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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在田的主页

01 Dece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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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我心目中的西方第一博物馆

顺手牵猴

在博物馆展出复制品,绝不只有维也纳的阿尔贝蒂娜这一家。这种状况在英国尤为多见,那是维多利亚时代普及美育的结果。至于吉维尔尼的莫奈花园,摆出来的全都是复制品。怎样看待真迹和复制品,涉及复杂的文化和伦理问题。后者只是前者的影子,就像专替政要挨子弹的替身。除了一种情况,就是真迹失传。现藏罗马马西莫温泉宫的《掷铁饼者》,就是一件古代罗马的复制品,不是希腊原作。

即便是佛罗伦萨这个近代艺术发源地,事情同样如此。比如上文曾经提到的《拉奥孔》,也就是传说中米开朗基罗伪造的那座古代雕像,也是罗马复制品。这是一件极重要的作品,但凡学过几天艺术的,一定都画过它的石膏模型,做为素描训练。除了紧张扭曲的体姿,这个人物极度夸张的面部处理,早已经成为人类表情包的一个常用词汇,代表一种纯然的,没有救赎,无望解脱的痛苦。

米开朗基罗或许没有伪造过它,然而它的巨大影响,却在米氏中后期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不论雕刻作品如《反抗的奴隶》,还是西斯廷礼拜堂的穹顶画《末日审判》,莫不如此。由此,前期文艺复兴艺术的静穆典重,逐渐让位于通过动态造型展示心理上的洪荒之力,同时也预告了下一个世纪的巴洛克风格。德国思想家莱辛也曾以《拉奥孔》为题,论述造型艺术和文学的气质分野;受限于人类心理承受力,诉诸视觉的痛苦表现理应赋予美感的形式。当然,真实的艺术实践,早已否定了这一原则。

《拉奥孔》是泛希腊化时代的典范性作品,来自佩尔加蒙,作者据信是罗底斯岛的匠人。在希腊神话中,拉奥孔是一个古代的祭祀,因为泄露天机(试图揭开特洛伊木马的秘密),被司掌海洋的波塞冬用巨蛇缠死,外带两个儿子连坐。按照诗人维吉尔在《伊尼阿斯纪》中的描述,他向同胞呼吁,小心这木马,不要相信希腊人,哪怕他们带来礼物!西方人把黄鼠狼给鸡拜年,说成希腊人送礼,就是从这儿来的。关于这组雕像,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就是死于抵近观察维苏威火山爆发那位神人——曾经有过记述。此后雕像长期湮没无闻,直到十六世纪初再次出土,并由当时的教皇儒略二世(Julius II)购得。

儒略身后,继任者良十世(Leo X)出于政治需要,颁下一道法旨,委托雕塑家班迪内里,复制了一件缩小比例的《拉奥孔》,准备赐赠给法国的弗朗索瓦一世国王(就是把雷奥纳多·达·芬奇请到法国的那位)。可做好之后,教皇发现这件高仿简直太好了,好到实在舍不得出手,于是又翻铸了一个青铜的,送给北方的化外之辈。良是一位出自美迪奇家族的教皇,也是人文主义者,所以这件复制品后来收藏到佛罗伦萨的乌菲奇美术馆(Galleria degli Uffizi)。

这里地处佛罗伦萨老城中心,推窗向外是阿尔诺河两岸的景致,横亘水面的是几座古桥。先是那座布满店铺的老桥(Ponto Vecchio),再向西是圣三一桥。这座三拱石桥因为造型优雅,自古就已闻名于世,其北端正是托尔纳博尼街(Via Tornabuoni)的路口。因为汇集各大奢侈品牌专卖店,那里近年吸引了不少扫货的游客。桥的另一端,有人相信就是但丁当年邂逅贝雅特丽采的地方,虽然这个说法纯属架空。

博物馆入口位于领主广场一角,本属市政办公机构,并非用来展藏艺术品。Uffizi这个词,就是offices的旧意大利语读法,类似署衙。它始建于十五世纪中叶。当时统治佛罗伦萨的,是美迪奇家族的掌门人柯西莫一世。启动阶段的设计师是瓦萨利。此人在绘画、雕塑和建筑等诸多方面都有成就,圣母百花教堂的天顶画、圣十字教堂中的米开朗基罗墓,均出自其手。文艺复兴这个概念也是他的发明。只是他的《艺术家群传》太过出名,不但记载了文艺复兴时代诸多艺坛巨匠的八卦轶闻(拉斐尔死于纵欲脱阳,就是他的说法),还一不小心开创了西方艺术史写作的先河,光芒反倒遮掩了主业。

