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毛泽东为何会选择“一边倒”的外交政策？
何方
【编者按】“‘一边倒’最大的问题是把苏联模式全盘照搬过来，主动放弃独立自主。全盘照搬是中国的事，不是苏联的事，谁叫你全盘照搬的？”近日，著名国际问题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何方先生接受腾讯思享会独家专访。93岁的何方先生是1939年入党的中共老党员，曾长期做张闻天的助手，担任过驻苏使馆研究室主任、外交部办公厅副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所长、中国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副总干事等职。他结合自身的经历以及外交工作经验，梳理、分析了毛泽东确立的外交三原则的得失。
“一边倒”是无法回避的选择
腾讯思享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毛泽东确立了什么样的外交原则？
何方：建国前夕，毛泽东就为新中国的外交提出和规定了三项原则，就是“一边倒”、“另起炉灶”、“打扫干净房子再请客”。新中国一成立，我们就否定了晚清以来形成的外交传统。在对外关系中，实行“一边倒”，即倒向苏联，倒向社会主义阵营；对资本主义国家，则要“另起炉灶”和“打扫干净房子再请客”。
腾讯思享会：当时除了“一边倒”别无选择吗？
何方：“一边倒”有其必然性。最早公开提出“一边倒”，是1949年6月20日发表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但“一边倒”并不是新鲜事物，应该说，中共一成立就“一边倒”。中共是在共产国际帮助之下建立起来的。建党后，就一直服从共产国际的领导。1921年“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决议”就规定，“党中央委员会应每月向第三国际报告工作”。（《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卷，第8页）。中共二大“议决正式加入第三国际，完全承认第三国际所决议的加入条件二十一条，中国共产党为国际共产党之中国支部”（同上，第63页）。
中国共产党谁能当头谁不能，得听共产国际的。当时，连发展一些重要的社会人物入党，也得共产国际批准。例如，1936年西安事变后，张学良提出入党，中央请示国际，被挡了回来；1937年周恩来想吸收阎宝航入党，中央又上报国际，刚开始没有获得同意，后来经过一再解释才得到批准。我记得，党员入党时的誓词，提到服从谁的领导，得把共产国际放到前面，中国共产党放到后面：“我坚决服从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我1939年4月入党宣誓时就是这么说的。共产国际1943年解散后，参加外国共产党的人仍可把关系直接转到本国共产党。外交部五十年代初从美国回来的党员干部，好几名参加的就是美共。即使共产国际不存在了，中共中央仍将服从苏共的领导。这是刘少奇代表中共中央在建国前的1949年7月当面向斯大林做出的承诺。
为什么“一边倒”？因为毛泽东执行的是推动世界革命的外交路线，而领导世界革命有分工。1943年共产国际解散后，中国共产党仍然承认苏联共产党是世界革命的总司令部，中国只是一个方面军的司令部。局部要服从全局，所以中国党要服从苏联共产党。而且当时说得很清楚，现在虽然共产国际不存在了，但是我们中国共产党还是承认苏联共产党的领导。这一点，刘少奇和斯大林在1949年谈话的时候，斯大林只是稍微辩驳了一下，说苏共和中共不能是领导被领导关系了，但实际上他对中国表示的这个态度还是满意的。
当时，毛泽东对被封为一个方面军的司令已经很满意。斯大林把这一大片地方交给他，对他来说也是再好不过。抗美援朝就与中共和苏共的分工有关。在分工后，他要表现一下作为一个方面军的司令的作用，就想先在朝鲜和越南推进世界革命。金日成本来不想要中国管，是斯大林要他找中国，后来才只好跟着中国干，因为中国分工管他，苏联又把好多事情往中国身上推。
从当时国家发展的角度来说，也是不“一边倒”不行。在苏联援助之前，中国连个洋钉都搞不了。后来中苏分裂，两国关系搞坏了，就不想强调苏联的援助了。实际上中国从一个洋钉都不能生产，到可以生产汽车、飞机，都离不开苏联的帮助。中国工业化真正起步，从一个落后的国家变成新兴大国，苏联援助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一边倒”最大的问题是全盘照搬苏联模式
腾讯思享会：你怎么评价“一边倒”给中国带来的得与失？
何方：“一边倒”对中国有两大好处。一个是得到苏联援助。这个援助不简单。中苏关系破裂后一段时期，只讲我们的自力更生，而把苏联援助贬到好像可有可无的地步。
