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文学大师汪曾祺
袁征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
(一)
在中国现代作家里,汪曾祺的读者不是最多的。但他的读者肯定是最痴迷,甚至是最疯狂的。
一个文学爱好者偶然看到汪先生的《晚饭花集》,马上着魔,很快又找来《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这两本书总共五百多页,那年轻人居然一字一句全抄了下来。
日本学者德间佳信写道:“我本来的专业是日本文学,是因为汪曾棋先生的作品,我才开始研究中国当代文学。要是没有汪先生,我或许不走这条道路。我认为汪先生是在中国本世纪屈指可数的伟大的作家,他的作品能使所有国家的人感动。”
女作家张洁觉得汪曾祺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
在《汪曾祺之友》网站,汪先生成了教主,成了神。跟汪先生见过一面、讲过一句话,都是终身荣耀。
(二)
汪先生出生在高邮一个富裕家庭。
他祖父当过拔贡,是成绩特别好的地方官办学校学生。因为清朝搞现代化改革,废掉原来的制度,他没当上官,回乡买地经商。到汪先生父亲出生时,家里有两百多间房、两千多亩地和两家中药店、一家布店。
汪先生的父亲中学毕业,在当时也算是受过挺像样的教育。
汪先生小时候,爷爷教他读儒家经典,写经义,那是一种类似读后感的作文。父亲教他临碑帖,练书法。他还和一个小亲戚,跟着同乡的老先生学桐城派散文。在学校,汪先生的作文一直很棒,但体育和算术极为糟糕。后来他的一首打油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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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写作,原因无他:
从小到大,数学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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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汪先生到昆明考上西南联大,在中文系读书。他在这里学了好多中外文艺理论,受沈从文先生的影响特别深。在沈先生的指点下,他开始发表小说。他的写作很受教授们的赞赏。有篇作业,沈先生觉得给满分还不够,判了一百二十分。但汪先生的英语和体育一塌糊涂。
他个头中等偏矮,皮肤比较黑,头发粗壮,有点驼背,脸上常带平和的笑容,似乎万事都无所谓。也许因为他是大户出身,没有多少改变社会地位的上进精神。
念完四年,他由于体育逃课和睡过头没参加英语考试,不能毕业。过了一年,两门课补考过关。但正好中国的印缅远征军反攻,学校规定1944届毕业生要给美国顾问当翻译。汪先生没去。根本原因,是他的英语太次。直接原因,是因为日本侵略,他跟家里失去联系,穷得叮当响,裤衩后面穿了两个大洞,见不得人,所以没参加体检。结果汪先生捞不到文凭,一辈子填表都写“大学肄业”。
汪先生到联大同学办的中学当教师,在那里认识了后来的妻子。日军投降,他们回到内地。汪先生在上海教中学。
他的女朋友是联大西语系的毕业生。1947年夏天,原来的老师推荐她到北大外语系当助教。汪先生随后也去了北平。沈从文先生帮他在历史博物馆找了个位子,每天干点抄卡片之类的杂活。
他们是一对不懂政治的书生。汪先生的女友在北大认认真真地教公共英语。有个学生运动积极分子老缺课,她就找人家谈话。那位学生叫胡启立,后来成了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
(三)
傅作义投降。解放军进入北平,大量招收年轻知识分子,准备接管其他城市。
汪先生报了名,不是因为有了不起的政治认识,而是因为在博物馆只是份临时工作,收入也低。另外他还想四处跑跑,弄点写作素材。
这是1949年3月,在共和国成立之前。结果汪先生由于没有固定职业,跟解放军走,后来成了与众不同的“离休干部”。而他太太因为在北大有份好工作,后来是普通的退休人员。
汪先生跟着第四野战军南下。才到武汉,别人就不要他了。
原来汪先生念高一的时候,学校里的军事教官要他和一批同学加入一个组织。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复兴社”。不久因为日军侵略,汪先生不能回学校,以后就没再理睬那组织。参加解放军“南下工作团”,人人都要交代过去的经历,他讲了这件事,于是被认为“有历史问题”,不可信任。
汪先生被丢在武汉第二女中当副教导主任。他不喜欢这差事,另外,出发前结了婚,长期跟太太分居也不是个事。1950年7月,他回到北京,在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北京文艺》和《说说唱唱》当编辑。汪先生觉得共产党很先进,学着别人申请入党。但人家认定他有“历史污点”,门不当,户不对。
汪先生本来就不是很有进取心的人。因为不适应新的要求,他好几年没有写自己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编杂志。1954年,领导说要纪念吴敬梓逝世两百周年,叫汪先生在《儒林外史》里找题材搞个戏。他写了京剧《范进中举》。
改编古典文学,跟时政无关。汪先生从小就喜欢唱京剧,在西南联大经常参加戏迷的活动。另外,他还想跟京剧“闹一阵别扭”。
汪先生学艺术理论。他觉得,“京剧文化是一种没有文化的文化”,所以正在走向衰落。“有的唱词不通到叫人无法理解,不通得奇怪。”《二进宫》全剧几乎没有一句是通的。其中有唱词说“李艳妃设早朝龙书案下”。一个小学生写信问演员:“李艳妃怎么会跑到书桌底下去设早朝呀?”搞到那名角大为尴尬。
于是汪先生想把京剧改造一下,给它添点文化。
(四)
他写了个漂亮的剧本。
范进是清代一个可怜的读书人,不断考科举,不断失败,让人瞧不起。到五十多岁,他突然过了“童试”,成为秀才;后来又过了“乡试”,成为举人。他太兴奋,结果发疯。
传统京剧很少描写角色的心理。而汪先生却用现代文学的手法,在这个方面下了很多功夫。他无中生有地添了个情节:范进傻乎乎地幻想自己被皇上重用,当上科举主考,可以神气活现地折腾后面的考生,出尽自己屡试屡败的臭气。汪先生为范进写了这样的唱词:
——————————
中了中了真中了,
我身穿一领大红袍。
我摆也么摆,摇也么摇,
上了金鳌玉蝀桥。
……
我不是有官无职的候补道,
我不是七品京官闲部曹,
我是圣上钦点的大主考,
奉旨衡文走一遭。
……
我这个主考最公道,
订下章程有一条,
年未满五十,一概都不要,
本道不取嘴上无毛。
……
你写了还要写,抄了还要抄,
考了你三年六月零九朝,
活活考死你个小杂毛!
