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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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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我的父亲辛丰年

严锋

辛丰年是怎么样的人呢?比较难回答。不过我们可以从辛丰年不是什么开始。辛丰年不是音乐家,不是音乐评论家(在中国,音乐评论家还没有出生呢),不是作家,不是评论家,不是学者,甚至也不能算是知识分子,因为他的学历是初中二年级辍学,在今天,无论去哪里应聘,都会比较麻烦。

让我们直奔本质吧:首先,辛丰年是一个老干部。这样说可能稍微有点刹风景,特别是在辛丰年的读者圈子里——一支以大学生、音乐爱好者和白领丽人组成的风雅队伍,这些人大概宁愿把辛丰年想象成头戴无檐帽、嘴叼粗大雪茄的文人骚客,就像徐迟那么英俊——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辛丰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瘦老头子,头发花白而不多,面目质朴而慈祥,常穿一件似中山装非中山装的廉价旧衣服,袖口微微有一些油迹,这是因为每天要做很多家务活的缘故。

老干部这个词早已风光不再,充其量给有怀旧癖的人几丝怜悯的回想而已。不过,也正因为冒充老干部已完全无利可图,我才敢大胆地承认这一事实。其次,辛丰年是一个老而不大的干部,四十多年前国家开始实行行政级别制度的时候,一劳永逸地定为十五级。官职么,好像最大也就做到副科长(因为是军职,所以比现在的副科长可能稍微值钱一点)。辛丰年大概是很不会做官,因为到他“文革”被打倒为止,似乎从来就没有被提升过。但是,从所有他的老同事、老战友嘴里,我知道他是一个对工作极为勤勉认真的人,对马克思主义无比信仰,对革命事业无限热忱。真的信仰和热忱。据我看来,这种信仰到今天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辛丰年又是一个老军人。小时候我曾经对这一点充满了自豪,但是很快就幻灭了:辛丰年虽然一九四五年就参加了新四军,可是一个坏人也没有杀过,因为他先做文化教员,后来又到文工团,也不过是演演《李闯王》(好像是阿英写的吧)中的顾君恩这类的小角色,据说上场的时候还忘了摘手表。我后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会打枪,但他说他曾经用机枪扫射过——当然是打靶。从前家里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些渡江战役纪念章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三等军功的奖状。不过,任何一个当兵的,差不多都会有类似的玩意吧。无论如何,辛丰年身上军人的痕迹还是很浓的,在六十岁以前,他走路都是大步流星,昂首挺胸——哪怕是去上厕所。另外,有时候说话间也会带出一些当兵人的粗口。家里三分之一的书是和军队有关的:从拿破仑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到聂荣臻回忆录。我的弟弟和我从小就是看《红旗飘飘》《星火燎原》和《志愿军一日》这样的书长大的。

在文化大革命中,辛丰年本来是个逍遥派,因为看不惯一个林彪在他们军区死党的飞扬跋扈,说了几句话,就被打成了反革命。本来也不致于此,但要命的是他的出身不好——非常不好,这个我在后面还要提到——于是他被开除党籍军籍,撤销一切(区区的)职务,发配回他的老家监督劳动。那个地方叫作××省××县××区××公社砖瓦厂。他的工作,一开始是用手工做小煤球,供厂里的工人取暖用。后来下车间,做轮窑制造砖瓦的第一道工序:用大铲子把煤屑铲到泥土搅拌器里。知道吗,光有泥土是烧不成砖瓦的。这是很累的力气活,结果是到现在胳膊上还留下了健美的疙瘩肉。后来,不知怎地就受了优待,让他做另一道工序:把已经到了传送带上的混合土中的草根之类的东西捡出来。

