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涅普顿的黄昏:日德兰海战百年
刘怡
坐井观天的舰队
1916年3月15日,在67岁生日到来前四天,冯·提尔皮茨海军元帅(Alfred von Tirpitz)被赶出了他在柏林班德勒大街14—15号的办公室。德国皇帝需要这位大胡子元帅来为一个谜题负责:为什么欧洲大战爆发已经有整整一年半,世界第二强的德国舰队却始终困坐在军港内无所事事?
提尔皮茨从未告诉过他的老板,德国海军自诞生之日起就不是为从事正面交战而存在的。这位富于手腕的上将在1897年被任命为海军国务秘书,全面主持德国海军的扩建和现代化工作。他是马汉海权理论的忠实信徒,擅长社交和宣传,曾经提出过“大海军=海外利益=世界大国”这样简洁有力的口号,也是第一位明确把英国认定为“德国最危险的海上敌人”的条顿国务家。但马汉并未教会德国人怎样在兵力处于明显劣势的情况下战斗——按照经典海权理论,只有在具备30%以上的主力舰数量优势时,挑起海上战斗的一方才有希望获得决定性胜利。但德国人的对手是过去一百年间全世界最强大、经验也最丰富的英国皇家海军;在需要维持欧洲最强大的陆军以对抗法国和俄国的前提下,即使是德国这样的富裕国家也无力再新建一支同样强大的海军,但他们的时间却极其紧迫。
于是,提尔皮茨在1900年抛出了别出心裁的“风险理论”,这项理论宣称:“德国必须要有一支强大的舰队来保护海外贸易与殖民地,但德国海军不可能对任何敌人都具备优势。因此,德国海军的实力只须使最强大的海军要毁灭它都须付出极高的代价,代价之高将损及其世界海军的地位;于是只要想到此种风险,即足以产生吓阻作用。”简言之,英国在全球范围内拥有广泛的海外利益和交通航线,而德国却只须保卫北海的方寸之地。倘若德国在北海之内拥有了一支相当于英国海军总兵力2/3的“风险舰队”,伦敦要和这样一支舰队相对抗,就不得不放弃其他海区的利益,把主力舰队回缩到本土,那样英国在远东、美洲和地中海的利益范围就会被俄国、美国和法国所侵袭。而倘若英国舰队在北海之内和德国人交战,它本身也将付出惨重的装备和人员损失,结果将使英国的海上霸权永远无法恢复到战前的水平。权衡利弊之后,英国人将会容忍德国舰队的存在,并和柏林协商平分世界海上领导权。
1900年,德国国会通过了根据“风险理论”制订的第二次海军法案,它将海军一线主力舰的数量设定为38艘,编成4个分舰队,其中在1901~1905财年每年新建2艘大舰,1906财年起每年4艘。划时代的“无畏舰”诞生以后,德国国会又3次通过海军法修正案,将到1919年为止的一线主力舰指标增加到41艘。从1907年起,德国每年都开工新建4艘无畏舰和1艘战列巡洋舰。到1914年8月战争爆发前夕,海军一线兵力已经增加到无畏舰13艘(另有4艘正在舾装、3艘在建),战列巡洋舰4艘(另有2艘正在舾装、2艘在建),旧式前无畏舰22艘,在数量和吨位方面都高居世界第二。
但提尔皮茨显然低估了两项问题:首先,“风险理论”假定英国因为海外义务繁重,不可能把大部分主力舰集中到本土。但随着伦敦分别与法俄两国达成协约,皇家海军正在把地中海和太平洋的主力舰调回北海,从而使德国面临明显的数量劣势。其次,在德国大海军计划的刺激下,英国也开始集中财力,建造比德国数量更多、火力更强、续航力更远的主力舰。从1908到1911财年,英国每年新建5艘主力舰,1912~1914年更是连续开工了10艘安装15英寸主炮的超无畏舰。到1914年8月,英国拥有无畏舰24艘、前无畏舰38艘、战列巡洋舰10艘,另有12艘无畏舰在建,超过德国近一倍。
