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哈瓦那的那枚戒指
张力奋
十多年前，那个圣诞。我与家人从伦敦动身，随旅行团前往卡斯特罗的故乡。去古巴，更多是我的意愿，甚至是私心。苏联、东欧解体后，地球上的共产国家少了一大圈，仍坚守堡垒的只剩朝鲜、还有古巴。对古巴之行，妻子并不热衷。她对记者丈夫的度假地选择，素来有些不放心，怕我以崇高唯美的旅行诱惑，暗中塞进采访、社会调查的私货。临行前夜，她在打点行装，冷不丁冒出一句：“我们不就是那种环境下长大的，还不够吗？…….”
抵达首都哈瓦那前，我们在一处与古巴人完全隔离的海滨度假村，待了大半周。游客多来自与古巴友好的加拿大，加上零星的欧洲人，逃避惨白的冬季，投奔阳光与蔚蓝大海。据说，顶着华盛顿的全面制裁，这类度假特区是古巴财政最紧要的外汇来源之一，当然还有雪茄。美国佬虽自由，也有地球上不允涉足的禁地，比如古巴，这个她曾搂着腰肢漫步的后花园。
抵达哈瓦那，下榻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式度假村。村内，有世外感，说不出名的热带植物遮了半空。客人们散住在各栋别墅内，电子房卡把门，有专职服务员打扫、服务。
导游关照，哈瓦那城里的治安，不如从前。女士们外出观光，免戴项链或珠宝手饰。他说，刚发生过几起街头抢劫，目标都是女游客的项链，勒伤了脖子。
晚上，妻子把她的戒指盒放进行李箱。这枚蓝宝石戒指，是九十年代初我送她的礼物。当时，我在英国念书，穷留学生一个，去巴西圣保罗开学术会议后，转道里约热内卢。一天，我逛进了里约一家最出名的珠宝店，店长来自台湾，幼年随父母移民巴西。那时，台海两岸仍封冻中。他很客气，试探着搭讪。他说，我是他见过的第一位大陆人。他父亲，一位国民党将军，49年去的台湾，而后移民南美。隔着珠宝熠熠的柜台，我们聊了许久。怕耽误他的生意，我说，想给妻子挑个小钻戒。他像是接受了一个皇家婚钻的委约。放大镜下，他从二、三十枚钻戒中挑出一枚，放入我手心。一枚很纯的蓝宝石戒。我掏空了身上的所有美元绿钞。
次日傍晚，从哈瓦那老城的雪茄厂回到酒店。临睡前，妻子说，戒指不见了。
我说，不会的。再找找。
她说，戒指盒真的不见了！我听得出她的愠怒与失望。她最喜欢那枚戒指。
我说，送你一枚更好的。别坏了度假的兴致。她回应，就这枚好。
我决定，向酒店报案。
酒店的行动迅疾。隔了一天，酒店找我：根据房卡记录，事发当日，女服务员曾三次出入我们房间。经理说，他们已作了盘问，但她表示没拿过任何东西。酒店已让她回家，停工。
总经理，是一位有明星相的中年俊男。他找到我，神情严肃地指着上天，用流利的英语发誓：“我们就是把酒店，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你太太的戒指！”
刹那间，我觉得有点喜感。我想起听过的故事：文革中，稀有的外宾在上海遗失物品，公安机关的紧张与全城搜寻。事关一国及制度之清誉吧。
我劝妻子说，忘了吧。向古巴警方要个遗失或失窃证明，回伦敦向保险公司索赔就是。
听闻我们想报警，酒店紧张起来。一位主管郑重其事地通报：如果向警方报警，你们就不能外出观光了，在酒店内随时等候警方询问。
我问，与警方约个时间吧？酒店摇头：警方随时可能到场。你们不能外出，必须在酒店等候。
从形色沉重的酒店高管脸上，我意识到，戒指丢失，已酿成“严重事件”。
高管小声告诉我：酒店已发出通知，将在明天下午召集全体群众大会，侦破戒指失窃案，教育群众。所有员工必须出席。
我问他，你们酒店有多少员工？
八百人左右。
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有些神秘地说：在群众大会上，管理层会宣布：经侦查，已确认谁是作案者，但考虑给当事人一个悔过机会。若能主动自首，可从轻发落。
……那一刻，我笑得很苦。
“这枚戒指，我们不要了。失窃报案，我们马上撤回。你们不用开会，不要再查了。”我告诉他。
我曾亲历的制度，竟在遥远的古巴绽放出如此惊人相似的恶之花。我的眼幕，闪过文革时司空见惯的群众教育批斗会，还有高悬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标语。
这桩案子，结了。
酒店主管的脸色有些㤞异、甚至意外。他没多问，如释重负地走了。
余下的几天，我们在建于十八世纪的哈瓦那老城自由游荡，在鹅卵石板街上疯走。古蓝色调的哈瓦那，破败之美中，透出旧日的辉煌与风情。美国的经济封锁，使哈瓦那几乎就定格在一张五、六十年代的风情老照片上：大街小巷，满目是古老的苏式和美式汽车，车龄多在半个世纪，像是从博物馆偷跑出来的。革命并没有摧毁哈瓦那人的闲适，如同它的雪茄，是上天恩赐。出租车上，惊诧于老司机一口优雅地道的英文，一问才知是哈瓦那大学的教授。他说，月薪不到10美金，改行开出租，可赚点外汇。
坐在哈瓦那海边的堤岸上，我们与古巴孩子观日落，大海镶满跳跃的金线。我们也邂逅熟悉的制度痕迹：街头的大锅饭国营商铺或礼品店，无精打采、不太爱搭理顾客的售货员。古巴共产党哈瓦那党部的接待室，与中国党政机关的氛围酷似。当然，还有街头精致的宣传海报，一只隔岸砸向美帝国主义老巢的巨形拳头，还有卡斯特罗老人与他的委内瑞拉盟友查韦斯的熊抱。
辞别哈瓦那那天，酒店总经理赶来送别。他提了两瓶有些年份的古巴产朗姆酒，放到我手里，再次表示歉意。导游在一旁鼓叨，好酒好酒。
或许这就是记者特有的混搭假期吧。因为好奇，总有故事。我又想去哈瓦那了。那只砸向美帝的铁拳，现在已收回。两国已建交，告别敌对。十多年前的古巴行，失落的一枚戒指，让我这个过路客重新体验有些不堪回首的红色岁月。虽然早已逃脱了那种生活。回头看，仍有一丝沉重的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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