——————————
汪先生的唱词流畅明白,又工整合辙,朗朗上口,把小人之心写得活灵活现。像“活活考死你个小杂毛”这样的句子,让人一听就终生难忘。
(五)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北京作家协会搞了个汪曾祺作品讨论会。
汪先生已经年近七十。他的发言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受西方现代派的影响,试过意识流之类写法;后来觉得用自己熟悉的思路和语言,才能写出最好的作品。他不反对吸收外国的手法,但主张写地道的汉语。这是汪先生成功的经验。
现在回头看,汪先生的早期作品还没有形成独特的风格,有点食洋不化。五十年代是个转折点。编《说说唱唱》恐怕起了很大作用。那是专登民间故事、快板、相声和鼓书之类通俗作品的月刊,一个大众语言的富矿。于是,汪先生的文风变了。他的剧本《范进中举》和散文《国子监》显示了汪先生作品特有的格调。
1955年,《民间文学》创刊。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以长两级工资为条件,把汪先生挖去当编辑。第二年,《范进中举》得了北京市戏曲汇演剧本一等奖。这时正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本来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是现代文明的正常状态,但中国人却像过节一样。汪先生的心情挺好。
1957年,党组织整风,发动大家提意见。汪先生对政治不感兴趣,但领导一再劝说。当时流行这样的讲法:提批评是对党的爱护。汪先生觉得不讲几句不好,于是写了短文《惶惑》,抄上黑板报。
《民间文学》归民间文艺研究会。汪先生刚调来的时候,全国搞肃清暗藏反革命运动,又把他参加复兴社的事翻出来审查,弄得他很烦。所以他的短文建议人事部门改进一下。汪先生是个温和的人,《惶惑》的文字一点也不激烈。
没想到整风是“引蛇出洞”。人们刚提了点意见,上头就下令“反右”。汪先生被指责反对党的人事制度,挨了批,不过没有伤筋动骨,继续编他的杂志。
第二年夏天,一个早晨,汪先生像往常一样悠闲地走去编辑部,上了楼梯,突然看到楼道里全是批判他的大字报,吓了一跳。原来领导和同事早就开过会,做足了准备,只有他自己蒙在鼓里,啥都不知道,结果遭到暗算。
汪先生落水,是因为上头觉得整人还没有整够,要搞“反右补课”,增加一批“右派分子”的定额。汪先生实际上是《民间文学》的编辑部主任,对用哪篇稿,退哪篇稿有挺大的权力,所以得罪了好些人,包括一些老革命。于是“补课”的名额摊到他的头上。
接着是一场接一场批判会。同事们从他的《惶惑》和其他文章、诗歌里挑一些字句,怎么难听怎么骂。汪先生的一首诗把早春的嫩叶写成“远树绿色的呼吸”。一位诗人斥责说:“连呼吸都是绿色的,你把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污蔑到什么程度!”
汪先生不能辩解,只能不断写文章认罪。他知道,同事批他,也是不得已。后来他的一篇散文说:“我写了多次检查,一次比一次更没有内容,更不深刻,但是我知道,就要收场了,因为大家都累了。”
最后,领导宣布,汪曾祺定为“一般右派”,下放农村劳动。
罪名定下,不用开会了。汪先生如释重负,回到家,跟太太说:“定成右派了”,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
他后来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
(六)
《随遇而安》是汪先生的名作。
头一句是:“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文章接着说:“右派的遭遇各不相同,有幸有不幸。我这个右派算是很幸运的,没有受多少罪。”汪先生的文章特别平和,不写让人难受的场面。
但实际情况没有那么简单。
汪先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对家里人好到不得了。不过“反右补课”,天天挨批,就算是佛爷也难忍受。有个晚上,他跟一位朋友在家里以酒浇愁,俩人没啥好讲,只是不断叹气。大女儿四五岁,不懂事,在爸爸身边胡闹。汪先生不管她。女儿接着闹。汪先生突然大吼,接着把小姑娘按在床上狠揍。只会做爸爸心肝宝贝的女儿哇哇大哭。汪先生一下将孩子抱起来,搂在怀里,两眼装满泪水。
汪先生被赶出北京,发配到张家口一个果园干农活。
直到“文化革命”结束之后,还有人说反右是“必要”的。其实早在十七世纪,洛克就讲得清清楚楚:必要不必要,或者好不好,往往没有确定的界线,所以评判政治行为,应该看合法还是不合法。1957和1958年的法律,显然没有准许搞什么反右。民间文学研究会顶多可以开除汪先生,绝对无权把他赶到乡下种田。
汪先生刚走,老婆孩子就被扫地出门。民间文学研究会说姓汪的已经不是他们的人,要收回房子。汪太太1952年从北大调到新华社当翻译。新华社不会善待“右派”家属,让汪太太带着三个孩子住进一个四合院的门房。那屋子黑乎乎的,白天也得点灯,总共就七八平方,只能放一个五斗柜和一张双人床。平常母亲带着儿子睡,周末两个女儿从幼儿园回家,就在床边加上木板,四个人挤在一起过夜。
在乡下,汪先生几乎什么农活都得干。他是个上体育课都要补考的书生,累坏了。汪先生咬着牙硬顶。一麻袋粮食一百七十斤,他扛着上又陡又窄的木板,一步步走到高高的粮囤,在顶上将粮食倒进囤里。结果他的腰搞坏了,终身不愈,天气一变就疼。
(七)
从1955年起,全国一再搞肃清反革命运动。汪先生的父亲原来在县医院当眼科大夫。1959年,不知第几次“肃反”,他被抓起来,关进劳改农场,半年以后因为年老多病放回家,没多久就去世了。这时汪先生正困在张家口的乡下改造,不能给父亲送葬。
他曾经多次写自己的父亲,说父亲聪明绝顶,会画画,会刻图章,还会给人治病。父亲随和,喜欢跟孩子玩。汪先生的写作、绘画和书法都深受父亲影响。他写道:“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父亲不幸去世,汪先生肯定悲伤,但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件事。他不是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人。
汪先生有一个讲反右的短篇小说,主角是个农业技术员。她被打成“右派”,赶到田里干粗活。父亲病重,领导不让她看望。父亲去世,领导不让她送葬。汪先生说这个技术员的一些想法是他的“亲身体会”。在痛失生父这个情节里,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的心情?