更重要的是,德国毗邻的北海是一片被设得兰群岛和英吉利海峡从南北两端封住的“窄海”;只要德国舰队企图驶离本土、前往大西洋,就得航经英伦三岛。而从英国南部港口出发的哈里季舰队可以轻易地封锁多佛尔海峡,阻止德舰南行;驻扎在苏格兰极北斯卡帕湾的本土舰队则只须在北海远端布置警戒线,就可以兵不血刃地使德国人永远无法威胁到英国的全球交通线。战争爆发后,英国将本土舰队改组为“大舰队”(Grand Fleet),它拥有21艘较新的无畏舰、8艘前无畏舰和4艘战列巡洋舰,以斯卡帕湾为基地,负责对北海进行远程封锁。而德国虽然也在1907年组建了用于北海决战的“公海舰队”(Hochseeflotte),但全部兵力只有13艘无畏舰、3艘战列巡洋舰和20艘前无畏舰,航速、续航力、火力都不及对手。倘若这支舰队执意向北进击斯卡帕湾,极有可能在开阔水面被优势对手围殴,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德国人只能一面抱怨没有得到“公平决战”的机会,一面在北海这个战略真空带坐井观天。公海舰队第1战列舰分队参谋、海军战略家沃尔夫冈·魏格纳讥讽说:“北海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将是一个死海,赫尔戈兰湾基地则是死海里的死角。”而德国海军只能待在死海里等死。
现在,1916年春天,“风险理论之父”离开了领导者的位子。改变即将发生。
“婴儿杀手”出击
冯·希佩尔海军中将(Franz von Hipper)在英国人心目中是个声名狼藉的家伙。自从公海舰队主力被封锁之后,由他率领的第1侦察分队——通常包含4艘高速战列巡洋舰和4艘轻巡洋舰——就成了德国海军唯一可以指望的打击力量。它们驻扎在北海东南角的赫尔戈兰岛,面朝英国东海岸,虽然不具备和大舰队正面交手的实力,却能凭借速度实施“打了就跑”的突袭。1914年12月16日凌晨,希佩尔的分队穿过北海,炮轰了英格兰东海岸的斯卡布罗、哈特尔浦和惠特比三个小镇,造成592名平民伤亡,随后悄然脱逃。英国媒体在之后的报道中给他起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外号:“婴儿杀手”。
袭扰战术的目的,在于给英国皇家海军施加舆论压力,迫使其不得不出动和德军舰艇交战。但由于大舰队不可能放弃远程封锁任务,用于拦截希佩尔的英国舰队规模势必不会很大,如此德国人便可反客为主、吃掉这些弱小的拦截分队,最终迫使大舰队因惧怕长期消耗而南下寻战。但希佩尔也有他的天敌——为了警戒从赫尔戈兰湾出击的德国快速分队,皇家海军最年轻有为的高级指挥官贝蒂中将(David Beatty)已经率大舰队第1、第2战列巡洋舰中队回防到了苏格兰的福思湾。贝蒂的6艘战列巡洋舰在火力和航速上都超过希佩尔,续航力也更远,显然比德国人更有能力承受长时间的缠斗。
1915年1月24日清晨,当希佩尔再度施展故伎、驶向多格尔沙洲扫荡那里的英国渔船时,贝蒂的截击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德国人有3艘战列巡洋舰和1艘装甲巡洋舰,8门12英寸、20门11英寸和12门8.3英寸主炮,最大航速28节;英国人有5艘战列巡洋舰,24门13.5英寸和16门12英寸主炮,最大航速也是28节。尽管英方在交战过程中发生了罕见的信号传达错误,致使希佩尔成功脱逃,但还是取得了击沉1艘德国装甲巡洋舰、重创1艘战列巡洋舰的战果。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对新任公海舰队司令舍尔海军上将(Reinhard Scheer)来说,贝蒂舰队的活跃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倘若大舰队主力继续维持远程封锁,贝蒂分队又以优势兵力化解掉希佩尔的袭扰,德国海军将彻底丧失存在价值。