其实,那样的生活并不见得比现在的生活坏到哪里去。那里的工人(其实也是农民)和干部对他还是不错的。每天下了班,吃了晚饭(晚饭者,食堂里打来五分钱的青菜和饭混合起来,添一点自己熬的猪油和油渣,在家里用煤油炉加工而成的咸泡饭是也,极其美味。但总不是太够。八岁的儿子每次吃完了自己的一份还会舔舔嘴唇,看着父亲的那一份发呆。还要吗?于是,再从自己的那一份里挖出一些来),辛丰年就会牵着儿子的手,到田野里去散步。鸟儿在晚霞里歌唱,风吹着家家户户的竹林沙沙作响,辛丰年就会对儿子讲米丘林、高尔基、联共布党史、布琼尼的第一骑兵师,一边对迎面打招呼的农人含笑作答。

到了晚上,如果没有夜班的话,就会读鲁迅和《英语学习》之类的书。从福州带到乡下的竟然也有两三百本。看书看得吃力了,就会拿出小提琴来拉上几段,最经常拉的是萨拉萨蒂的《流浪》和马斯南的《沉思》,后者是他最喜欢的音乐之一。经常还拿出歌本来唱歌。唱的是在石港区新华书店新买的《战地新歌》和从福州带来的一些战争年代革命歌曲集里的歌。最经常唱的是沈亚威的《刺枪歌》:

6 5 37 6——
枪刺儿 尖,
i 6 56 3——
枪刺儿 长,
63 5 i 63 5 |25 12 3——
枪 刺儿挥 舞 闪 亮 光!
……
我一直认为这首歌的价值超过了近二十年来所有流行歌曲的总和。

当琴声和歌声响起来的时候,窗子上就会映出大人和小孩一张张好奇的脸。这多少有点类似王安忆在《叔叔的故事》里面描写的一些情景。

厂里面有一个文艺组,辛丰年常带我到那里去玩。我的印象是,那个小屋子里的所有的乐器,辛丰年都会。拿起笛子,就吹笛子;拿起二胡,就拉二胡。不过,就像罗契斯特先生对简爱小姐的评价那样,都是“只会一点儿”。他最拿手的大概是古琴,不过我从来没有听他弹过,那年头上哪儿去找古琴?

我当时对辛丰年最佩服的是,他每买回来一本新的歌集,就会拿着它很快地连词带谱从第一首歌唱到最后一首歌,不像我们在小学里,还要先学唱乐谱再学歌词最后合在一起唱。辛丰年告诉我,等我再大一点,就教那一绝招。我早已够大的了,到现在也还没教,不过,就像他一样,那种看谱唱歌的办法我也已经无师自通了。

我在九岁那一年(1973年),另一件极向往的事情,是想能够自己什么时候也能阅读家里精装的两大厚本俄文版的苏联电影作品选集。里面像《夏伯阳》、《彼得大帝》、《革命摇篮维堡区》之类的,应有尽有。当这种渴望变得不能忍耐的时候,辛丰年就提出和我合作翻译,他口述,我记录。第一部翻译的就是《夏伯阳》。我至今还记得这部伟大的电影的所有细节,从一开始的洗澡到最后的月光曲,还有别佳教安娜马克沁重机枪的对话:

这是枪栓,

这是脸蛋,

……(大概是抽耳光之类,儿童不宜)

这真的是脸蛋!

(俄语中“枪栓”和“脸蛋”可能是一个发音)

按道理来说,林彪倒台了,他就应该平反了,事实也是如此,但却滞后了好几年。也难怪,倒霉的人太多了,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不排排队是不行的。一九七三年,两个军人来到了砖瓦厂,带来指示:辛丰年恢复党籍,就地复员安排工作。这只能算部分平反,还是拖了大大的尾巴,但恐怕已经要算他一生中最欢天喜地的日子了。草根不用拣了,草屋改成了砖屋,一下子工资狂涨到五十二元一月,周末吃点肉是不成问题了。所谓“就地安排”,就是在五窑砖瓦厂做了一个理论辅导员,人称“某主任”,小小的公社砖瓦厂,主任不下十来个,但是工资最高的居然就是这位从最低级的工人超拔上来的“主任”。