瓦萨利有名的建筑作品之一,就是那条贯穿老桥,连接阿尔诺河南北两岸的覆顶式走廊。正在热映的《但丁密码》里,汤姆·汉克斯和女医生就是被无人机逼入这条通道,一路逃到故宫(Palazzo Vecchio),去核对瓦萨利的壁画《玛尔恰诺战役》和但丁的面模(也是复制品)。这是一条比较文艺的路线,要是走圣三一桥,那就直奔托儿纳伯尼街购物去了。这条封闭长廊是乌菲奇的一部分,靠近博物馆那一段,两侧墙上挂满历代大师的自画像,从里皮、拉斐尔直到现代。电影里,这些都是一闪而过。要想进去看,只能报团。

假如非要给西方各大博物馆决出一个头名,本猴也像很多人一样,把这一票投给乌菲奇。坐拥美景是一个因素,但远不是最重要的。价值无以伦比的馆藏也可以稍后再提。首先,它不是通过军事征服或是撒钱,获得收藏。这是一个内生型的有机体,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积累的结果,没有强行的移植和仿效。它是现代文明发源的一个物质化缩影。从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在它周边这个小小的区域,曾以惊人的密集度和连续性,汇聚过大批绝世天才。从历史长时段来看,这些人的贡献和影响,恐怕远非当今硅谷诸大佬所能相提并论。

说起文艺复兴,我们总是想到文艺,想到乌切洛、皮萨诺、乔托、吉贝尔迪、多纳泰罗、布鲁内利斯奇、波提切利、雷奥纳多、米开朗基罗(像是在报意餐菜单哈),这些人物。但在他们背后,还有更深刻的社会文化演变。这个地方的世界性贡献,肯定不能忽略金融、财会簿记,还有政治理论(马基雅维利就是这儿的人),这些更为基础的部分。这里也是歌剧和芭蕾舞的发源地。

于是就要提到美迪奇家族,因为没有他们,乌菲奇也就不会存在。关于这个巨大的话题,这里很不专业地说个大概。这个用粗体字载入史册的显赫家族本起于微末,从Medici这个姓氏猜测,先辈干的或许是郎中一类的营生。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大夫们都揣着博士学位,好些还是协和、哈佛的牛人。进城之后,又经过几代人经营,他们开始涉足获利丰厚的银行业,一路坐大,和一些老牌望族分庭抗礼,一面通过联姻等手段,合纵连横。

除了经营金融和羊毛加工(这是该地区制衣业的历史基础),美迪奇还要争取自家子弟,更多地进入行会,甚至市政部门。衙门里没人,行吗?这个家族的发展,是一个早期资本主义的典型案例。15世纪初,这个家族进入第一个兴盛期,成为执当地事务牛耳的寡头,不但有了公爵的封衔,还把这个小共和国变成世袭制。也是那一时期,佛罗伦萨取代老对手锡耶纳,成为欧洲金融中心。几个重要节点叠加,最终发展成一个新文化的动力机房。

美迪奇家族的银行霸业维持了将近百年,在其全盛时期,分支网络曾遍布欧陆甚至伦敦。那个时代,放贷获利还被教法视为死罪,要是抓了现行,会有火刑伺候。利息来自时间差,而时间属于上帝,人不得僭越。然而梵蒂冈拥有教众贡献的巨额收入,可教士却不能理财,只能由俗人代劳。此外,美迪奇银行利用各国货币的差价,互兑获利。干这单买卖,要在各路教俗权力之间长袖善舞,投机、行贿、叼飞盘,一样不能少。

这也是高风险生意,除了在政策法律灰色地带走钢丝,大人物们也不把债务违约当回事。此外,政治气候的阴晴不定,加上虎视眈眈的内外敌对势力,都不让人省心。当时缺少评估风险的手段,只能定死规矩:向红衣主教贷款不得超过三百金币,罗马商人和德国人不靠谱,绝不能借。最理想的客户是教廷,他们有什一税这一项稳定的财源,商业信用良好。至于利息,最好解释成钱庄领取的打赏钱。

越是这样,越需要摆出盛大的排场,通过软实力自证合法性。于是文化产业派上了用场。文艺复兴运动最重要的一支,就是这家人赞助出来的。反观巴伐利亚的福格尔,财力远胜美迪奇家族,基本就是闷声发财。那个年代,一组壁画带来的社会心理冲击,远超过当今的一部大片。可完成这种规模的制作,光颜料一项,就是不小的预算。此外,修建圣母百花教堂、圣马可修道院,还有希腊典籍的翻译工作,哪一样离得了这个进钱的铜商?