唯一的对策是把公海舰队主力也投入到遭遇战当中——从平均航速和续航力看,公海舰队那些笨重的无畏舰并不适合千里迢迢北上、驶向斯卡帕湾和大舰队交手,但它们的厚重装甲和大口径主炮恰恰可以用来对付贝蒂的战列巡洋舰。战列巡洋舰(Battlecruiser)这个舰种为了追求强火力和高速度的结合,在防护水平上仅相当于轻巡洋舰,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正规战列舰相抗衡。但为了防止贝蒂利用速度脱逃,需要有一支同样迅捷的部队首先将英国人诱出福思湾,并使其尽可能远地深入北海东部;在主力舰队抵达战场之前,这支部队还须拖住贝蒂。而希佩尔的侦察分队无疑是最佳选项。
于是,在1916年5月,舍尔终于推出了他苦心孤诣的大规模遭遇战计划:由希佩尔指挥侦察分队的5艘战列巡洋舰、4艘轻巡洋舰以及29艘鱼雷艇首先驶离威廉港基地,沿丹麦日德兰半岛西岸北上,将贝蒂的舰队引向连结北海和波罗的海的斯卡格拉克海峡。待两军陷入缠斗之后,倾巢出动、秘密跟随在希佩尔身后的公海舰队主力(16艘无畏舰、6艘前无畏舰、7艘轻巡洋舰和32艘鱼雷艇)突然现身,以优势火力将贝蒂部队悉数消灭,随后沿北海东岸尽快返回基地。5月31日凌晨,希佩尔的舰队按计划首先出航;一个半小时后,公海舰队主力也离开杰德河口,沿日德兰沙洲徐徐北上。
舍尔和希佩尔并不知晓:早在1914年底,英国海军就已获得了公海舰队所用的密码本和海图坐标册,可以截获并部分破解德方的军用电报。当舍尔在5月30日确认出击命令时,伦敦方面截获了他的电报,并判断公海舰队将有大规模行动。因此,大舰队司令杰利科(John Jellicoe)不仅下令贝蒂率6艘战列巡洋舰、4艘战列舰、13艘轻巡洋舰、28艘驱逐舰和1艘水上飞机母舰从福思湾出击,还决定亲自指挥大舰队的剩余兵力——24艘无畏舰、3艘战列巡洋舰、8艘装甲巡洋舰、13艘轻巡洋舰和51艘驱逐舰,从北方的斯卡帕湾和马里湾东进参战。换言之,世界第一、第二大海军的全部主力几乎倾巢出动,共派出250艘舰艇参与此次大战,总吨位达191万吨、兵力10.5万人,为人类海战史之最。
不过,德国人的欺敌措施还是对杰利科造成了误导。5月31日午后,当大舰队主力和贝蒂的战列巡洋舰相继接近北海东部之时,杰利科的旗舰“铁公爵号”接到了伦敦发来的电报:无线电信号显示,公海舰队旗舰的电台仍在杰德河口之内。这原本是舍尔的一项伪装,却使杰利科误判公海舰队主力并未悉数出动,此前发现的出港舰队只是希佩尔的快速部队。他认定以贝蒂的兵力足够对付这支偏师,便决定放慢速度,以待舍尔的主力出现后再全速向东南方航进。于是,双方先头部队和主力之间的距离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差值:舍尔的舰队紧跟在希佩尔之后80公里处,贝蒂和杰利科之间的距离却远达128公里。换言之,一旦贝蒂和德舰交火,即使他立即将航向转向杰利科那边,也要花生1.5小时才能跟后者会合。能否利用好这个至关重要的时间差,对双方来说都攸关性命和国运。
5月31日午后,四支分开的舰队就在日德兰沙洲西北方,沿着彼此的航迹默默接近……
T字阵来了
下午2点前后,贝蒂的舰队率先抵达预定与杰利科的会合处。通过测星,他发现自己的方位向南偏了24公里,于是下令转为正北方航行。但在调头后15分钟,一艘中立国丹麦的货轮意外闯入舰队东方,前去查看的“加拉蒂号”巡洋舰发现2艘德国鱼雷艇也在探询货轮的身份。2点28分,“加拉蒂号”率先开火,正在向西北方航行的希佩尔舰队遂和重新转向东南方的贝蒂舰队缠斗在了一起。
海战爆发后的第一个小时,双方吨位最大的战列巡洋舰距离尚远,并未正面交火。贝蒂的水上侦察机因为天气不佳,未能查明德军的确切兵力,他只能下令6艘战列巡洋舰以25节航速靠拢,朝敌舰逼近。而希佩尔先是朝西南方继续航行了一段距离,待贝蒂的先头部队接近到离本方30公里处、确认其中有吨位较大的战列巡洋舰之后,才转向东南,把英国人引向80公里外的舍尔。本来,贝蒂麾下的第5战列舰中队拥有4艘安装15英寸重炮、主装甲带厚达13英寸的“伊丽莎白女王级”战列舰,但它们收到集队的信号太晚,而且速度比战列巡洋舰要慢2节,一开始就被抛到了20公里之外。