到了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前夕,终于彻底平反了,复员改转业,完全恢复原来的待遇。军队是回不去了,像他这样的情况一般是在附近大一点的城市安排一个工作。但是,当组织上征询他的意见的时候,五十三岁的辛丰年提出退休。后来的事态发展表明,这可能是辛丰年一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之一。因为在七六年,还完全没有干休所或是老干部活动中心这样的概念,如果你没有单位,就没有人来管你,也就没有人来考虑你的生活待遇住房之类的问题。在进××市的时候,地方上给了两间小房子,然后就再也没人来理他了。

正是年富力强,官复原职,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的大好时机,为什么要洗手不干?辛丰年大概想的也是要夺回损失,不过是另一种损失。退休手续一办完,他就拿起一根扁担,用补发的工资到新华书店里去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买了回来。鲁迅全集、资治通鉴、艺苑掇英、文物杂志……要看的书实在是太多了,怎么来得及呢?连吃饭的时间都只好也用来看书。

还有音乐。从前的几百张唱片早已是五分钱一斤的价钱处理掉了,但是朋友们告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南朝鲜有一个短波台每天有七八个钟头的古典音乐,正好可以考验刚买的海燕收音机。虽然还是心有余悸,毕竟天气已经放暖了,天时地利人和,年轻时代的爱好大有一发而不可收再度喷薄而出的气势。不过,收听敌台仍然是一件吃力的事情,人必须小心地守候在收音机旁,每个曲子的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必须手脚飞快地把音量调到极轻,以免屋子外面的人听到那朝鲜语的对乐曲的解说。

总之,链式反应开始发生了。南朝鲜台的古典音乐听了一遍还不过瘾,于是就去买了一台上海录音器材厂的601型盘式录音机,一个在当年骇人听闻的奢侈品,居然要四百多元一台。有了录音机,当然磁带就开始堆积起来,为了整理杂乱无章录下来的节目,另一台601也被请回家来。好在刚平反,好像钱怎么花也花不完似的。

再过两年,中国开始酝酿惊天动地的巨变,虽然当时人们大多还蒙在鼓里,对喇叭裤青年手上拎着招摇过世的收录机播送的新世纪的福音还没听出个名堂来,辛丰年的耳朵却准确无误地捕捉了这些四喇叭收录机传送的另外一些信息:它们的声音毫无疑问地使601的音质变得不堪忍受。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那台夏普AP9292千里迢迢从转手买者那里来到我家的那一天,辛丰年失眠了。他半夜里爬起来把随机的试音带(一些火车的声音和“绿袖子”)听了一遍又一遍,完完全全被那机器上大大小小闪烁跳动的红灯和两尺宽的“立体声”给彻底迷住了。顺带说一下,辛丰年对各种机器有很浓的兴趣,这种兴趣也传到了我身上。

南朝鲜电台和601们完全失宠了,后来有一台601随着笨重的磁盘被我扛到了大学的寝室,成为室友们天天诅咒的对象,最后竟不知所终。

接下来就开始了每天大录特录上海调频广播台的时代。如果去上班的话,大概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的吧?世界上居然还有调频这样美好的音质,9292居然能在当地相当不错地收到上海的调频节目,而上海调频台在那时居然推出了那么多优秀的古典音乐,这些都是令人难忘的记忆。