小说写道:“沈沅没有哭,也没有戴孝。白天还是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坐着。她想看书,看不下去。她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父亲。父亲劳苦了一生,现在,他死了。她觉得父亲的病和死都是她所招致的。她没有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父亲。但是她觉得他好像知道了,她觉得父亲的晚景和她划成右派有着直接的关系。好几天,她不停地胡思乱想。她觉得她的命不好。”
1960年秋,汪先生在乡下干了两年。党组织的鉴定是:汪曾祺“有决心放弃反动立场,自觉向人民低头认罪,思想上基本解决问题,表现心服口服”。
汪先生被摘掉“右派”帽子,其实还是贱民。他想回民间文化研究会做事。研究民间文化,应该有比较强的同情心,但民间文学研究会不肯把汪先生从农村收回来。他无可奈何,又在乡下干了一年多,心情可想而知。
“谨言语,慎出行,简交游”
(一)
汪先生回不了城,于是给老同学杨毓珉写信。
在西南联大,杨毓珉比汪先生低一班。他听闻一多教授讲唐诗,不知怎么会让汪先生代写课程作业。闻先生一看,大为赞赏,说:“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
杨先生在北京京剧团当艺术室主任。他得过汪先生的好处,这时当然要搭救老学长。好在相关的头儿都知道汪先生的《范进中举》,事情办得蛮顺利。1962年1月,汪先生成了北京京剧团的编剧,以后一直没有挪过窝。
1963年冬,江青拿了两个沪剧的本子,叫改成京剧。北京京剧团挑了《芦荡火种》,因为名角赵燕侠适合演里头的阿庆嫂。
汪先生跟剧团的另外两条汉子跑到颐和园的龙王庙,把剧本弄出来。演员赶紧排练,剧团发了海报,宣布1964年元旦公演。
江青看了彩排,不满意,不让演。北京京剧团归北京市管。市委第一书记彭真说,不妨先来几场,听听观众意见再改。但江青不让演就是不让演,彭真不高兴也没用。
1964年春,汪先生跟剧团党委书记薛恩厚住进市文化局招待所改本子。两个人各搞几场,然后由汪先生统稿。重头戏和许多后来广为流传的名段都是汪先生的手笔。
本子出来了,江青先看。大到一幕戏,小到一句台词,她都要管。江青一开口,就是“重要指示”,说一不二。她下令砍掉一场戏,演员们觉得很可惜。副团长肖甲举起记录江青讲话的小本子,大声讲:“别争了,这就是咱们的‘生死簿’!”
这件事传了出去,北京市委大为紧张,叫肖甲赶快先写一份检讨,以防江青问罪。幸好事情传得不远,肖甲没有马上倒霉。到“文化革命”,他因为那句话被撤职批斗,搞了接近十年,到1975年才“解放”。
剧本弄好,演员赶着排练。江青来看彩排,觉得满好,转头问毕恭毕敬陪在身边的剧团领导:“词写得不错,谁写的?”
于是江青知道了汪曾祺。
(二)
1964年6月,《芦荡火种》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名声大振。
毛主席也看了。接着江青跟剧团领导讲毛主席的指示,汪先生他们照着改出第三稿。剧名也奉命变为《沙家浜》。
小说《红岩》出版后,挺轰动。1964年冬,江青想把它改成京剧,一声令下,从全国各地叫来一批人,包括小说的作者罗广斌、杨益言,还有空军政治部文工团的闫肃、北京京剧团的薛恩厚和汪曾祺。
有一天,江青把他们叫去中南海颐年堂。这是汪先生第一次见到江青,直接领教她毫无理由的霸道。她居然对罗广斌讲:“将来剧本写成了,小说也可以按照戏来改。”
这完全颠倒了原著和改编的关系,把汪先生吓了一跳。他跟江青没有交谈。汪先生一向低调,也不想攀附任何人。另外,他知道,江青点名要他参加改编,是因为他笔头好,实际上对他并不信任。
江青叫闫肃搞京剧《红岩》,说从京剧团找人跟他一起干。闫肃回答,一定跟这同志好好合作。江青马上纠正说:“他不是‘同志’,是右派。”
于是汪先生他们开始改《红岩》。第二年4月,他跟剧团一大帮人在重庆体验生活。江青突然命令他们赶去上海,重排《沙家浜》。
见面的时候,江青问汪先生多大岁数,什么文化程度。
后来讨论剧本,江青一到,就对汪先生说:“汪曾祺同志,听说你对我有意见?”
汪先生回答:“没有。”
江青说:“哦,没有。”
对话就完了。汪先生没想过要套近乎。
过了些时候,江青跟剧团的领导讲:“汪曾祺懂得一些声韵,但写了一些陈词滥调。我改了,他不高兴。”
(三)
剧团突击准备,给江青演《沙家浜》。
江青看了挺满意,把它定为“样板”,下令5月1日公演。“样板戏”的大名就是这么来的。这时离“文化革命”还有一年多。汪先生说:“‘样板戏’是‘文化大革命’的先导。”这些东西不是“文革”的创造,那场灾难是形势自然发展的结果。
回到北京,汪先生接着搞《红岩》。1966年,快过春节的时候,江青打电话叫闫肃和汪曾祺他们火速赶去上海。汪先生几个连忙坐飞机南下。在上海,江青说,四川党组织执行王明路线,京剧《红岩》不搞了。她要另外编一个戏,讲军队派一个女党员去重庆,发动工人迎接解放军。汪先生和闫肃连干两天两夜,弄出一个提纲,剧名叫《山城旭日》。江青觉得不错。
3月,江青又把汪先生他们叫到上海谈《山城旭日》。她发动批判京剧《海瑞罢官》,把矛头指向北京市委,闹得沸沸扬扬。北京京剧团在北京市委管辖之下。同去的市委宣传部长李琪对江青不够顺从,江青站起来,狠狠地说:“让老子在这里试验,老子就在这里试验。不让老子在这里试验,老子就到别处去试验!”
当时北京京剧团是“江青同志的试验田”。她不知凭什么把全中国都当自己的家产,想到哪“试验”就到哪“试验”。
听了江青的话,汪先生挺不舒服:一个女性,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太过粗鲁。
后来“文化大革命”的野蛮,其实自上而下,不能全怪红卫兵。
(四)
1966年5月,“文化革命”正式开始。
过不了多久,汪先生就挨批了。最大的罪过,是跟薛恩厚一块搞的剧本《小翠》。里头讲狐狸仙女是“大尾巴猫”。于是有人讲“猫”就是“毛”,薛恩厚和汪先生攻击毛主席。随后是大会批斗、罚跪、戴着高帽游街。不由独立的法院判决,谁的命运都没保障。中国人在这方面有最多的教训。
汪先生跟几个倒霉的剧团领导和名角一起,天天运煤、劈柴,或者集中在一座小楼上读毛主席的书、写检讨。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被迫去洗女厕所。“文革”闹完以后,提起这件事,他还一肚子气。
汪先生有三个孩子。“文革”开始的时候,老大上初中,最小的念小学四年级。学校全停课了,他们闲着没事。
那时好些挨斗的人挺不住,有的跳楼,有的服毒,有的沉湖,被说成“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
有一天,汪先生吃过晚饭,带着十二三岁的女儿到外头走走。他们出门不久,看到一个人躺在马路对过的大楼底下,身上草草盖着条床单,下面是一滩鲜血。小姑娘吓坏了,抬头望父亲。汪先生呆在那里,面色铁青。女儿拉了他好几下,汪先生才魂不守舍地跟着走。
小女孩突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鼓足勇气对父亲说:“你不要跳楼!”