3点48分,排成单列纵队的6艘英国战列巡洋舰和希佩尔的5艘战列巡洋舰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14600米,双方相继开始射击。由于德舰得到东方薄暮天色的掩护,而英舰上方却笼罩着一层煤烟,贝蒂那些火力更强的巨舰在战斗一开始命中率颇低,浪费了射程和弹重优势。而主炮口径较小的德舰却利用射速更快的优势,集中攻击贝蒂的旗舰“狮号”。4点整,一枚12英寸炮弹命中“狮号”的Q炮塔,穿透顶盖后引燃了炮室和装填室内的火药,造成70余人阵亡。在大火殃及弹药库前几秒钟,双腿已断的哈维炮长下令注水淹没整个弹药库,这才挽救了1000多名同僚的生命。但仅仅3分钟过后,位于队尾的“不倦号”先后被3枚11英寸炮弹命中,弹药库爆炸,带着1017名官兵迅速沉没。
4点08分,4艘一度被抛开的“伊丽莎白女王级”战列舰终于抵达战场,以32门15英寸主炮痛击希佩尔的舰队。德舰“冯·德·坦恩号”和“毛奇号”相继被命中,另外3艘大舰也是遍体鳞伤。不过到了4点20分,贝蒂阵中的战列巡洋舰“玛丽王后号”在被3枚12英寸炮弹命中舰艏后,又被1枚炮弹击穿了Q炮塔,两个炮塔下方的弹药库同时发生爆炸,舰体瞬间被撕成两截。浓烟和火焰从海中腾空而起,1246名英军官兵瞬间死于非命,贝蒂不禁嘟囔:“我们这些该死的船今天有点毛病。”
到这时为止,希佩尔已经以较小的代价击沉了2艘英军战列巡洋舰、重创1艘,但侦察分队本身也被英国战列巡洋舰和战列舰从右、后两个方向包围,难以招架。双方驱逐舰缠斗了半个小时以后,4点38分,英国人已经打算一鼓作气、集中火力把“婴儿杀手”送进海底了。正在此时,英方的“南安普敦号”轻巡洋舰突然发现天际处出现了一整列高耸的桅杆——公海舰队主力登场了!
在3点30分获知贝蒂已经上钩的消息后,舍尔的22艘战列舰就以18节航速一路北上,终于赶在希佩尔的诱饵被彻底吞下之前抵达了战场。英国人在度过了最初的惊讶状态之后,立即意识到情况出乎他们的意料,公海舰队主力已经倾巢出动,于是立即调头北逃。仍在数十公里外游弋的杰利科也接到了告警:“公海舰队出现!”4艘英国战列巡洋舰因为速度较快,逐渐跑到了德舰主炮射程之外。但那4艘新战列舰却在继续南行,于是和希佩尔的残部以及舍尔的先头部队搅在了一起。所幸它们都是完工不到一年的全新超无畏舰,防护性能优越,在挺过半小时的痛击后重新调头,安然北上。
5点45分左右,贝蒂舰队的残部已经基本脱离舍尔主力的火炮射程,而希佩尔的侦察分队却因为追赶太急,重新进入了英舰主炮射程之内。贝蒂当机立断,再度开火向德舰的纵列射击,使“德弗林格号”和“塞德利茨号”遭遇重创,舰艏大量进水。此时舍尔已经达成了大部分预期目标——诱出贝蒂舰队并给予其重大打击——但他的大部分无畏舰比英国人的战列巡洋舰慢6节以上,追赶不及。从保存实力的角度出发,德国人应该迅速聚拢希佩尔的残舰,在不被英国人杀个回马枪的前提下返回基地。但舍尔显然求胜心切,急于全歼贝蒂舰队,他下令继续北上,于是刚好落入杰利科的罗网之中。
在4点前后接到贝蒂的告警电报之后,杰利科命令他的24艘无畏舰和3艘战列巡洋舰以21节航速南下,迅速朝贝蒂靠拢。5点30分,大舰队先头的轻巡洋舰和驱逐舰已经进入战场。但由于希佩尔和舍尔正忙于追赶贝蒂的残部,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群驱逐舰后方13公里处就是大舰队的全部主力。6点16分前后,24艘英国无畏舰排成10公里长的编队,以贝蒂的残部为前导,开始进入射击阵位。