辛丰年是古典音乐原教旨主义派。对“流行音乐”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强烈的反对态度。但是也有罕见的例外的时候。最早的上海调频台试播的时候,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混在一起放,名字也不讲,有一天不小心把一段他最讨厌的“外国轻音乐”录了进来。可是,这段当时还不知道名字的“外国轻音乐”却使他大加赞叹。后来不小心抹掉了,也是跌足叹息了好久,在后来的许多年中一直想再把那段音乐重新找到。后来才知道,那段音乐其实也是大有名气,就是电影《爱情故事》的主题曲。但是,奇怪的是,后来听了无数的版本,无数的改编,总是不能令人满意,而最初听到的那个,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夏普四喇叭收录机,成了辛丰年在八十年代中主要的音响设备,而上海调频台则是主要的版本。原版磁带和立体声唱片太贵(当工资随着物价开始起飞的时候,他的退休金就逐渐跟不上形势了),CD还是传说中的故事。大部分的时候,倾听都是一种等待,吃了上顿不知下顿。要到一九九四年,他才拥有了第一台CD唱机——还是Walkman的!因为过度的使用,那台收录机后来的模样惨不忍睹,几乎所有按钮都已歪歪斜斜,机壳由原来的银色变作漆黑——感谢辛丰年在家里伺候了多年的蜂窝煤球炉里发出的煤气。

为了改变这种被动的状态,辛丰年在一开始就有他的对策,化听为读,买不起唱片,还买不起乐谱吗,尤其是“光华出版社”的乐谱?读谱的乐趣是难以想象的。一张乐谱,可以演绎最新最美的演奏,至少是在自己的头脑当中。不过,光有乐谱,毕竟有所不足,如果自己能用乐器摆弄一番,岂不更妙。辛丰年刚刚平反回城,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便已急不可待地去买了一架五组的脚踏风琴(比一般农村小学的风琴要稍好一些,后者是四组的)。到一九八六年,他终于花两千多块钱买来了他平生的第一台钢琴(我相信他还会有一台的)。在六十三岁的年龄,一个人开始学钢琴,不是从599开始,也不是从汤普森开始,而是一上来就弹舒伯特,弹肖邦。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不会有人在一旁大声呵斥,也没有什么作业一定要完成,自己就是自己的老师,而且还有一套自己想出来的、相当不错的、完全排斥练习曲的教学思想和方法体系,想弹什么就弹什么,想弹到哪里就弹到哪里,想怎么弹就怎么弹,世界上又有多少人享受过如此这般的学钢琴的乐趣?技巧跟不上,速度达不到,难的地方弹不出来?没关系,双手够不着的地方,可以用心,用想象去补充。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家里的人。

在这时,钢琴狂热开始席卷全国,小朋友们的苦日子正在来到。有的家长们听说当地有一个懂音乐的老伯伯,便把小孩带到辛丰年的家里让他指点。其实老伯伯也不过是小朋友们的老同学罢了,不过,小同学们来到的日子,是老伯伯非常快乐的日子,那种等待的心情,简直就是望穿秋水。听小朋友们弹克莱门第、库劳、小巴赫和莫扎特,是老伯伯最大的赏心乐事。比听那个已经黑乎乎的9292有趣多了。

嗯,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似乎倒也不坏。家里的书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磁带在不断堆积,英雄牌钢琴的恶劣的声音在回荡,可是,除此以外,家道在无可置疑地中落。如果和周围的邻居比一比,反差实在太大。回顾辛丰年的一生,如果就到此为止,用一般的标准来看,可算是乏善可陈。如果和祖上的功勋比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失败者。辛丰年的父亲,当年也是一个耀武扬威的小军阀,据说曾经把孙传芳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做过孙的混成旅长、上海戒严司令和淞沪警备司令。后来下野了,就在上海淡水路法租界里做寓公。辛丰年和他哥哥小时候的家庭教师,有一位复旦大学教授王蘧常先生。按时下的话说,蘧常先生可能是当代中国最好的章草书法家。不过,这些在今天可能又重新变得光荣的历史,辛丰年是绝不对我们说的,即使是在今天。对于祖先,辛丰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羞耻感和赎罪心,这种原罪的意识,从四十年代接触革命思想,到“文革”中的吃尽苦头,一直到发家致富光荣的改革开放的今天,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正是这种对剥削阶级的痛恨,对苦难民众的深切同情,使辛丰年在四十年代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的祖母和姑妈都曾经同我说过辛丰年年轻的时候如何尽可能地不让佣人服侍他,自己动手,一九四五年四月,辛丰年从上海乘小船来到苏中解放区,参加了新四军。并把辛丰年这个名字改了,以示脱胎换骨之意。

