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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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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我吃不吃得起茶叶蛋,不由别人说了算

张佳玮

我小时候吃过的茶叶蛋,如果都孵成鸡,够个养鸡场。这当然不是我爱吃,而是老娘所迫。我妈笃信食补,觉得要补充蛋白质;豆浆牛奶鸡蛋,恨不得捏住我脖子往里填。我们无锡人吃鸡蛋,或白煮,或水煮——我们方言里叫水铺蛋。这两种都谈不上好吃,尤其是白煮蛋。小孩儿嫌蛋黄噎,就容易吃掉蛋白,扔掉蛋黄,家长就要训:
“这个小孩子,作孽啊!”
茶叶蛋是白煮蛋的有味版,而且随处能买,所以家长青睐。比如家长来不及做早饭而孩子又要迟到了,递过几张毛票,“路过菜场时买个茶叶蛋吃!”这就抵得过了。

90年代我上小学时,无锡的茶叶蛋格局如下:通常街边坐一位阿婆,戴蓝袖套,面前坐着一个锅,咕嘟嘟煮着茶叶蛋;有些锅还使煤球炉,筒形的一个;用钳子夹着煤球,从上方灶口往炉筒里下煤球,煤灰从炉脚出来。有养猫的人家就会来要煤灰,回去充作猫砂。锅里有卤汁,泡着调料包,小火微冒泡;因为煮茶叶蛋可以很讲究:一不能久煮,因为煮久了蛋黄变松,味道发苦;二火不能大,不然蛋白老而韧,不嫩;三调味料得用心思,说是茶叶蛋,其实茶叶就取个味道,全称是“五香茶叶蛋”,五香卤料是主味,茶叶主要能多个香味,提格调;蛋壳得略敲碎,如冰纹,这样一来好看,二来好剥。茶叶蛋煮完就起,不能回锅,一回就变黑褐色,吃起来满嘴发苦。我们那时候,花个几毛钱,买几个茶叶蛋,老太太给我们个塑料袋兜着;一路边剥边吃,吃完了,蛋壳搁塑料袋里,扔了。
茶叶蛋在两种情况下,很有用。一是春游秋游:我们那会儿的春游秋游,其实算是吃游。腾空了书包,塞满吃的,公园野地里溜达,逛累了就地野餐。茶叶蛋方便带,也好吃,虽然连剥带吃,手上脸上会挂幌子,也不怕;闹起来,茶叶蛋还能拿来扔人——小孩子都相信茶叶蛋比手榴弹厉害,打在脸上身上,不疼也让你一脸卤味;二是过年时节,茶叶蛋可以招待客人,抬手就有,客人剥着茶叶蛋吃,还说这是金元宝,再端点水果花生,就算个下午茶了。

我小时候,吃茶叶蛋多还有个缘故:无锡的孩子,茶叶蛋是最普通家常的小吃了。有道是嘴干吃无花果,嘴淡吃茶叶蛋;偶尔早起去豆浆摊,掰着油条尖儿泡豆浆喝,觉得不饱;再来俩茶叶蛋,齐全了。这是最基础的小吃,还简单过萝卜丝饼、梅花糕(用面包裹肉或芝麻,做成蛋筒状,蒸之)和玉兰饼(肉馅汤圆下油锅炸,表面偶尔撒芝麻,像麻团)。爹妈可以不给孩子买萝卜丝饼、鸡蛋煎饼吃,但茶叶蛋,太家常了,如果孩子要茶叶蛋而大人不买,卖茶叶蛋老太太都要古道热肠白送两个,一边哄小孩一边念叨:“这小孩真促狭!”
我小时候有一次,被妈妈带着,路过了一位买熟了的茶叶蛋阿婆面前,就是看了一眼茶叶蛋;妈妈敏锐的感受到了,就说:“家里还有粽子,回家吃。”阿婆就摇头:“哎呀小孩子想吃茶叶蛋么有啥?”就送了个给我,我妈要我说声谢谢,回去还说:“这孩子,馋了都不好意思说的……”