6点17分,人类海战史上最经典的一幕正式上演:在继续北进的公海舰队纵列前方,出现了由24艘英国无畏舰和7艘战列巡洋舰组成的横队,形成一个T字形。按照蒸汽—钢铁时代的经典战法,抢占T字横头者可以集中全部舷侧火力向对手猛烈射击,而占据T字纵向的一方只能使用舰艏的主炮,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短短13分钟内,舍尔的先导部队和希佩尔的残舰就被整整14轮重炮齐射所笼罩,“国王号”遭遇重创,队形也被打乱。这位不久前还踌躇满志的上将终于发现:如果他不迅速撤退,德国海军的全部精华将在几个小时内被歼灭殆尽。当务之急不是扩大战果,而是转向逃生。于是,6点30分,公海舰队开始转向撤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战列舰T字阵形只维持了不到20分钟。
德国人开始撤退之际,太阳已逼近海平线,转为追击态势的贝蒂再度和希佩尔的残部纠缠在一起,斯卡格拉克海峡以西陷入了混战状态。英国战列巡洋舰“无敌号”被命中Q炮塔,弹药库爆炸沉没;希佩尔的旗舰“吕措夫号”也因进水过多逐渐掉队,最终沉没,“德弗林格号”的3座炮塔被击毁,丧失了战斗力。到7点25分左右,德国人终于在夜色掩护下和大舰队拉开了距离,一路向西南方驶去。
其间,越战越勇的贝蒂又发起了一轮突击,并希望杰利科尝试夜战。但后者认为德方可能出动潜艇和鱼雷艇,使巨大而昂贵的战列舰面临遭遇突袭的风险;在总体态势占优的情况下,他不愿多做冒险,宁可紧随德舰、待天明再做了断。而舍尔也面临抉择——公海舰队最初的撤退路线与大舰队处在平行状态,而英舰在数量、火力和航速上都占有优势。倘若维持原航向、驶往赫尔戈兰岛,天亮后仍有遭遇第二轮歼灭的可能。唯一的选择是朝东南方变向,强行穿过英军舰列、朝威廉港撤退。
晚上9点16分左右,公海舰队突然变向,从大舰队尾部的驱逐舰纵列中穿过,以16节速度驶向合恩礁海道。双方的轻巡洋舰和鱼雷艇为掩护本方主力舰,展开了超过5个小时的混战。6月1日0时,英国装甲巡洋舰“黑王子号”闯入舍尔第1战列舰分队的阵列中,被4艘德舰的15枚11英寸炮弹当场轰沉。德国旧式战列舰“波美拉尼亚号”也在2点14分被一枚英国鱼雷送入海底。由于英军侦察舰只的无线电被击毁,杰利科虽然注意到了东南方的火光,却误认为只是小股舰艇的遭遇战,公海舰队主力仍在西面航行,因此未作干预。3点30分,舍尔的主力和英舰拉开了30公里的距离,缓缓驶向合恩礁,于当天中午入港。杰利科在5点左右查明情况以后,也不得不下令北转撤出战场。
未完成的决战
对双方指挥官来说,这场历时一天一夜、一波几折的混战都是一场不完满的胜利。德国人是账面上的赢家:他们击沉了3艘英国战列巡洋舰、3艘装甲巡洋舰和8艘驱逐舰,总排水量11.33万吨,使对方的6094名官兵战死、674人受伤、177人被俘。但公海舰队被封锁的状态没有被打破,在仓皇逃回威廉港之后,他们依旧被封锁在北海之内,动弹不得。就像英国报纸讽刺的那样:“囚犯袭击了狱卒,但没能抢到钥匙。”而英国大舰队虽然在5月31日黄昏前的那段时间里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但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由于公海舰队冒险乘夜突围,皇家海军未能像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那样彻底歼灭对手,只取得了击沉1艘战列巡洋舰、1艘前无畏舰、4艘轻巡洋舰和5艘鱼雷艇,共6.23万吨的战果;德军有2551人战死,507人受伤。对擅长歼灭战的英国海军来说,不能不说是巨大的遗憾。
