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出梁庄记
梁鸿
花城出版社
请叫我公民——本命农民工,小名打工仔,别名进城务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称城市建设者,昵称农民兄弟,俗称乡巴佬,绰号游民,书名无产阶级同盟军,临时户口社会不稳定因素,时髦称呼弱势群体。
越打假,越做假。都以罚款为主,越罚我越干。罚到最后,罚的人和被罚的人都成朋友了,你来罚,我给钱,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罚钱只是增加了成本,不做假就无法挣钱。管事的也有问题,以罚代管。
传销所鼓吹的成功、富裕、高雅、平等,正是农民人生中最欠缺的,因此也最容易打动农民。
如果把传销作为一个国度普遍性格的典型外观的话,它也是道德感匮乏所致。道德感的丧失是如此正常和普遍,以至于大家都完全忽略一件事情的道德边界。。。。。。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给我谈他们所了解和参与的作假,所有人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对,不道德,但也只是一种陈述、议论和听听而已,不会有更深入的判断和行动,因为它实在太普遍了。
经济的发展、贸易的繁荣、城市的大规模建设并不意味着一个普通老百姓就可以致富。即使致富,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更幸福、更安全,也不意味着他的生存空间更大,反而可能面临着环境更为恶劣、生存压力更大和安全感丧失的境况。而整个社会道德水平的低下更是折射出社会结构的不稳定和精神意识的不健全。
传销在中国的生机勃勃恰恰显示出我们生活内部一种惊人的发育不全:过于丰盈的肢体和不断萎缩的内心。
我出来这么多年,能和内蒙古人打交道,不和老乡打交道,人家不算计你,咱们那儿人斗心眼。别的老乡也在干,相互之间有矛盾,把我们轮胎扎了,只好推车回来,都知道是自己老乡扎的。
校油泵的修理店没有可生长性,很难成为现代企业。即使想开个分店都很难。一人无法分身,就无法监控生意,不能保证所雇的伙计自觉上交所有利润。一般是亲戚一边当学徒,一边帮着看店,等学徒学得差不多了,矛盾和猜疑就会出现,吵架打架现象都有。再之后,主家干脆放弃,把店盘给亲戚。
这些校油泵的、改刹车的、修传动轴的和一系列相关的汽修行业仍然可以说是手工业者,依靠一门手艺,以家庭为单位,单打独斗。它的内容是工业时代的,以机械为核心,但是模式却仍然是农业时代的,保持着农业时代的缓慢和小规模。
亲戚不共财,共财再不来。亲戚都是我带出来的,到最后全有矛盾,把人搞得很疲乏。我把他们全撵走了,你生气也罢,断亲也罢,也是没有办法。
管理很难。你说让他当领导,他说是应该的;你要是有一点对不住他,他就会说,我是亲妹子亲兄弟,你还这样?你也没法说他。
一个特别清晰的事实是,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一羞耻的塑造者和承受者。它不只是制度、政治的问题,它是每个人心灵黑洞的赤裸裸呈现,他是同一场景的阴暗面。
责备制度、批判他人是我们最普遍的反应,但却唯独忘记,我们还应该责备自己。我们也是这样的风景和这样的羞耻的塑造者。我们应该负担起这样一个共有的责任,以重建我们的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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