汪先生问:“为什么?”
“跳下来很难看,还被人围着骂。”
“噢。”
俩人闷闷地向前走。小姑娘一下子忍不住,泪水涌出双眼,大声跟爸爸讲:“不许自杀!”
汪先生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说:“好吧。”
总的来说,汪先生是个风趣的人。他的性格对应付那场灾难大有帮助。一次,汪先生的三个孩子去剧团看大字报,碰到父亲。汪先生穿着破棉袄,扛根扁担,正要去抬煤,见到他们,有点意外,但并不尴尬。
他问孩子来干什么,然后平静地说:“好好看吧。”
三兄妹看了一会,发现京剧团的人文化水平低,大字报写得挺糟,远比不上学校里的,没看头。
他们回家讲了爸爸的事。汪太太觉得丈夫可怜,认真准备晚饭,还打了酒。
汪先生从剧团回来,小女儿看见他被刮了光头,就说:“爸爸剃了秃子不好看!”
儿子走过去摸摸他的光头,问:“怎么都是疤瘌呀?”
全家大笑。
汪先生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小时候闹过瘌痢头。
以后孩子们都管他叫“小瘌子”,汪先生也答应。他还常在家里讲挨整难友的趣事,拿整人的家伙开玩笑。
(五)
后来人们给红卫兵和造反派很多指责。其实整谁不整谁,全由上头说了算。
1967年4月的一天,汪先生照例回剧团抬煤。中央文革小组的联络员把他叫去,说:“要解放你,你准备一下,向群众做一次检查。”
汪先生回到批斗对象集中的小楼,琢磨怎么做检查。联络员又把他叫去,说:“不用检查了,你表个态。不要长,五分钟就行了。”
汪先生刚出办公室,又被叫住。联络员说:“不用五分钟,三分钟就行。”
不一会,整个剧团的人都来了。汪先生上台把自己骂了一下,讲了点要重新做人之类套话,说一定认真去搞样板戏。于是,他一下子从“黑帮”变成“革命群众”。
刚开过会,就有人送来一张票,说晚上江青要看《山城旭日》,让汪先生参加。没多久,又有人把票收走,换了张请帖。中央文革的联络员把他叫去,说:“江青同志今天来看戏,你和闫肃坐在她旁边。”
汪先生的衣服烂糟糟,浑身煤末子,没法跟“首长”坐一块。回家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他赶紧上街买了一身灰外套,到澡堂从头洗到脚。
开演之前,那位联络员特别交待汪先生:“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汪先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是最本分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江青说。
那天晚上,江青问一句,汪先生答一句。
快开场时,江青打听一个演员情况。汪先生不知道,就应付说:“挺好的。”
幕间休息,江青对汪先生讲:“不好吧?但总是比帝王将相的戏好。”汪先生没答茬。
后来汪先生跟闫肃、张永枚他们一块把小说《敌后武工队》改成京剧,接着又奉命参加编《草原烽火》的剧本。他们去内蒙调查,发现日本鬼子没有进草原,那里也没有游击队,没法写。
(六)
因为江青的特殊地位,演样板戏的剧团特别风光。
它们是“样板团”。里头的“文艺战士”发制服,一年两套,夏天穿浅灰的,春秋穿深灰的,式样、料子和颜色都由江青钦定。剧团的人说那是“板儿服”。
当时全国人民吃不好,穿不好。样板团的食堂有特别供应。香酥鸡、番茄烧牛肉、炸黄花鱼、炸油饼,各式各样,餐餐不同。剧团的人管那叫“板儿饭”。
样板团外出表演或者体验生活,那是“御史出朝,地动山摇”。各地领导亲自接待,奉若上宾。
但汪先生死脑筋,想法总跟不上形势。大儿子初中毕业,被送去山西当农民。毛主席说那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年轻人也觉得很光荣。汪先生却对儿子说:“把你们送到那样的地方,我认为是对年轻人的摧残。但愿你们能够用行动改变我的认识。”
汪太太是新华社的翻译,看到社长、副社长和部门主任一个个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挨批挨斗,还不断有人找她调查这个那个,好像到处都是阶级敌人。她老受刺激,心里紧张,到1968年精神崩溃。汪太太总觉得有人盯梢、录音、拍照。女儿大声说话,她受不了。汪先生在床上哼京剧,她也受不了。她半夜起来痛哭,嘴里念念叨叨,一再想自杀。
大儿子下乡去了,家里剩下两个没成年的女儿,小的刚上初一。她们觉得妈妈那么闹很丢脸,训斥她。汪先生会写文章,但不能干实事。过去家里全由太太掌管,这时他不知怎么办。他在外头硬挺着,回到家就唉声叹气。幸好汪太太的同事善良,送她去看病。治了一年多,汪太太突然清醒。
《杜鹃山》本来是话剧,后来改成京剧。1964年,北京京剧团演过。到1968年,北京和上海的剧团都准备重排。江青知道了,要把它弄成新的样板戏。汪先生参加修改。这年冬天,江青对北京京剧团的人说:“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我改了他的唱词,他对我有意见。”
江青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京剧团创作室的梁清廉吃饭时把江青的话告诉汪先生。那时天气挺冷,汪先生一听脸都白了,没有说话,满头是汗。
过了一会,他跟梁先生讲:“反右时挨整得了毛病,一紧张就出汗。”
汪先生觉得江青反复无常,非常可怕。
(七)
他的女儿初中毕业,又得下乡。汪先生很痛心。
江青派于会泳指挥修改《杜鹃山》。于会泳上海音乐学院出身,懂理论,又收集整理过好多民歌。汪先生觉得他谱曲确实了得,为提高京剧音乐水平立了大功。但在文学方面,于会泳远不是汪先生的对手。但那家伙拍上压下的毛病很严重,捧江青捧到她都脸红耳热,到了剧团却指手划脚,不可一世。汪先生挺憋气。
有一天,于会泳指责汪先生写的“谨防隔山烟尘涨”不通,说“烟尘”不能用“涨”来形容。其实“烟尘涨”的讲法古已有之。汪先生二话没说,腾腾腾端来一本唐代诗集,翻开放到于会泳面前,说:“你看看!”呛得于会泳讲不出话。
汪先生觉得多少出了一点气,回家就把顶撞于会泳的事讲给孩子听。
江青想显示自己有多了不起,要改定“样板戏”的剧本,拿到《红旗》杂志发表。
1970年5月,汪先生和《沙家浜》的演员被召到人民大会堂。大概是在安徽厅,江青、叶群和姚文元坐在一边,汪先生和演员坐在对面的一排桌子。大家拿着剧本,轮到哪个角色,那个演员就开口念。
按法律,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全国人大的办公楼恐怕不该这么用。
江青觉得剧本哪里不顺耳,就说:“这里要改一下。”汪先生得当场改,直到江青说“可以了”。好在汪先生有才气,脑子快,不然真对付不了。
这事搞了十几个钟头,足足弄了一个通宵。江青累坏了。下半夜以后,她一次又一次离开座位,在大厅里走来走去,驱赶困意。汪先生更累,但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坐着等。
(八)
汪先生的本事给江青印象很深。
《沙家浜》定稿以后,他奉命给《红旗》杂志写介绍文章。这非他所长,很伤脑筋。突然,江青的秘书给剧团打电话,说毛主席要在天安门广场开群众大会,声援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叫汪先生跟高官名人一起上天安门城楼,代表各界表示支持。这在当时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汪先生死心眼,跟剧团领导说:“那文章怎么办?能不能叫杨毓珉去?”