其实那时候好多东西都要苏联帮助。仗还没打完就要求苏联派大批专家来，而且要得很急。比如解放上海，一开始我们还不想那么快就把上海打下来，因为我们不懂大城市管理。国民党的人是不能用了，那交通怎么弄？下水道怎么弄？不知道。应该说，苏联有些援助确实是无私的。有些技术，苏联还没开始使用就拿到中国来了。1953年开始修武汉长江大桥，大桥使用的新浇注法，就是由苏联发明但还没在苏联采用的技术，经过苏联党的政治局和政府的部长会议讨论，他们决定允许先让中国用起来。毛泽东就非常感激苏联那个帮我们造桥的工程师西宁。据说，在长江修的七八座大桥里，至今最结实的还是这座苏联援建的武汉大桥。若果真地如此，那确是奇迹！
苏联的援助是大规模和全面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就帮助我们初步建立起了工业化体系，使我们的工业在各个方面都打下了一点基础。能自己把大学办起来，没有苏联的支援，也很难。那时坚决不要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帮助创办的大学了，可自己又不知道大学该怎么办，只能找苏联帮忙。而苏联还真帮忙，派教授、派专家，带来教材和各种有关资料。外交学院就连课本都是苏联的，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教授，那就请苏联专家。
“一边倒”的第二个好处，就是得到了苏联的保护。比如，蒋介石炸上海，苏联派来三个空军师，就炸不成了。共和国成立时冷战已经开始。
腾讯思享会：“一边倒”有没有“失”呢？
何方：毛泽东当时宣布的“一边倒”，没有说只是外交上倒向苏联，而是强调倒向社会主义。但我们长期了解的社会主义就是苏联模式，即所谓“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因此，“一边倒”的关键是全盘照搬苏联模式。照搬苏联虽然只有七八年，1958年以后开始和苏联分裂，但从苏联搬来的东西有很多却固定化了，一直影响到今天。
“一边倒”，就是把自己降到世界革命总司令部苏联之下的一个方面军司令部的地位。不过对于中国的长远影响，苏联并没有控制得了。中国还是自主的，说“一边倒”就“一边倒”，说不倒了就不倒了。斯大林一死，四年多以后中苏同盟两党两国就开始分裂了。
“一边倒”最大的问题是把苏联模式全盘照搬过来。但是全盘照搬是中国自己选择的事，不是苏联的事。谁叫你全盘照搬的？但是也不能说“一边倒”就是中国人的失误，不“一边倒”的话，中国连个洋钉也生产不出来，当时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不过，回过头来看，通过“一边倒”所获得的苏联援助，其重要性固然应该充分承认，但我们也还要看到，二战后的世界还是由资本主义体系占着统治地位，在经济科技发展和现代化文明建设上都是如此。而“一边倒”却使国家完全脱离了资本主义体系，还对它采取隔绝以至对立的态度。这就使我们丧失了二战后因国际化和新兴技术迅猛发展给世界发展和进步带来的难得机遇。
“另起炉灶”耽误了中国的对外开放和迅速与国际接轨
腾讯思享会：在毛泽东确立的外交三原则中，你对“另起炉灶”这一原则又是如何评价的呢？
何方：“另起炉灶”是放弃已经赢得的国际地位，自我孤立于国际社会。说国民党过去已经确立的国际地位和外交关系，我们一概不承认，一切都从头来起。我觉得“另起炉灶”搞得有点过分。
推翻了国民党政府，原来的一套很多东西都行不通了，必须有新的政策新的做法。但是毛泽东的“另起炉灶”却是和过去的外交及国际关系一刀两断，甚至要把原来赢得的东西也都扫光，这就是自找亏吃。
腾讯思享会：这样“另起炉灶”对当时的中国外交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何方：不论一个国家的国体、政体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有些事情是各国的新政府都应当和必须继承的。建交和领土边界就属于这一类。对于新成立的政权来说，一般都希望赶紧得到各国承认，好使自己在国际上具有合法地位，能和各国打交道；别的国家也理应尽快承认已能对国内实现有效控制的新政权。按国际惯例，只要两国政府申明彼此承认，就是两国正式建交了。而“另起炉灶”，却是不急于要社会主义阵营以外国家承认。为此，就为建交定出条件：得先经过谈判。这样一来，好多国家就懒得承认了，或者是已经承认却不能很快建交了。和没建交的国家在国际上没法子打交道，连进行贸易都有困难。比如和日本就只能搞点民间贸易，而这种贸易同国家间建立正常关系下的贸易相差是极大的。
