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江湾一片芦苇荡
徐佳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
不知不觉,已经在江湾度过第二个冬季了。这所位于沪郊的公寓没有任何与上海相关的情致,北窗外国学路上机车少年的轰鸣和在建的湾谷科技园的灯光,算是这一派荒凉之中的惟一一点声色。
这里是复旦大学整体租赁的教师周转房。印象中这个冷清小区最热闹的一天是万圣节的晚上,一位美国回来的同事让我做些准备,晚上要带女儿来索糖。小女孩戴着金色的面具甚是可爱,倒是同事的黑色鬼脸着实吓我一跳!随后又来了两拨带面具的孩子和大人,我才知道,原来这里真的住着许多不相识的同事。
那以后,有时我在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东西或在紧邻的复旦大学江湾校区散步,会有人跟我打招呼,说你好,那天谢谢你的糖啊。没有了面具我认不出他们,但想必,在上海的东北郊,在江湾,他们和我一样,正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我们在这里周转。
据说江湾这个名字来源于黄浦江河口和长江河口叠加的转弯之处。从这里向北仅两公里是黄浦江入长江口,十公里即是长江入东海口。沿黄浦江由东南往西北依次排列着农药厂码头、军工路码头、临江路轮渡站、江南造船厂、三岔港渡口等,至吴淞客运码头汇入长江。长江的另一头流自南通、扬州、南京、武汉……直溯源头唐古拉山。在长江蜿蜒180万平方公里的流域里,上海江湾仅是一处立锥之地。
在江湾居住的这一年,大部分时候我夜里读书,都有江上传来的汽笛声作伴。时间久了,我已经能依据汽笛的音质判断轮船的大小,依据笛声长短判断轮船是起航还是靠岸。而在春夏季节,我早晨醒来,常常能听到正西两公里处江湾湿地公园的水鸟叫声。
江湾湿地是整个上海市的绿肺,这里水渠纵横、草木繁盛,野生鱼鸟种类丰富。据说这里栖居着伯劳雀、小鸦鹃等罕见鸟种,食纹鱼、棒花鱼等罕见鱼类,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的已濒临绝迹的贝类和小兽。许多个傍晚,我散步穿过复旦江湾校区到湿地去寻找这些动物,尤其想要辨认出清晨唤我醒来的鸟类,却每每徒劳,又总是心有不甘。后来我想,它们一定是候鸟,夏末秋初之时它们已动身迁徙到更南的地方去度冬了。希望春天它们会回到江湾,希望它们知道在这片湿地有一些留鸟在等待它们归来,包括我。
倒是与江湾湿地的各种植物相伴了整个四季,一起生春度夏,扬秋忍冬。有时出差几天,等不及回来看看这些草皮和林灌是否发了新芽、染了新色。这一年间认识了许多植物,做了一本笔记,最牵挂的却还是最常见的傍水生植物——芦苇。芦苇广布我国南北,我小的时候在杭州长大,西湖野地、运河岸边,处处可见芦苇禾草。后来我到北京求学,见到北方的芦苇植株高大,叶子也比南方阔一些,夏秋季节开出白色的花,冬季茎秆生黄,种子随风传播,一长就是一大片。说来奇怪,就是这世上最质朴无华的植物,每当它们在风中摇曳,像波浪滚滚却苍茫无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美得让人心生惆怅!
但是,这片上海境内独一无二的美好之地,却是源自于上海这座城市最惨痛的一段历史!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淞沪会战打响。这场战役的核心区域即是位于黄浦江、吴淞江汇合处的淞沪地区,其中已经屡遭轰炸的江湾再度沦为战区。淞沪会战持续三个月之久,是整个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战胜方日本于1939年强占江湾,焚尽民房、杀遍无辜,建起远东最大的军用机场……抗战结束以后解放军空军接管江湾机场,1986 年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批复同意迁建江湾机场,90年代江湾机场停飞、土地归还给上海市。自停飞之日起,机场荒废多年、人烟罕至,便在原址上自然生长出了上海本地的原生动植物,二十年下来竟逐渐生成了这一大片江湾湿地。
每每想到这段变迁,我总是唏嘘不已。在中国洪流般的城市化进程中,得以在上海境内保存这片几近原生态的风貌,竟然是因为这样一段叫人不忍提及的历史!我也常常感叹这长江之湾的生命力,历史给予它创伤、叫它遭受人间惨痛,它却在荒芜绝境之中自生顽强,还要还给这座城市一片繁茂茁壮!