1737年,安娜·玛丽亚·路易莎,美迪奇家族的最后一个直系后代,把家族的全部收藏,捐献给托斯卡纳政府,条件是这些艺术品永世不得离开佛罗伦萨。1765年,拥有这批藏品的乌菲奇美术馆正式开放。当时欧洲北方各国,包括英国的上流子弟,结业后要南下壮游。到意大利领略古典文化,是这项成人礼的重要一环。这些人最主要的目的地,一是罗马,二是威尼斯。由此也能看出特权阶级的传统兴奋点——权势,还有享乐。

他们当中也有人去佛罗伦萨观赏美迪奇家族的艺术收藏。当时受到推崇的不是本地作品,而是几位威尼斯大师,特别是提香,以及同样来自东部的拉斐尔。今天我们说起这些名字,用的还是英语化译音,而不是提齐亚诺·维切里奥、拉菲洛·桑济奥。假如你把佛罗伦萨说成翡冷翠,感觉也像装逼。就像不久之前,老外不也还管孟子叫“孟修斯”吗?

趣味的变化发生在19世纪,14世纪和15世纪的托斯卡纳本地艺术,渐渐获得国际声誉。人们开始熟悉一批新名字,文化意餐的菜单翻到新的一页。乌菲奇的展廊就沿着这条线索开始。在楼上的前几间展厅,你会看到那些明星大师的老师,像比如乔托的老师奇玛布埃,还有雷奥纳多·达·芬奇的老师维罗奇奥。此外还有乌切罗、杜奇奥、马尔蒂尼,这些早期巨匠。意大利艺术正是通过他们的画笔,由中世纪进入文艺复兴时代。

这些大多是圣像,带有拜占庭风格影响的印记,画中的人物造型刻板,缺少景深。当然,这是现代人的看法。在一个人们普遍笃信宗教的年代,绘画的功能并非描摹实体,或者抒情想象,而是做为提示教义的符号。但历史的脚步就从这里加速,很快你会看到一幅非宗教题材的早期作品,乌切罗的《圣罗马诺战役》,关于佛罗伦萨和锡耶纳之间的一次战役。骑兵集团的混战场面,是在山景的衬托下展现的。

今天人们常用Quattrocento、Cinquecento这些借用词,指代意大利艺术的14和15世纪,感觉逼格甚高,可对于当时的普通民众,那是一个极端黑暗的时代,邦国之间战事频仍,不时还有外部干涉。后来的奥地利首相梅特涅说过,意大利只是一个地理概念。1499年,也就是米开朗基罗完成梵蒂冈《圣母哀子》雕像的那一年,法国人挥兵南下,占领米兰。当时达·芬奇正在设计一座战马铜雕,塑好的泥稿被法军当做练习射击的标靶,乱炮击毁。1527年,巴巴罗萨的乱军进入罗马屠城,居民大部死难,简直就像如今的伊拉克。

再强悍的信仰,也有动摇的时候。文艺复兴艺术,特别是早期,主要还是接受教会委托。在一个生死无常的年代,就更需要以艺术为媒介,把天国和地狱的景象,拟真呈现给世人。写实传统就此而来——俗话叫画得像——透视感、准确的解剖和光影关系,于是成了标配。其中很多技巧,希腊罗马古已有之,于是就要复兴。基督教之前的异教神话和哲学思想,也随之偷渡而来,进入人文主义的视野。原本属于技术上的权宜之计,结果却是彼岸世界的人间化,舞台化。可说是写实,实为穿越。当时的画家不懂考古,也没去过中东,画中的建筑、衣饰都是自己生活中的样式。