我们为建交设立了先谈判的条件，并不适用于所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建交就不用谈判，和非社会主义国家则“一定要经过谈判”。就连那些对我们友好的邻邦，例如缅甸、印度，也要谈判。这些国家当然不高兴，但因为它们对我们友好，事情还比较好办。缅甸是继苏联东欧国家之后第一个要求同我们建交的非社会主义国家。那是在1950年12月16日。当时毛泽东正在莫斯科，他给刘少奇、周恩来的电报立下了先谈判后建交的规矩。他说：请缅方派一负责代表来北京商谈建交问题，依商谈结果再定建立外交关系；“此种商谈手续是完全必要的，对一切资本主义国家都应如此”。结果这一谈就是半年，直到第二年6月8日才和缅甸建成交。这是中国自己为建交设置障碍，捞到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也没捞到。
不大友好的国家对我们这样做不以为然，就既不承认我们，也不来谈判。我们和泰国、马来西亚建交都很晚。和泰国，后来是我们着急它不急，我们还请印度和缅甸帮我们去做泰国的工作，最后才建成交。真是自讨苦吃！
腾讯思享会：要“另起炉灶”，那如何对待过去与他国签订的边界条约呢？
何方：如果不承认边界条约的继承性，那就会造成周恩来所说的“四至不定，四邻不安”。我们因为不承认旧的条约，结果在后来的边界划分问题上吃亏不小，带来的麻烦也不少。
旧的边界条约不算数，重新谈判重新签订就有了随意性。和相邻国家关系弄坏了，可以一直拖着；关系弄好了，又可以把领土当成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随便送给它们。拿中国和先苏联后俄国的边界来说，中苏关系好的时候，虽然我们不承认旧的条约，却长期不提这件事，两国边界也相安无事。关系一坏，沙皇俄国通过不平等条约占领了我们150万平方公里领土就成了个大问题。到谈判边界问题时，我方坚持首先得认定沙俄和清政府签订的是不平等条约这个历史事实。苏联坚决不干。因为要是承认的话，不就等于这一大片土地是侵占中国的。所以僵持了几十年，最后还是中国不得不让步。其实中国在这个问题上也无法完全做到“另起炉灶”，最后大体上还是得按国际法和国际惯例办事，即考虑历史和现实情况，以这些不平等条约为基础解决边界问题。
在和朝鲜划界的时候，我还在外交部工作，知道当时是姬鹏飞去谈的。根据中央，其实就是毛泽东的指示，他就把一直属于中国领土的长白山让出一大块给了朝鲜。那是因为金日成要我们把天池分给朝鲜一点，说因为这是他们祖先的发祥地。结果给了他不是一点而是一半还多，把天池连着的三个山峰也给了他。还把鸭绿江和图们江里面所有的岛屿都给了朝鲜。这些岛子有五六十甚至上百个，原来大多数是中国的，好多岛屿上还住着不少中国人。按划分界河的通例，本来是应该按照主航道划界并决定岛屿归属的，但我们把主航道中国界河内的岛子也全都送给了朝鲜。
总之，“另起炉灶”对中国并不是好事，只是整了自己，给我们带来了不少损失和麻烦。我们有意回避和拖延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建交，严重影响作为发展中国家亟需的引进资金和技术，简直有点作茧自缚。我们当时甚至连出国都只剩下了莫斯科一条对外通道，到别的国家去得从莫斯科转。后来增加了一个仰光，还可以从缅甸转。也就只能经过这两个国家才能再到别的国家去。
“打扫干净房子”彻底扫荡了西方国家在中国的影响
腾讯思享会：毛泽东确立的外交三原则中有一条是“打扫干净房子再请客”。那么，他是怎么打扫的，你认为效果怎么样？
何方：“打扫干净房子再请客” 就是实行闭关锁国。意思是把我们认为的敌对国家和它们在我们国内的影响扫掉，然后再同这些国家发生联系。你是英国人，你是坏人，我们把坏人赶走了，把房子打扫干净，再请英国人派一个好点的人来。什么人算好，什么人算坏，这就要看毛泽东的脾气了。
这一条的重点是“打扫干净”，就是把外国在中国的势力和影响清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有“一边倒”，这里的外国单指资本主义国家，美国为首。“再请客”，也是主动权在我，请不请，请谁不请谁，怎么请，那就看情况了。头二、三十年，基本上是不请。
“打扫干净”，使我们在经济上和资本主义国家断绝了联系，政治上和文化上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除了苏联，各国都争取外国资本到本国来投资，外资中还包括为数可观的无偿援助，特别是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我们却连原来留在国内的那点外资都没收掉了，外国还可能再来投资吗？实际上就是他们想来我们也不让，连他们想提供无偿援助，我们都认为是经济侵略。在经济技术上与外面隔绝，我们的经济势必要落后。文化上和国际隔绝，也要落后，因为文化和科学技术是联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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