写这么多,其实只想说:在无锡,二十年前,从市区到郊县,都是极普通极家常,甚至最平民的小食。

前两天,台湾又揭出某位先生拿茶叶蛋说事的新闻后,焦点集中到了河南乡村是否吃得起茶叶蛋的问题。我问了一个河南乡村出身的朋友。他的说法是:河南乡村人,似乎并不爱吃茶叶蛋,嫌这么处理麻烦。但他补了句,“我爸爸会做铜锅蛋。”
我挺相信他说的。因为以我不算宽广的交游范围里,爱吃,而且习惯吃茶叶蛋的,似乎就是江浙福建安徽人。贵州、重庆、四川、西安、山东的朋友,也不是没吃过茶叶蛋,但似乎没这个消费习惯。当然,我也有四川朋友到上海来玩,不太看得起茶叶蛋和永和豆浆卖的卤蛋,“在我们那里,这种都不能算小吃的!”
当然,我无意继续把“我从小就吃茶叶蛋,都吃了三十年了”和“我认识许多人其实不是吃不起茶叶蛋,而是不想吃”来继续扩大。说点别的。

我在上海请一位营口朋友去个东北饺子馆,她看到一盘羊肉饺子要价三十元人民币,目眦尽裂:“这是黑店吧?!就这样的,我们那里,超过七元我们都要砸店了!”但一转头,请她去一个上海馆子,叫了盘凉菜豆瓣酥,她就承认,“这个是便宜——我们那里有菜馆子做这个,但很贵,不过说起来,也怪上海人会宰客!”
类似于此的事,相当不少见。
在巴黎培尔提埃街,有个云南馆子;你叫一份过桥米线,叫一份干锅,吃完一结账,怎么也得往30欧元招呼;斜对面走几步,一个面馆,川味红烧牛肉面,吃完了,没有12欧元是出不了门的。你想了:真坑人啊……可是去超市一看:一碗川味红烧牛肉面的钱,可以在巴黎买一斤半当日新鲜三文鱼腩,可以买两公斤布朗尼,可以买五只三黄鸡。在上海日料馆里花个上百元吃区区几片不那么新鲜三文鱼刺身的诸位,到此当然会看花眼——至少我到巴黎第一个月,报复性的把三文鱼和鳕鱼煎炒烹炸吃个够,抵得上之前二十几年的总和了。

物价的妖异,不只在这里。比如,习惯上海低廉交通费用的诸位,会觉得在巴黎一张地铁票抵到上海出租车起步费了;巴黎动辄30平米就要上千欧元还不算水电的房租,也会让住惯长宁、普陀的人瞠目结舌;但反过来,对酒、甜品、电影、展览和演出有偏好的诸位,会觉得在巴黎这些简直像免费的。当然了,其实哪里都找得出类似例子:你喝了意大利的咖啡,吃了西班牙的烤章鱼和伊比利亚火腿,见过了波尔图的酒,吃过了重庆的烤脑花、青岛的烤鱿鱼串、海口的抱罗粉、营口那硕大无朋的烤肉、天津的熬鱼等等等等,一定会产生以下情感“这才叫真好吃嘛,而且便宜成这样——我以前被坑得太久了!!”2003年,我在旅顺遇到一个佳木斯来的卖西瓜大哥,吃到了有生以来最脆甜的小半个西瓜;所以他管我要“八分钱”时,已经十年没使过分币的我完全呆住了,满心里都在咒骂故乡那些西瓜贩子:黑心啊!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去年夏天,我去贵州一个叫平塘的小地方,在一个地道的农户家里吃饭。平塘地处山间,不富裕,要去那里得经过都匀——你知道,都是那些极狭小的所在。但哪怕在平塘,也看得见中国电信,看得见卖iPhone的。当地人说起来,不免说地产商如何和当地领导磋商,合作开发,砸钱建设;大家一面抱怨把家乡建设得面目全非,毫无旧时淳朴风貌了,一边也承认买东西确实方便了不少。在平塘的一条街上,我看见一家卖冰淇淋的,价码比巴黎都贵;与此同时,在农户吃饭时,我坐在场院里,看着不断有猫走过的围墙,吃到了很地道的当地鸡蛋和腊肉。贵州人吃鸡蛋很舍得。
坐车从贵阳去重庆时,我路过了几处乡村。有些乡村会在路边卖鱼、卖西瓜给过路的司机,当然也看得见面目黝黑、手抠着嘴,呆望烟尘的孩子。