在辛丰年的信仰马克思主义和投军的背后,我感觉到的是一种对人间的绝对正义的追求,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辛丰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道主义者。在后王朔时代,当“爱”这个字眼和“屁”成为同义词,沦为滑稽和笑料的道具的时候,我抱着一丝宽慰和感激的心情,发现现实中居然还有一个雨果小说里才可能出现的人物,而这个人就在我家里。

比如说,在砖瓦厂流放的时候,在一个月拿二十三元半的“生活费”要养活三个人,自己的肚子也吃不饱的情况下,他会和当地公社养老院里的一位孤老建立很深的友谊,经常徒步好几里路去看望和接济他。

这类天方夜谭式的事情我真不愿意多说,因为事实上,那种大慈大悲的心肠,放到生活中,经常会使人感到尴尬。比如说,大家一起在看电影《啊,摇篮!》,看到里面十四岁的小保育员湘竹(马晓晴演)因为保护孩子们而中弹牺牲的镜头,就会突然大哭起来。有一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睡觉,突然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偷偷一看,原来是他在看李辉写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搞得我只好躲在被子里不敢爬起来。一九九二年,辛丰年拜访我的导师贾植芳先生,就住在贾植芳先生家里。一次吃饭的时候,贾先生谈起了贾师母为了他的冤案而被发配青海受难的一些往事,突然,辛丰年大流其泪,把大家弄得不知所措。

与这种不可遏制的对苦难和弱小者的同情相连的,则是仇恨,对人间一切丑恶现象的愤怒。在有的时候,那种正义的观念会使他显得不近人情。他有两个老朋友,我们姑称之为朋友A和朋友B。朋友B对朋友A做了无耻的欺骗和出卖的事情,此事与辛丰年完全无关,但是辛丰年知道了以后就和B彻底断交,从此不说一句话。而朋友A呢,因为是一个宽容的老好人,还是和B保持着面子上的来往,并对辛丰年的这种断然决然的态度不以为然。

啊,写着写着,我发现我已经开始远离音乐了。真的远离了吗?不见得。因为对于一个情感那样丰富的心灵来说,恐怕也只有音乐才能满足他的要求吧。辛丰年就是那样一个极端的好人,好到音乐的程度,好到“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程度。

还是回到音乐吧。前面用“失败”来形容辛丰年的一生,看来是言之过早,好戏还在后头哪。八十年代中叶,辛丰年的生平好友章品镇先生(章品镇先生就是当年指引他走向革命的那个人)推荐他为三联写一本关于音乐的小册子《乐迷闲话》,这本书在当年没有什么人注意,都以为那就是多如牛毛的音乐通俗读物中的一种,后来又成为大家搜求的宝贝。在这过程中,就结识了三联的宋远先生,后来就开始为《读书》写稿,开设了《门外读乐》专栏。这以后嘛,就是历史了。

慢慢地名气就大了起来了。朋友在把我介绍给别人的时候,逐渐也就会加上一句“他的父亲就是辛丰年”,我从前从家里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时候,想的都是一定要争口气,好歹也要让可怜的老头子将来也能被别人介绍成“他就是XX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我也有子以父贵,揩老头子名气油的一天。真是又惊又喜又愧。不过,在家乡,在朋友的圈子中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然很少有人知道辛丰年就是××,××就是辛丰年。他自己是不会说的。后来也有崇拜者从外地赶来拜访,却不得其门而入,跑到市文联去打听,满以为一定会有头绪,却没有人知道辛丰年就在本地。