领导觉得汪先生疯了:“什么事都先放下。这件事别人怎么能代替!”
5月20日,汪先生上了天安门城楼。下面是五十万群众。毛主席发表声明,由林彪代读。汪先生回家告诉孩子,林彪念错了字。
汪先生莫明其妙地露了大脸。有个下乡知青的父亲挨林彪整,汪先生的儿子违反规矩,把他带回北京。山西的官员正要收拾汪公子,看到《人民日报》站天安门城楼的名单,连忙作罢。
汪先生本来可以乘机捞点好处。他当过“右派”。不过庙堂从来就没啥原则,张春桥、姚文元的家庭和历史都有把柄。他们能讨主子欢心,照样青云直上。但汪先生不开窍。他写了几句话,压在家里书桌的玻璃板底下:“谨言语,慎出行,简交游”,一天到晚,战战兢兢。
那时电话很少,汪先生家当然不会有电话。作家邓友梅正挨批,被赶到外地。他回北京探亲,没打招呼就跑到汪家。汪先生很惊喜。
邓先生说汪先生过得不错。
汪先生回答:“我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人家只是要用我的文字能力,我也从没有过非分之想。知进知退,保住脑袋喝汤吧!”
搞完《杜鹃山》,汪先生参加写一个讲高原测绘队的戏,在西藏住了些日子。结果大家觉得没法弄,打道回府。于会泳正式当上文化部长后,又要汪先生他们把电影《决裂》搞成京剧。
但不久毛主席逝世,江青一伙被军队抓起来,改《决裂》的事就黄了。
“我悄悄地写,读者悄悄地看”
(一)
“文化革命”闹完了,大家很高兴。
汪先生写了好些嘲笑江青一伙的文章和诗词、散曲,四处散发。他早就想吐吐心里的闷气。
北京京剧团是“样板团”,在“文化革命”里很出风头。上面派来工作组,要“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这场“清查”的做法跟过去的运动有点像。工作组一到,就朝剧团的头儿和名角下手。
汪先生看不过去,找工作组提意见,还写了大字报,说不能再用以前的法子整人,剧团领导和主要演员只是奉命工作,跟江青不是一伙。
结果汪先生自己引火烧身。中国人的阶级斗争观念特别强。大家觉得汪先生在“文化革命”里很得意:一个“右派”,又有“历史问题”,却受江青重用,还上了天安门,肯定有问题。
在特殊年月里,官员不受监督,人民不大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很难作出准确判断。江青权力无边。汪先生怕她,也感激她。要不是江青让他写“样板戏”,汪先生不知还要当多久“牛鬼蛇神”,不知还要洗多久厕所,运多久煤。
他被“解放”出来的时候说:“江青同志如果还允许我在‘样板戏’上尽一点力,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写过介绍“样板戏”的文章,给江青讲好话。有一次在剧团传达江青的指示,他还讲过:“江青同志身体很好,咱们小声说三遍‘乌拉’(万岁)好不好?”这当然是错的,跟全国人扯开嗓子大叫“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一样错。
按理应该检查为什么几亿人都做错。但领导却把汪先生揪出来,好像他别有用心。于是,汪先生被人贴了大字报,又挨审查,停职检讨。
不久,上头觉得原来的工作组太温和,没有抓到“大鱼”,给剧团另派了一个工作组。新上任的文化部长说,文艺界“清查”的火候不够,搞成“夹生饭”,下令用“非常手段”,来狠的。这是一位从长征走过来的老干部。好些人以为,中国过去走歪路,是因为老干部挨整,其实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
高压之下,必有怪说。有人揭发:江青一伙倒台之前,组织了“第二套班底”,潜伏下来,有机会就夺权。
如果掌权靠人民支持,靠投票,“潜伏班底”有什么可怕?难道他们能够在选举里得胜?但人们紧张得很,汪先生被文化部定为重点审查对象,不停地挨批,不停地写检查,两年多写了十几万字,足够出本专集。
(二)
他委屈极了。
“反右”和“文革”,他都挨整,这次竟被归入整人的一伙,继续挨整。本来他是最平和的人,这时也受不了。在剧团,他不忍也得忍,下班回家老发脾气。有一阵子汪先生天天喝酒,喝完就骂“小人”,还说要把手指剁下来“明志”,甚至对家里人讲:“要是没有你们,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亲友们吓得不轻。在北大工作的老同学朱德熙隔些时间就到他家看看,生怕出事。
汪先生的父亲是个国画家。汪先生小时候跟着他画画,在学校里有点名气。上高中以后,功课紧张,他就不画了。“清查”的时候,他不能工作,心里有气,又重新拿起画笔。汪先生画的东西全都古古怪怪,不是瞪大眼睛的鱼,就是单脚独立的鸟。题字也怒气冲冲,一幅画上写道:“八大山人无此霸悍!”
作家都是大惊小怪的家伙,走道踢块石头都要搞到杂志连载。汪先生后来写烟,写酒,写板栗,写蝈蝈,还写瓢虫。但搞了那么久的“样板戏”,跟江青来往十多年,汪先生只写过寥寥几笔。他被“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搞惨了,那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疤。这场“清查”其实特别说明问题。
1990年代,作家萌娘去看汪先生,开头谈得挺好。后来萌娘提起《沙家浜》,还唱了汪先生写的名句:“人一走,茶就凉。”
汪先生马上说:“萌娘,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萌娘是女作家,汪先生还比较客气。
有一次作家聚会。陈国凯开玩笑,学着《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扯开嗓子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汪先生一下子变了脸,大声说:“别唱了,好不好!”
