的吴晗)已经当了新政权的领导;有的「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像「玉皇大帝」刘少奇),他们现在睡在我们的身边」。这些人「打着红旗反红旗」,一有机会,他们就要专无产阶级的政。所以毛氏要在全国全党,党政军财外,中央地方各单位来个总清洗。
读者贤达,设身处地想想看。我们都做过中学生。在我们做中学生的时代,学校忽然停课了,大代数、解析几何的习题也不要做了,英文背诵甩过一边,学校伙食免费供应,要我们青年男女,成群结队上街去闹风潮,乖乖,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我们对毛主席他老人家,能不山呼万岁?到后来,搞串联,出任务,调查反革命黑材料,火车轮船一概免费。有特殊任务(像出差成都去抓彭德怀归案),还可坐免费飞机,俯看秦岭、三峡、都江堰等名胜。到处有解放军招待,小将长,小将短,恭维溜须之辞,不绝于耳。身为红卫兵小将,颈系红巾,手执皮带,雄赳赳,气昂昂,好不英俊?看到牛鬼蛇神,只要一声吆喝,对方无不俯首听命。朋友,短短数十寒暑,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劝君应惜少年时,像这样风光岁月,一生能有几年?您怎能怪我们小将,搞打砸抢之起劲哉?只是在毛主席鼓励声中,在诸小将棒下鞭下,祖国大地上,不知又平添几干百个屈死的冤魂罢了。
笔者在中美两国都参加过学运,实在觉得全世界小臭老九,都是一个娘生出的。只是北大造反派,最后竟把(校长)陆平的母亲埋在冰雪堆中,活活冻死,这就不是人类的行为了。他们为北京大学光荣的校史,写上最可鄙可悲的一页。
毛之发动红卫兵,志在驱刘,后来刘一旦被驱,接着毛林之间的直接冲突就无法避免了。毛对个比较忠厚老实的文人刘少奇,都不能容忍,刘去林来,林比刘要诡谲得多,而又手握兵符。刘垮之后,毛之不能容林,而林为着自卫,势必用尽各种解数来反制,二人之间又没个第三者(像陶铸)足以牵制和缓冲,则治丝愈棼,就不堪设想了。
在帝制中国的传统里,和现代极权国家的政争里,像刘少奇这样的政敌,一旦失败,都很少有寿终正寝的先例。毛对他一定要斩草除根,免留后患。刘在发现自己对毛的驱迫无法抗拒之时,曾访毛要求辞职,「还乡务农」,毛只微笑,要他读书学习,不许辞职。毛之驱刘诛刘,至此已不是问题。问题在采取何种方式而已。刘毕竟是国家元首。他一未违宪,二未违法违警。毛要动用军警法院,面子上都无法交代。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就只好动用红卫兵了。
九大原是结束文革的论功行赏之会。而在文革中,全力襄赞毛公,不惜自身毁誉的,原有「林、四」两组势均力敌的鹰犬。九大论功行赏时,所有党政军要职因此也就由这两组人马分担了。且看下列名单:
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副主席林彪(唯一副主席)
政治局常委毛泽东、林彪(以下按笔划排名)、陈伯达、周恩来、康生
政治局委员:叶群、叶剑英、刘伯承、江青、朱德、许世友、陈伯达、陈锡联、李先念、李作鹏、吴法宪、张春桥、邱会作、周恩来、姚文元、康生、黄永胜、董必武、谢富治(按简体字笔划排)
候补委员:纪登奎、李雪峰、李德生、汪东兴
在这群统治中国要人的名单里,除朱德、董必武、叶剑英、刘伯承等各位元老,和毛公的公安系统中的康生、谢富治、汪东兴以及许世友、陈锡联两位原是张国焘归属的军区司令员之外,就是林四两派的天下了。林四原是同林鸟;是一个动物园饲养出来的鹰犬。现在毛主席可要把他两派分开来互斗一番了。
林家匆忙逃走时,他的卫队曾奉命阻止,而晚了一步。他的警卫秘书李文普,也在半途跳车,并与立果开枪互击,凡此皆可说明,林彪的逃跑,非正常的逃跑也,而是一种变相的「越狱」。他们林家在「中央」不动声色的严密监控之下,早已身在牢中矣。不自知耶?抑是知亦无可奈何耶?!
最后,读者们或许还要问问我们搞历史的,对文革,甚至毛政权整体的评价。这是一本大书,一言难尽。我们只可说毛政权最后二十年,不但搞得死人数千万,文物财产被他破坏得无法补偿。最糟的还是他把整个中国弄到廉耻丧尽,是非全无,几乎到了万劫不复的绝境,三代五代都不易恢复也。我们肯定在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第二次大转型中,毛泽东政权,是传统帝制的回光返照。但是在两千年帝制传统里,也只有汉末的十常侍和明末的魏忠贤的乱政,才差可与毛政权相比吧!