而辛丰年自己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早已行情大涨,拥有一批忠实的读者了。他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感兴趣,是真的不感兴趣。我呢,因为年纪还比较轻,修炼得还不到家,就不那么能免俗。有时候和陌生人交谈,冷不丁就会问他一句:你觉得辛丰年的文章怎么样?基本上都是很肯定的。有时甚至会听到非常过分的回答。有人说,辛丰年啊,文章比XXX和XXX好多了。令我魂飞魄散,但又忍不住偷乐。因为XXX和XXX正是辛丰年最敬仰的文章大家,也是我的偶像。我曾经把类似的话转告给辛丰年,引起他的勃然大怒,他认为那是一种不负责的轻浮的说法。

辛丰年的文章到底怎么样?虽然有人把他捧上了天,我还是要保留我的看法。总的来说,他的文字精练而老辣,但是过于锤炼,文气太紧,信息量过于密集,总是梦想把大量的内容浓缩在最少的文字中,有峻急之嫌,犯了时文的大忌。其实这样很是吃力不讨好,要让读者始终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把读者搞得很紧张。所以辛丰年不能算是真正的大家。真正的大家总是知道怎样把一勺炼乳兑水稀释成一杯浓淡得宜的饮料,这样有张有弛,文气舒缓,为读者着想,于稿费亦大有益。而辛丰年呢,直截了当就把一杯炼乳端给大家。不过,这也正是我尊敬他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的文字体现了一个文字工作者的高度的职业道德,而我们如今在报刊杂志上经常看到的,多半除了水还是水,如果不把它们叫做排泄物的话。

这也是迄今为止辛丰年的文章如此之少的原因吧。他写得太吃力。早上五点多钟就爬起来,以七十多岁的高龄,把炉子点燃,烧上一壶开水,然后拄着拐杖,拎着菜篮子到离家并不是很近的菜场去买小菜,回来的路上买好儿子媳妇和孙女的早点。其实这两年家境大有改善,孩子们的工作都不错,自己稿费也有一些,请个保姆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他不愿意,基于那种根深蒂固的对剥削阶级人压迫人生活的永恒的厌恶。回到家,听完BBC的早新闻(他讨厌美国之音,但是喜欢BBC,特别喜欢BBC播音员的那种声音和语调),就开始伏案写作。他总是一遍一遍地修改,每改一遍就要自己重新认认真真地用圆珠笔重新誊写一遍。

不过,影响辛丰年写作高产的原因最主要还不是因为繁重的家务和反复的修改,即使是扣除掉上面两大块时间,他还是有很多的剩余,那些时间他在干什么呢?看书,无止境地看书,吃饭的时候也捧着书看。从前他什么书都看,六十岁以后,基本上只看历史方面的书。也许将来他会写一部有关历史的书。辛丰年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听音乐的时候绝对不能做其它的事情。听音乐就是听音乐。这样一来,时间就更少了。我基本上接受了辛丰年的这种对待音乐的态度,并把那些一边看书一边听音乐的人看作西贝货。

在辛丰年牵着我的手去田野里散步讲鲁迅文章的年代,辛丰年是我最崇拜的偶像。后来,改革开放了,我去上了一所名牌大学,硕士博士一路读上去,名公巨匠着实见识了不少,福柯哈贝马斯也生吞活剥了不少,少年气盛,渐渐地就有些不把辛丰年看在眼里了。老头子过时啦,跟不上形势啦,太保守(太激进?)啦,等等等等。但是,现在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逐渐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了更深入一点的看法,我好像又有要回到童年的意思,用哲学上的说法就是“回到辛丰年”。我冷眼看来,热眼望去,看来望去,左看右看,竟发现,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就做人而言,就对知识和真理的纯真热爱和无止境的追求而言,就对待名利的冷漠态度而言,还没有多少人能同我的辛丰年相比。发现这一点,我既觉得悲哀,又觉得宽慰,还感到骄傲。

严格(辛丰年/Symphony)因突发疾病,在南通医院去世,终年9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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