在技术层面,日德兰海战引领了全球主力舰设计的一波变革风潮。针对英式战列巡洋舰在遭受德军穿甲弹攻击时的糟糕表现,各国在建的主力舰都进行了强化防护的改进,并被称为“后日德兰型”。但更加深远的影响是,通过一次大规模海战来决定两个国家命运的尝试就此被划上句号。在公海舰队实施海上决战的梦想破灭之后,德国人利用内线地理位置、工业优势和陆上防御性武器重新稳住了阵脚,双方再度陷入旷日持久的堑壕战。这种消耗战的胜负主要取决于资源投入量和动员能力,德国成功地证明:一个拥有足够人口、丰富工矿资源、高效动员体制和交通条件的陆上强国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自给自足,保持战争能力。而传统上往往依靠海权取胜的英国,也不得不依据一种新型战略对其海陆军进行调度:陆上作战的重心被确定在西线,目标为集中兵力击败德国,为此投入了史无前例的人力和装备;海军则要继续维持对北海的封锁,节制战意、避免风险过大的决战,同时逐步完善对德国的全球性封锁。不过,决定大势的还是1917年美国的参战——这个“区域外”大国第一次将其惊人的资源量投入到对欧亚大陆的干预中,就决定了中欧集团的命运,并使英国转危为安。
1918年11月19日,从日德兰海战的硝烟中幸存下来的公海舰队全部主力——5艘战列巡洋舰,10艘无畏舰、8艘轻巡洋舰和50艘鱼雷艇驶入福思湾,向英国皇家海军投降。末代公海舰队司令希佩尔没有出席,他指派另一位亲历过日德兰之战的将领鲁伊特代理舰队指挥官。在“伊丽莎白女王号”上接受德国人投降的是戴维·贝蒂伯爵,他在1916年底接替杰利科出任大舰队司令。德国舰队随后被押送到斯卡帕湾囚禁,1919年6月21日,它们在港内自行凿沉,以一种荒诞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舍尔海军上将在1919年出版了他的回忆录。第二年,一个神秘枪手闯进他的私邸,打死了他的妻子,打伤了他的女儿。在那之后,舍尔陷入了长时间的自闭,直到1925年才写完了另一部自传。1928年,昔日日德兰海战中的死敌杰利科邀请舍尔访英,后者同意成行,但在赴约前的11月26日因病逝世于家中。他的坟墓位于魏玛市立公墓,墓碑上刻着:“这里安息着莱因哈德·舍尔海军上将。”下面是生卒年月、金属纹章和一行小字:“斯卡格拉克”(德方对日德兰海战的称呼)。
希佩尔海军上将在1918年12月2日转入预备役,11天后正式退休。这位在德国海军中服役了37年的老兵孤独地隐居在汉堡,于1932年5月25日去世。老对手贝蒂以尊敬的口吻公开表示:“本人深感遗憾。我愿对这位英勇的军官和伟大的水手的去世表达悲痛之情。”1935年底,另一位参战者杰利科也宣告病逝,贝蒂在他的葬礼上因受寒引起了感冒,卧床到1936年3月11日离开人世。
日德兰之战以后28年,“世界最大海战”的桂冠被移交给莱特湾之战。但航空时代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超视距作战,毕竟缺少蒸汽—钢铁时代那种近距离交手的英雄情怀。而无畏舰这种第二次工业革命成果的庞大精密和脆弱复杂,也在日德兰的火光中一览无余。在人类奔向残酷总体战的历程中,日德兰是一场最后的浪漫派史诗,亦是海神涅普顿黄金岁月的谢幕。就像美国海军历史学家塞缪尔·莫里森在多年后所写的那样:“可以想见,当战列线战术已成过往之时,从雷利到杰利科,史上一切伟大海将的英灵都将肃立目送;而此日之后,战列舰时代的荣光也将如希腊方阵的传说、西班牙长枪兵的阵列、英格兰长弓的威名、萨拉米斯与勒班陀之役的划桨战船战术一般,就此谢幕,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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