人文主义的另一个副产品,是人性的普遍自觉。落实到艺术上,就是肖像的出现和普及。这里也有经济因素。当时艺术的世界之外不但有战争,也城市商业的繁荣。否则怎么会有美迪奇这样的家族?随着一个政治上无权,却有可观消费能力的社会阶层出现,艺术家开始接受另一种委托,一种来自他们本阶级的委托,创作小题材的作品。除肖像之外,还有静物和室内家庭生活。总之就是肯定日常现世,回避重大问题,也就是所谓的市民口味。咱别看不起这些,《蒙娜丽莎》就是这个领域的杰作。

美感也由此被突出地强调。在乌菲奇,你会在一对师徒的作品当中,看到这一流变过程。先说师傅。这位名叫菲力波·里皮的画家是个屠夫的儿子,自幼失怙,长相似乎也不讨喜。按照瓦萨利在《艺术家群传》中的记述,他从小被送进修道院,但不好好读书,只爱画画。身为出家人,他屡犯教规,还劫持过一个修女。这个修女面容秀美,有几分类似法国影星贝阿。乌菲奇藏有一幅里皮的《圣母与圣子》,就是用她当模特,可以做为印证。再就是人物面部微妙的光效处理,仿佛把雷奥纳多的烟晕法,提前了几十年。里皮的风格特征,被他的弟子波提切利继承下来,甚至模特的相貌。

不同之处是,波提切利对美的理解,似乎更多带有新柏拉图主义倾向,强调精神的超越。这也是哥特风格的遗响。他的作品经常辐射出遗世羽化的气质,就像馆中那幅《维纳斯的诞生》。画中女神的立姿有个术语,叫contrapposto,重心放在一只脚上,体态略呈S型。波提切利的笔下,她轻盈得没有重量。如果是雕像,这个姿势就有危险,比如卢浮宫的断臂维纳斯,胯间的围布并非用来遮羞,而是承重。最近有人发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那只受力的脚上,就已经有了裂伤。

2009年,这座役龄超过五个世纪的建筑,完成一次整修。重新开放后,《维纳斯的诞生》前面放置了一个深浮雕似的模型,供失明人士多少领略这件作品的大意。波提切利去世后,很快被世人遗忘。新一代大师如米开朗基罗,发展出更具攻击性的风格,开创了新的时代。直到1853年,他的《春天》在乌菲奇雪藏多年后,被重新展出,立刻晋身到偶像级地位。当时,言必称拉斐尔的学院派锅炉冒不出汽了,但又不是所有画家都象法国人那样激进,于是拉斐尔之前的艺术,重新成了灵感之源。此后他对西方艺术,乃至时尚产业的影响,从未中断过。

除了壁画和架上画,波提切利还对文学插图有过贡献。他为但丁的《神曲》绘制的插图,有近百幅保存至今。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但丁密码》中用来解谜的地狱地图,完成度最高,而且上色。图中的地狱——更像陀螺、漏斗、蘑菇云还是龙卷风?——是用铁笔先在羊皮纸上划痕,接着用铅笔沿线勾勒,最后涂色,都是细密画般的手艺。要是有耐心仔细寻捡,可以从密如虫卵的人形中,看到穆罕默德被开膛;但丁的理想女性贝雅特丽采,则像他的花神的微缩版。需要提一句,这张画不属于乌菲奇,而是收藏在梵蒂冈图书馆。可该馆的修护工程还要再等两年。

但丁的巨作,是意大利语文学的始祖,也是西方文学由拉丁文转向方言俗语的最早实践。他在诗中报导追随罗马诗人维吉尔游历九重地狱,目睹罪灵们饱受无尽苦刑,做为悔罪的劝喻。这是一个在路上的主题,而古典智慧的引导,至此将达到一个奇点,世界就要进入新的时代。在随后的《炼狱》中,维吉尔对但丁说,孩子,你已阅遍无常之火、永恒之火,前面的路,已经不是我目力能及。除去神学的隐喻,这个中世纪诗人也对一个残暴动乱,同时充满创造活力的未来,心有所感。

走到波提切利这里,文艺复兴仍未进入全盛时期。后面的作品同样伟大,以不同的方式。它们的意义经受得起改朝换代,甚至更大的历史变迁。经典作品的俗价或有涨落,但它们总能卓然立于潮流,乃至自身背景之上。平台即使再强大,也是易衰速朽的宿主,而自私的美感基因却能遗传久远。问起谁是波提切利,至少你会想起那个站在扇贝壳上的美女,可一到他的甲方洛伦佐·德·美迪奇那儿,我们的记忆配额一下吝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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