“文革”以后,汪先生不喜欢提《沙家浜》。“清查”运动给他造成太多的痛苦。
(三)
本来就没有那么多阶级斗争,“清查”也查不出什么。
专案组不断忙活,汪先生无所事事。如果中国人不那么好斗,省下的气力不知能干多少正经事。
上头不发话,剧团就不放过汪先生。检查写了又写,越来越空虚,专案组也懒得叫他再写。汪先生成了上班不干事的闲人。
他原来在北京文联和全国文联工作,好些人知道他的才气,一些朋友怂恿他重操旧业。1979年,《人民文学》的编辑上门约稿。汪先生的手又痒痒了。
几十年的宣传,不可能不留点痕迹。汪先生跟着潮流,写了《骑兵列传》。“文化革命”当中,他奉命搞京剧《草原烽火》,在内蒙采访过几个党员老干部。《骑兵列传》就是用那些材料写的短篇小说。
但是,他没有打过仗,对军队的事没有独特的体会。这个短篇发表在《人民文学》1979年第11期,内容比较单薄,读者反应平平。汪先生出师不利。
一个人认得字,当然什么都可以写,但不是什么都能写好。从此以后,汪先生不再跟风,只写自己真正熟悉的事。
不赶潮流,往往不会轰动。但汪先生觉得,要拿出对得起读者的作品,就得这样。他把这叫做“不抢行情”,说这是作家应有的品德:“淡泊,是人品,也是文品。一个甘于淡泊的作家,才能不去抢行情,争座位;才能真诚地写出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点生活,不耍花招,不欺骗读者。”
1980年5月,他写成短篇小说《异秉》。这本来是他四十年代的旧作,但原稿已经没了。这次作了很大改动。小说里讲卖卤味的王二,生意越做越红火,大家很羡慕。有天晚上,在药店保全堂聊天,一个号称见多识广的家伙说,成功发达者必有与众不同的秉赋。于是大伙叫王二讲讲有啥“异秉”。
王二说,那就是“大小解分清”,解手时,总是先解小手,再解大手,不是一起来。大家啧啧称奇。
闲扯够了,各散东西。这时,药店里最让人瞧不起的两个伙计不见了。小说的结尾说,那两位在厕所里相遇,“本来,这时候都不是他们俩解大手的时候”。
好多读者想明白了,都忍不住笑起来。
(四)
于是,汪先生确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很快就写出了一批风格独特的作品。《受戒》获《北京文学》1980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大淖记事》获1981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汪先生在文坛站稳了脚。
《异秉》主要写中药店“保全堂”。汪先生家开了两个药铺,其中一个就叫这名字。他小时候老到那里玩。《受戒》讲一个小和尚的恋爱。日军入侵,汪先生在一个佛寺躲了半年。那是小说里“荸荠庵”的原型。《大淖记事》写江南水乡的爱情故事。那“大淖”是汪先生家乡的一个湖。这些小说写的是他熟悉的环境和人物,讲的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没有超凡脱俗的重大主题,所以汪先生得心应手,写得很细致,很生动。
有一次,全国作协组织会员去云南。晚餐后散步,汪先生聊起自己在西南联大的几次恋爱。
一位作家不信他的夸夸其谈,说:“您个头这么矮,按现代人的说法是个‘半残废’,真能获得女士们的青睐?”
汪先生停下来,正儿八经地回答:“你别看我现在像只大弯虾,当年我可是标致着哩!”
这话有不少水分。汪先生“当年”已经驼背了。老同学马识途揭发,在联大读书的时候,汪先生“其貌不扬”。但人不一定要年轻才漂亮,有些人年纪大了更好看。也许可以完全不带贬义地说,青春的美主要是外表的美,而人的气质需要知识的积累和修养的提高。六十岁复出以后的汪先生,个子不大,微胖,脸上常带着平和而又有点狡黠的笑容,在许多合影中一眼就能认出。诗人顾城说:“北京市作协开会,会场上最聪明眼睛,就是汪曾祺那一双。”
形象可能不仅仅靠五官、个头和衣衫。思想修养会在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里渗透出来,那就是人的气质。汪先生不知有什么魔力,老了更迷人。作家聚会,总有一群女士围着汪先生。要是到湖里或者河上游玩,女作家和女记者都腾腾腾跑到汪先生的船上。看到这样的场面,小说家赵大年说:“汪曾祺不光女孩子喜欢,连我这个白发老头子也喜欢。”
(五)
汪先生写普通百姓,但不是写普通文章。他的好作品,观察的角度和贯穿的思考都很独特。前面讲过《异秉》的例子。汪先生只写自己适合写的题材,不愿跟形势,追热点,知道些皮毛就指点江山。
他坦率地说:“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我只是想:我悄悄地写,读者悄悄地看,就完了。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很响亮。这是真话。”“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
“我悄悄地写,读者悄悄地看。”这讲法太可爱,好多人一看就忘不了。
专业是外行干不了的事。文艺写作是文学家的专业,管理是行政人员的专业,理论研究是学者的专业,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能兼两行三行,但这样的人不多。能把两三个专业都干好的,更少。
汪先生绝不冒充思想家或理论家。他知道自己不懂政治,搞“样板戏”是被迫的。但他并非不在乎作品的思想性。汪先生在湖南的一场讲演里说:“小说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为是思想……思想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不是别人的思想,不是从哪本经典著作里引申出来的思想。是作家自己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独特的思索和独特的感悟。”
他坚持自己的理解,坚持自己真心相信的观点,那就是朴素的人性论。他自称“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汪先生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他不讲“文化革命”是违反了什么“主义”,而是指责那场运动没人性。
没有艺术性,就算不上艺术品。不管是小说、散文,还是音乐、绘画,首先得美。对艺术的政治作用估计过高,把自己或者别人的作品看成斗争工具,结果不是糟糕,就是恐怖。在这个方面,中国人不知有多少教训。汪先生对自己作品的期望很实在。他说:“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你很辛苦,很累了,那么坐下来歇一会,喝一杯不凉不烫的清茶——读一点我的作品。”
不能呼风唤雨不见得就没有社会作用。汪先生讲过:“美感作用同时也是一种教育作用……我们的青年应该生活得更充实,更优美,更高尚。我甚至相信,一个真正能欣赏齐白石和柴可夫斯基的青年,不大会成为一个打砸抢分子。”
上个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不知多少中国艺术家紧跟别人的主义,写大题材,唱高调,结果他们的作品比那些主义更快过时。汪先生很幸运。他大多数作品是“文革”闹完以后写的。这时他只信人之常情,所以他的文字能引起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共鸣。
《大劈棺》是个传统戏。过去的剧本讲,庄周觉得妇女靠不住,于是装死,假扮成一个英俊少年。他的妻子马上要嫁给那个人。入洞房时,少年说头疼,要用人的脑髓医治。庄周的妻子就劈开丈夫的棺材取脑髓。庄周坐起,责骂妻子。
1989年,汪先生改写了《大劈棺》,把主题从嘲讽女性变成批评老夫少妻的做法不近人情。棺材被劈开以后,庄周唱道:
——————————
“细思量,
不是你的错。
原来人都很脆弱,
谁也经不起诱惑。
不但你春情如火,
我原来也是好色不好德。
想男女交合,
本应是琴瑟谐和,花开两朵。
老夫少妻,
岂能强凑合。
倒不如松开枷锁,
各顾各。
从今后,
你是你,
我是我。
你要爱谁就爱谁,
愿跟谁过就跟谁过。
我这就打点行囊包裹,
浪迹天涯,神游六合。
你也解脱,
我也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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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里主角这段唱,承认自己的毛病,体谅别人的心情,朴实平等,宽容大度,人情味特别浓。
袁征:不希望我的书成为“畅销书 ”
(一)
有一天,汪先生的孙女从学校回家,气呼呼地说:“爷爷的文章一点儿也不好!”