贺彭两元帅之惨死,死于冤狱,死于奸臣秦桧之手,故国人悲之。而林元帅,则是助纣为虐,指鹿为马的赵高也、李斯也;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故国人恨之也。可是,朋友,您如置身于巫山之巅,俯看三峡中之孤篷危舟,他们同是被暴君船长,投入激流险摊之受害者也。被投落水之方式,虽各有不同,而受害则一也。
珍宝岛以后,周总理显然认为中国自我孤立的政策,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出回天无术底大纰漏。但是周也知道,他底国务院绝不能越俎代庖,来替毛主席制订「革命外交路线」。你若勉强为之,就必然产生反效果。甚至有「里通外国」的杀身之祸(彭德怀就有这项罪名),因此那最善于利用人事关系的周恩来,显然是运用了他不世出的「内交」天才,转弯抹角地,挖掘了毛主席的智慧,终于炮制出一计所谓「四老帅外交座谈会」来襄赞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研讨外交的新方案来。此四老帅为叶剑英、陈毅、聂荣臻、徐向前(叶时年七十二,聂七十,陈、徐均六十八)。这四位老帅都是在文革初期,一九六七年所谓「二月逆流」以来一直被迫靠边站的开国元勋。如今在苏联大军压境的紧急关头,被毛主席重新起用来商讨国家大事。
四老帅一致主张与美国恢复邦交,以抵制苏联对中国所构成的边患。在此项历时三月的研讨会中,国务院与外交部均未插手也。夫如是,始能显出,新的革命外交路线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也。
正因为此一新路线之建立,始有尼克松之访华,与「上海公报」之出现,自此苏联对华「根本解决」之方案,始彻底破产。人民中国始安如盘石。呜呼,周公这一着安邦定国,内说昏君、外御强寇的好棋,真叫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公自已隐姓埋名,而扶危救倾者,实为「古大臣」所不能及,令今之读史者,不能不击节三叹也。
在此次「珍宝岛事件」(一九六九年三月)之后,俄帝百万大军压境,中国原子工业岌岌可危。全国朝野均忧心忡忡之际,热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在备战气氛及林副统帅「一号命令」之下,显已有转变方向,逐渐退烧,和全党恢复团结的趋势。靠边站老帅多已回朝;林四两方之夺权竞赛,亦略见降温。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之不存,权从何来?人虽至愚亦不难体会也。可是中美紧张关系,一旦解冻,驯至化为蜜月,俄帝百万大军也就随之降压了。不挖洞,不积粮,只要美国和日本不在一边鼓掌称快,谅你北极大熊亦不敢贸然南下。朝野都有了安全感,则原有的权力之争,不免又浮上台面,甚至变本加厉了。首先在毛氏心目中,国无外患,党内就可以继续清党整风,则林彪就非遭走狗之烹不可了。
我们熟读中共党史的读者,如果斗胆的说,一九六九年的中共九大是林彪之会;那么一九七三年的中共十大,就是江青之会了。
首先是,十年文革的成就,是被彻底的肯定了。「毛泽东思想」里极左的成分,什么阶级斗争天天讲,和不断革命论,人民公社好得很,诸教条都在大会公报中落实了。其次,王洪文出任大会筹备会主任;张春桥则为大会秘书长,也是大会主席团成员,兼主席团秘书长。大会中所有重要文告的起草人,什么大会公报,修改党章报告等等,都给张春桥、姚文元一干人全部包办了。王洪文这个真正「工农兵」出身的共产党员,简直是身驾直升机,青云直上,身兼大会各项要职,并当选中共中央副主席,地位在周恩来之上。王、张、江、姚四人帮,也全部当选为中央政治局成员,王张且被选为常委,权倾一切。身为「帮首」底武则天,虽在主席暗示之下,诸多避讳,其实际权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毛之招抚邓小平,要是邓某在新建立的党和政府的权力系统之下,接受四人帮的领导,在四人帮之下工作;至少和四人帮和衷合作。只要邓不再反对四人帮,不否定三七开(三分错误,七分正确)的「文化大革命」,并参加批孔批周,以邓的能力、声望和革命的历史,毛甚或可以允许邓小平来领导四人帮的,像后来华国锋那样的模式。