这些话不能算是结论,只能说是感受。
我走过的地方有限。我所目见耳闻的,当然不具备充分说服力。如果你深入山区,那么一定还能在中国找到许多地方,没有通公路,缺乏娱乐,入夜全村都黑下来;那里也一定有些贫苦人民,确实吃不起茶叶蛋。
但与此同时,被大家所声讨的城市化——确切说是把农村转化为城乡结合部,把农民转化为城市居民不太喜欢的沙马特小镇青年的过程——确实在把触角深入到这些贫穷地方。这么做的坏处当然多,比如,对喜欢下乡旅游的城市居民而言,好好的农村失去了世外桃源的风貌,建起了浮华不实的大酒店(我去过许多连火车都没有的乡镇,却建着个“国际大酒店”)和住宅区,但随你信不信,当地百姓,是能从中获取些利好的——比起夜对空山、淡听蝉鸣,其实老百姓可能更喜欢方便购物和歌舞声色卡拉OK。

而真正制约他们的是什么呢?是信息不对等。

传媒有一种惯用的宣传手法,比如,“河南农村吃不起茶叶蛋”,足以让台湾的一部分人非常形象的感受到“哎呀内地真是穷啊”,这种手法,其实类似于我做以下勾当:
对上海朋友说“巴黎一碗鳝丝面12欧元,贵死了!一张地铁票要人民币13元吓死人哟!”上海朋友一定咋舌;回头对巴黎朋友说“上海五片三文鱼刺身要12欧元!星巴克一坐下来一杯咖啡一个甜品随便就要10欧元噢!”巴黎朋友也会觉得岂有此理。
这种片段式的截取,利用消息不对等而推销自己的观点,要么是想当然耳,要么就是一种狡猾的垄断和欺骗。同理,无论是“农村城市化改革一往无前”和“乡村在城市化过程中失去了自我”,都是一种抒情式的片段截取——对当事人而言,又何止是不公平?

我小时候,有一次被妈妈带着,路过了一位买熟了的茶叶蛋阿婆面前,看了一眼茶叶蛋;妈妈敏锐的感受到了,就说:“家里还有粽子,回家吃。”阿婆就摇头:“哎呀小孩子想吃茶叶蛋么有啥?”就送了个给我,我妈要我说声谢谢,回去还说:“这孩子,馋了都不好意思说的……”

但其实我妈和阿婆都没猜对,我当时确实没想吃茶叶蛋,但阿婆的好意、妈妈的心思,就这么顺水推舟,最后我就作为一个吃不起茶叶蛋家庭的孩子,获得了茶叶蛋的馈赠。当然,他们是出于好意,而非遮绝我的意思;但很长时间里,我们都像这样,被妈妈代替我们发声,于是没机会张口;听见阿婆误会了我们,也来不及辩驳。

如果我还有机会再来一次,我大概应该认认真真对阿婆说:
“阿婆,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其实是吃得起茶叶蛋的——是我自己没想吃。我知道这么说出来不礼貌,但总比一直不说话,被你和我妈妈误会是个馋孩子,要好一点。”

就像这次茶叶蛋事件里,许多河南网友拍出来的“甩你一脸羊肉烩面道口烧鸡”,其实是最有效,也是最恰当的回应——长久以来,我们经历了太多神仙打架,看见我们顶上的人们,彼此利用信息不对等,来甩些空对空的废话,缺少的就是这样实实在在的体验和描述。虽然样本还是小,但民间的声音开始有动静,开始能够代替主流的妈妈的声音和其他意见交流对抗,到底还是好的:
我吃不吃得起茶叶蛋,不由阿婆猜,不由我妈妈说,而得由我自己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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