那时她念小学五六年级。老师叫学生在文学书里抄一些漂亮的字眼,准备写作文用。小姑娘把爷爷的书翻来翻去,一无所获,非常恼火:“爷爷写什么呀?没词儿!”
汪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说得好,没词儿!”
过了一会,他还自己嘟囔:“没词儿,好!”
他要的就是这个。
汪先生有篇短文,叫《惊人与平淡》,其中讲道:“杜甫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宋人论诗,常说‘造语平淡’。究竟是惊人好,还是平淡好?平淡好。但是平淡不易……平淡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
汪先生追求“平淡而有味”。一位作家说汪先生“寄至味于淡泊”,几乎所有读者都有这样的印象。
1987年4月,汪先生和一些作家去云南,写了一篇《滇南草木状》。花草无情,多数写草木的文章都靠强烈的字眼打动读者。汪先生却不动声色。
紫薇的外皮常常脱落。据说挠挠树干的新皮,它的枝叶会动,所以有“痒痒树”之称。汪先生写道:“昆明金殿两边各有一棵紫薇,树上挂一木牌,写明是‘明代紫薇’,似可信。树干近根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疙瘩流秋……用手指搔搔它的树干,无反应。它已经那么老了,不再怕痒痒了。”
平淡的语言加上奇特的想象,造成了含蓄而又怪异的美。
汪先生在自己一本散文集的序言说:“二三十年来的散文的一个特点,是过分重视抒情……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挺大的人,说些小姑娘似的话,何必呢?”
他对自己的孩子说得更直白:“散文的大忌就是作态。中国的散文一坏于杨朔,二坏于刘白羽。”
(二)
汪先生平和,但绝对不是没有感情。
1989年秋,作家叶至诚去北京看老朋友林斤澜,汪先生跟他们一起喝酒。叶兆言先生也在座。他觉得汪先生“不仅有名士气,而且是非分明,感情饱满”。汪先生自己说过:“我的感情是真实的。一些写我的文章每每爱写我如何恬淡、潇洒、飘逸,我简直成了半仙!你们如果跟我接触得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汪先生的文笔平淡,但他并非不在乎的语言。恰恰相反,他认为文章的语言最重要。
他说过:“一个作家能不能算是一个作家,能不能在作家之林中立足,首先决定于他有没有自己的语言,能不能找到一种只属于他自己,和别人迥不相同的语言。”在他看来,要是没有与众不同的语言,根本就算不上作家。
汪先生觉得,文章的词句要像炼钢一样“炼”,直到火候足够,才有既美又自然的语言。他写道:“几位很有才华的年轻的作家很注意在语言上下功夫,炼字炼句,刻意求工,往往用一些怪字,使人有生硬之感。有人说,这是炼得太过了。我原先也是这样想。最近想想,觉得不是炼得太过,而是炼得还不够。如果再炼炼,就会由生入熟。”
汪先生举例说:“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写伐木,有句云‘大树缓缓地,庄重地倒下了’。‘庄重’不仅写出了树的神态,而且引发了读者对人生的深沉、广阔的感慨。”“阿城的小说里写‘老鹰在天上移来移去’,这非常准确。老鹰在高空,是看不出翅膀搏动的,看不出鹰在‘飞’,只是‘移来移去’。同时,这写出了被流放在绝域的知青的寂寞的心情。”“好的语言,都不是稀奇古怪的语言,不是鲁迅所说的‘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都只是平常普通的语言,只是在平常语中注入了新意,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的‘未经人道语’。”
(三)
汪先生在日常口语里炼字,也从古代文献里淘金。
他自幼学习传统诗文,日积月累,满腹经纶。北京京剧团资料室的图书,多数他都读过。哪些书在哪里,他全知道。每天午饭后,几个编剧习惯到资料室聊一会。汪先生一进门,就去拿书,爬上梯子,一抓一个准。
剧团里的人觉得他学问大,管他叫“汪夫子”。
他的作品常常雅俗混用,肆无忌惮,却弄得天衣无缝。“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是唐代名诗的句子。汪先生随手把它放进《大劈棺》轿夫的唱段:
——————一
顶花轿红嘟嘟,
大姑娘上轿都要哭。
昨日犹是娘边女,
待晓堂前拜舅姑。
——————————————
这样的写法既用口语,又用典故,大俗大雅,造成有趣的效果。
汪先生说他有意这样混搭,制造反差和起伏:“在文风上,我是更有意识地写得平淡的。但我不能一味地平淡……我的语言一般是流畅自然的,但时时会跳出一两个奇句、古句、拗句,甚至有点像是外国作家写出来的带洋味儿的句子。”
汪先生会写旧体诗,懂得古文平仄对仗的规矩,把那些机巧溶进小说散文的创作。他说:“由于有对仗、平仄,就形成了中国话特有的语言美,特有的音乐感。”他借这样的传统手法,加强自己语言的节奏,也造成一种意境美。汪先生的小说《幽冥钟》写古寺里两棵百年老树:“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他自己说,用这样的排比,是想造出一种弦外之音,“产生古旧荒凉的意境”。
汪先生1939年离开高邮,1981年应邀讲学才回去。他写了一首诗,送给当年幼儿园里小心照顾他的王老师。这诗半言半白,把王老师踏着风琴教的儿歌也混入其中:
——————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歌声犹在,耳边徘徊。
我今亦老矣,白髭盈腮,
念一生美育,从此培栽,
师恩母爱,岂能忘怀!