老制度的回光返照,只是制度转型(从传统的帝国文官制转向民国的代议制)中的一个「中间体制」(Interim Institution)它不能构成新制度的「定型」。所以它还要继续的「变」。「文化大革命」就是它继续演变中,可以避免,有时也避免不掉的「走火入魔」的不正常现象。既然走火入魔了,它就被全国人民所拒绝,和被原有的「职业官僚阶层」所强烈抵制。这就是毛泽东晚年的转型现象了。这个「转型现象」,还是要继续转动的,最后才黑猫白猫的转出个「一国两制」来。两制并行,如果还是行不通,那么就继缵的「变」下去,穷则变,变则通。
在毛泽东的心目中,周恩来和邓小平是两种不同身分的人物。周是他底「革命伙伴」、「企业股东」、「百年老店的副总经理」、「老同志、老干部的头头」。毛对周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更不能颐指气使。
邓小平就不同了,在毛的眼光中,小平只是个「伙计」,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加以邓也是个直来直去之人,心际单纯,不像周公老狐狸,高深莫测。小平如答应保驾,他会保驾到底的,不会囗是心非。加以他起小平于死囚之中,位至宰辅。他对小平有再生之德、知遇之恩,小平如知恩感德,应不负所望也。
我们中国知识分子之间,是绝对不能合作的。记得,毛主席曾批评彭德怀那一伙元帅说,他们「十帅九不和」。其实毛公又同哪个「和」过呢?国民党以前孙文、黄兴就不和;后来胡汉民、汪精卫、蒋介石也不和。这是我们华族的民族劣根性。我们血液里没有合作的细胞,我们怎能搞啥民主政治呢?笔者慨乎言之,我想读者之中,定有我的知音也。这也是我们在政治上,非出些袁、蒋、毛、邓等大独裁者不可;没有他们,我们就惶惶不能终日也。
「四届人大」(一九七五、一)期中,四人帮急于组阁,夺权在即,全党惶惶。只要毛主席一松口,总理大位就是狗头军师张的了。据说那时朱德元帅对此就颇不服气,他说了些笑话,问张春桥凭什么资格来组阁?老元帅说,论打仗,他不如胖子(许世友);论阴谋诡计,他不如秃子(林彪)……论资历,他不如老子(朱德自己)。凭何组阁?
毛主席是知人善任的,华国锋之接任总理,承命办事,不特毛主席放心,四人帮虽难免嫉忌,然也彻底放心。江青辈所戒惧者,周邓等久踞权力中枢之元老高干也。对此农村小吏出身之新总理,自信可以颐指气使之也。叶帅与陈云等老干部,对华也十分放心,因为华某忠厚老实,而经验不足,遇事兢兢业业,谨慎自守,中共中央苦于飞扬跋扈,而又诡计多端之领导者久矣。如今换换空气,亦是一剂难得之清凉散也。全国人民与党员,甚至海外久为革命斗争气氛所厌烦的华侨,也人心思治,亦为华某面带忠厚之个人形象所感召,而认为祖国中枢领导得人也。
毛公死后,时未迭月,以毛氏遗孀为首的四人帮,也就锒铛入狱了。可叹的是,抓他遗孀的,并不是他生前时时刻刻提防的以周恩来为首的老干部派,或务实派;动手抓人的却是他生前「你办事,我放心」的华国锋,和对他「最忠心」的黄门内官的头头,一向也是最反周防周的汪东兴。当时尚在靠边站的老帅叶剑英,最多只能算是个助手。这该是毛主席这个盖世大枭雄,生前所绝对没有想到的吧。
我的老乡朱元璋,他生前就知道他那软弱的「太孙」接班有问题。所以他就决心把那些问题人物(从龙打天下的功臣)杀光。朱元璋杀功臣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冤案之一啊!但是朱元璋杀尽功臣,却不能杀儿子。问题就终于出在儿子头上了;是为「靖难之变」。
毛好「与人斗」,而斗争的程序则先斗「主要矛盾」,再斗「次要矛盾」。斗争期间,而且要利用「次要矛盾」,共同去斗「主要矛盾」。把主要矛盾的对象斗臭了、斗垮了,再把「次要矛盾」升级为「主要矛盾」,再依样画葫芦的「斗」下去,所谓「与人斗最乐」的毛泽东思想中的「辩证法」,便是要没止没尽的斗下去,毛的格言是「中国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第一大主要矛盾为蒋介石。毛要率领全党,统战全国而斗争之。蒋氏这个「主要矛盾」一去,诸种「次要矛盾」次第升级。毛公先「拉」刘周彭去「打」掉高饶;再扶刘去彭;再升林去刘;刘死再连周去林;林死则周公就变成「主要矛盾」了。可是毛与周,却是「使君与操」,本事不相上下。
毛公那一套看来无坚不摧的斗争高功,碰上周公的「沾绵拳」,就变成捉襟见肘、一筹莫展的「匹夫之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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