说起来,江湾草木也不尽是忧伤的,它自有它的文气之灵。江湾曾经是上海玉佛寺的原址。清末普陀山慧根法师到印度礼佛,之后在缅甸受当地华侨帮助开山取玉、雕刻成五尊玉佛,1900年护送回普陀途中在上海江湾镇建庙,留下其中坐佛卧佛各一尊供奉,起名玉佛寺。玉佛寺建成,慧根圆寂,留弟子本照法师任持,本照又赴京请得《龙藏》佛经藏于寺内。后来辛亥革命的兵火一把燃尽了寺庙,玉佛和经卷却得以幸存,又受官办商人盛宣怀庇护,又经僧侣躬营奋筑十年之久、在今上海普陀区建成了玉佛寺现址,继续供奉至今,竟连“文革”期间寺中玉佛和法器也都完好无毁。
江湾也曾是匡互生、丰子恺、朱光潜等人创办立达学园之地。上世纪20年代,丰子恺卖掉位于浙江上虞白马湖畔的私宅“杨柳小屋”,合入匡互生、夏丐尊等人筹集的款项,在上海江湾建成一所新型艺术学校,取《论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中的“立”“达”二字为校名。立达学园先在上海虹口和小西门两处租借教址,1925年筹得款项在江湾淞沪铁路旁自建校舍,至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江湾沦为战区、立达学园遭毁灭,自始至终维系了七年。立达后来西迁隆昌、又在松江复校,却始终难返江湾,仁人志士几度想在江湾重建立达,终究不敌20世纪上半叶一场又一场的战火。
立达学园在江湾的时年虽短,却是真正的黄金年代啊!学园日常有茅盾、叶圣陶、郑振铎、陈望道、胡愈之、夏丐尊、刘大白、朱自清、夏衍、夏承焘、丁衍镛、陈抱一、陈之佛等人讲授文学、美术、音乐等科目,不时有徐悲鸿、吴康、邹鲁、曹仲平、吴克刚等人前来演讲中国之艺术、中国之学术思想史、中国之现状等。鲁迅也来做过演讲,讲题是《伟大的化石》。学园还成立了立达学会并出版《一般》《立达》两本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一时间江湾成了中国新文化思想的集散地。
在这长江之湾,在风雨飘摇的19世纪20年代,却也是丰子恺等人艺术创作的大好时期。立达学园若干年间,丰子恺和同事们提倡艺术教育、美的教育,为此他翻译了《音乐的常识》《西洋美术史》等读物,后来拿到开明书店出版。由丰子恺谱曲、刘大白作词的复旦大学老校歌也诞生于此——“复旦复旦旦复旦,巍巍学府文章焕……复旦复旦旦复旦,日月光华同灿烂”!丰子恺所变卖的“杨柳小屋”是他1922年留学回国后,应夏丐尊邀请到上虞春晖中学教书时的住所。他在自家小院栽种一株杨柳,说最爱柳树从不无情向上、而总是躬身不忘本。春晖中学终究难以承载丰先生的教育鸿志,他和几位同事便从上虞白马湖畔来到上海江湾、办起了新学校。
那时的江湾还不曾建起日军机场,更不曾有今天的湿地,那时运行的淞沪铁路是中国最早的铁路。自1876年淞沪铁路江湾段通车、次年被拆除、1897年盛宣怀重建淞沪铁路之后,沿铁路南北16公里建起了四川路、窦乐安路、狄思威路等上海市多条主要马路和公共设施,沿铁路东西两侧、尤其是西侧则聚集了商务印书馆等诸多工商企业和文教机构。《申报》也发表连篇报道力论铁路于中国之利,还委托日成照相馆补拍火车通车场面,照相馆又在《申报》上发通告,希望“绅商士庶届时来前,俾同照入,庶形景更得热闹”。
然而,在20世纪的洪流之中,和江湾、淞沪地区以及整个上海一样,淞沪铁路也未能幸免“一二八”、“八一三”等战火,逐渐荒废。据说淞沪铁路611支线(即江湾机场线)一度曾在逸仙路、吉浦路、纪念路、国定路、复旦大学(邯郸路校区)、淞沪路设有道口,火车经过时常常拦下从宿舍楼前往教学楼的学生、造成学生上课迟到,校方有意见,不久复旦大学道口就废止了。解放后又几经变迁,淞沪铁路南北两段逐步废置拆除,如今只留下江湾至何家湾中段作为沪宁铁路的支线仍在使用。我有时从江湾住处行车进城,往往取道何家湾路再上逸仙高架,遇到沪宁线上的火车经过何家湾段时被道口拦下等待,旁人不知这等待的几分钟是我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思绪万千、回忆万千,“火车就要开过来啦”!
我有时乘轨道交通三号线穿城去虹桥,想到这条轨道线是利用老沪杭铁路和淞沪铁路部分路段改建而成,便心生莫名宽慰。这些江湾往事啊,如今大都淹没在新江湾城楼市版块的新时代叙事中了,淞沪铁路、江湾机场、立达书园、老玉佛寺也都已不复存在。但有江湾的芦苇、只有芦苇经历百年、迎风飘荡!
有一天我会们想起江风阔绰、吹散历史的忧伤,想起那些汽笛声、像一幕一幕电影永不散场。有一天我们会想起上海江湾芦苇苍茫,它们的种子随风飘扬,它们的生命随遇而安。而我们自己、在这里周转、在这里戴过万圣节面具的我们每一个人,不正是被江风吹来的芦苇枝么!
百年江湾的幸与不幸,皆是因为它地处黄浦江之湾、长江之湾。而长江,是你我之间的时空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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