愿吾师康健,长寿无灾。
——————————
王老师看了诗歌,知道汪先生一直记着“师恩母爱”,哭了整整一晚。
(四)
一位晚辈作家说喜欢汪先生的作品。
汪先生追问:“你究竟喜欢它们的哪些方面?”
对方回答:“语言幽默,不事雕琢,似是随便写写。”
汪先生一下严肃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我‘随便写写’。其实我写东西是非常认真的……从不敢随便。”
那位作家后悔失言,说自己讲得不准确。
汪先生连忙说:“不不不,作者应该尊重读者,尊重读者的感觉”,接着不再讲话,抬头远望,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文章改得更好。
汪先生对自己的要求是:“凡是别人那样写的,我就绝不再那样写。”他的选题与众不同,文字与众不同,作品的结构也与众不同。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谋篇布局是“苦心经营的随便”。他不喜欢结构严谨的文章,觉得那太死板。
一位扬州的文学青年请汪先生看他的小说。汪先生读过文稿,写了自己的想法。其中讲道,他希望年轻作家继承“扬州八怪”的传统,别出心裁,尽量写得和别人不一样。扬州有一位大文体家叫汪中。章太炎说他的骈文“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汪先生说:“呼应,是小说起码的要求。打破呼应,是更高的要求。小说不应有‘式’——模式。”
汪先生看上去随和,其实对自己要求很苛,方方面面都追求特色。
这有必要吗?特别到了网络时代,会用拼音打字,就可以称为作家。各种文章铺天盖地,个个读者一目十行。那点雕虫的精妙,恐怕没几个人在意。
但是,作家的艺术水平和读者的文学修养还要不要提高?鲁迅说,有的事情本来很重要,例如发生了暗杀。但一些人却写八卦文章,讲死者生前的恋爱之类,结果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也许粗制滥造的文章也有类似的害处:占用了读者的时间,转移了人们对高水平作品的注意。当然,这仅仅是讲后果。更重要的是权利:写作属于言论自由,大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五)
抱怨汪先生文章一点也不好的小孙女慢慢长大,看到好些着迷汪氏小说散文的人到家里拜访,从朝圣者的声音神态里读出他们对汪先生的敬佩。于是小姑娘喜欢跟别人说:“我爷爷是汪曾祺。”结果她常常大为扫兴:好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有个汪曾祺。
最有趣的,是汪先生公开讲,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成为畅销书。1990年,出版社准备再版他的书。汪先生提笔写了这样的后记:“《蒲桥集》能够再版……我很高兴,比初版时还要高兴。这说明有人愿意看我的书。有人是不愿意有较多的人看他的书的,他的书只写给少数有高度艺术修养的人看……我没有那样的孤高。当然,我也不希望我的书成为‘畅销书’。”
我们可以设想,少一点低水平的文章,人们会多看好作品,修养越来越高。但那不实际。写作自由,阅读自由。高水平的读者永远是少数。如果以畅销或高点击为荣,那很可能会满足于低层次的写作。一个作品,被什么人喜欢,恐怕比有多少人读过更重要。好些认真的作家瞧不起畅销书,汪先生也是这样。
1997年4月,汪先生发表了一封给朋友的信,里头说:“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艺术是有偿劳动,是要卖钱的。但是在进入艺术创作时,必须把这些忘掉。艺术要卖钱,但不能只是想卖钱,而是想要精品。搞出一件精品,便是给此世界一点新东西……老是想钱,制造出来的不会是精品,而是‘凡品’。萝卜快了不洗泥,是糟踏自己。老是搞凡品,算白活了一场。生年不满百,能著几双屐。不要浪费生命。”
这可能是汪先生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六)
汪先生有一本《晚翠集》。他在序言里说:“我自二十岁起,开始弄文学,蹉跎断续,四十余年,而发表东西比较多,则在六十岁以后,真也够‘费劲’的。呜呼,可谓晚矣,晚则晚矣,翠则未必。”
“翠则未必”是自谦。汪先生的作品主要集中三个时期。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他写的东西还比较嫩,尝试意识流之类手法,也不算很成功。
五十年代,他编《说说唱唱》和《民间文学》,读了数不清的通俗作品,接着流放农村,跟乡下人混在一起,受通俗语言的影响更深。六七十年代编样板戏,语言非常老到。但那些是奉命搞的政治宣传,不可能有生命力。汪先生估计《沙家浜》能传下去,可能是知之深,爱之厚。
1980年,他改写《异秉》,创作《受戒》,大获成功。让读者们着魔的,就是他在八九十年代写的小说散文。1980年,汪先生六十岁。那是别人退休的年龄,而汪先生最好的作品,却是在这以后写的。人总会老,如果可以继续干,就不该停下来。
汪先生一辈子善良,这让人更喜欢他的作品。有人说,汪先生的文章篇篇都是精品。这有点过。没有人十只手指一般长。汪先生没有长篇小说,专写短篇。出版社叫他起草一段推荐的话,印在书的封面上。汪先生写道:“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却有道理。”汪先生的散文不是每篇都好,但总的来说,他的文字是现代中国散文的顶峰。
汪先生好喝酒,以“酒仙”闻名。到七十五岁,身体不好,大夫说不能再喝了,他才学乖。女儿问怎么回事,汪先生回答:“想多活几年,再写点东西。”
1997年4月,汪先生去四川参加“五粮液笔会”。那诱惑太大,他为酒厂题词:“任你读通四库书,不如且饮五粮液”,一下子破了戒。
5月初,汪先生回到北京,觉得不太舒服。家里人以为他累了,叫他好好歇几天。汪先生说:“哪有那么娇气!”继续写文章。
(七)
5月11日晚,汪先生吐血,进了友谊医院。
大夫说是肝硬化引起消化道出血,给他插了好些管子,食物都由管子往里送。汪先生不能吃,不能喝,说大夫给他戴了“嚼子”,搞得护士大笑。
5月15日,老朋友林斤澜去看望。因为饮料和食物都不能通过食道,汪先生觉得口渴,指着嘴巴说:“戒严,天安门戒严。”
护士说,头天晚上,老先生讲,这会才知道,上甘岭的军人没水喝不好过。
林先生夸汪先生思想进步了,脑子里净是英雄人物,渴了想上甘岭,烫了想邱少云,做事想雷锋。
汪先生骂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开心。这样的朋友不可交!”
护士说,医院给汪先生透视,脱下衣服拍片子。汪先生讲这是要他拍裸照。
除了汪先生,屋里没有一个人能忍住笑。
第二天早上,汪先生又大出血。病房里永远失去了往日的欢乐。
5月28日,中国作家协会在八宝山为汪先生举行遗体告别,没有哀乐,放的是圣桑优美的大提琴独奏《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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