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DK-11:老朋友,新起点
主题:DK-11(北京站)
时间:2016年11月6日
地点:朝阳9剧场
主讲:张立宪
速记:李京威 李 丽 唐俊红
摄影:郜华欣 朱朝晖
焦虑?不焦虑?
张立宪:大家下午好。感谢朝阳区文化馆为我们提供这么有年代感的场地。我父亲退休前是在县里的文化馆工作,所以见到这里的徐伟馆长也是非常亲切。
去年,我做了一次测试,从五个维度来了解自己,诸如外向度,在集体场合中的“人来疯”性格;合作度,你和团队其他人协同、协作的能力;开放度,指接受学习新事物的能力。这三个字眼听起来很相近,其实差别很大,有的人并不外向,但合作度很高,有的人非常闷骚特别宅,但非常乐于接受新鲜事物。这几个维度一一测过,就能够对一个人的性格有比较全面的了解,可能比星座的解释更准确一点。
还有一个是勤奋度,乍一听是褒义词,但过于勤奋的人也容易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另一个是焦虑度,这个词大家顾名思义就可以知道,焦虑是如今出现频次很高的一个字眼。勤奋和焦虑也并不是等量齐观。有的人勤奋但不焦虑,有的人焦虑却不勤奋,都是有的。
这五个维度,每一项的最低分是1分,最高分是5分,正常的范围是1.9到4.2分之间。低于1.9或高于4.2的,当然也是正常人,没有到看心理医生的地步,只是需要提醒一下自己。
我的焦虑度是1分。
一开始看到自己是1分,多少有点得意。瞧瞧,一点儿都不焦虑,心宽体胖,不着急上火,吃得香睡得香。在现在这种世道,多难得啊。
一起做测试的朋友问我:你为什么不焦虑?是啊,如何让自己不焦虑?我试着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听起来像心理辅导课。
第一,真正做起事情来你会发现,不高兴、抱怨、愤怒是最没有用处的。你只要不高兴,马上就会变得没头脑;也只有没头脑的人才习惯于不高兴,这种人唯一的本事就是不高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你通过生气、抱怨能得到解决的,除非是对你的家里人、下属发脾气,但那不是真的奏效,只不过是情感绑架和威胁,你才能让自己的愤怒得逞。明白这个道理之后,自然就没有那么多气可生了。
第二,有一个老笑话。天上下雨了,大家都急匆匆地跑,一个傻子还在雨中慢条斯理地走。有人提醒他走快点儿躲雨,他说,前头也是雨啊。这听起来很傻,但确实永远有做不完的事。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中年心态,对我来说,很多活压在心头,经常被各种工作、各种事情追着屁股跑,甚至被追得很狼狈,但心里头已经着急不起来了。
第三,凡他人承受的,必会落在你身上。这是另外一个非常沉痛的人生体会。很多天才、学霸级的人,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志满意得,慢慢也会明白:人这一辈子,其他人要承受的伤痛、挫折、迷茫、无助、绝望,你也一样都少不了。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明白这一点后,就很难焦虑起来了。
第四,也是读库这些年的一种经营理念:冰山。冰山露出那一小部分就行了,更大的部分潜藏在水下。对于我们来说也是这样,不用把所有的钱在一天之内都挣完,不用涸泽而渔,透支明天,要给以后留一些机会,留一些资源,留一些事情做。
第五,有时候你还没想清楚就很仓促地去做事情,这种情况下,执行力越强,越容易出事儿,越容易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所以有时候也要提醒自己一下,当你兴冲冲、急匆匆地想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内心不妨停一下,慢一点儿,再想一想:是不是非得这样做?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这些年,有一些事情我们做得很慢,最后很庆幸当初没有那么快得逞。
第六,阿别林现象。这个说法我是上“组织行为学”的课听到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后,美国一所大学的一位老师订婚了,暑假就和女朋友一起回娘家——广袤荒凉的德州。这一对年轻人和女孩的爸爸妈妈,一共四个人住在偏僻寂静的农场,几天下来特别无聊。那个时代没有更多可消遣的娱乐,天又很热。于是有人提出:咱们去吃烤肉吧。其他人都赞成,这四个人就开车去吃烤肉。广袤荒凉的德州,离他们最近的一家烤肉店也有几十公里远。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四个人开着车一路颠簸——那时候的公路状况很糟糕,尘土飞扬,车里像闷罐头一样,赶到这家叫“阿别林”的烤肉餐厅,汗流浃背地吃了一顿饭。吃完烤肉又回去,来回折腾了好几个小时。
这是很寻常的一件生活琐事,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在回家的路上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沉默,过后几个人都不愿意再提这次晚餐。新郎本身就是研究行为学、心理学的,他想,整件事从一开始,提议的人和附议的人都是出于好意,但是最后却导致了一个大家都不舒服的结果。组织行为学就为这次事件起了一个名字:阿别林现象。
读库的团队和我们的读者、作者之间,会不会也有这种情况出现呢?大家都很宽容善意,会不会没有带来一个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局面,反而出现一个彼此都不舒服的结果?
这六条的主题是,怎么能够做到不焦虑?但去年当我测试到自己的焦虑度只有1分的时候,我忽然焦虑起来了。
老师提醒说,这种非常不焦虑的心态,说明你的心理动力不足,这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从去年的读库十周年年会后,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人生目标,就是必须让自己焦虑起来。
这么说好像很矫情、很刻意,没病找病。其实不是这样。去年我们在电影资料馆向大家汇报工作的时候,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些隐性或显性的危机、烦恼和困惑,所以这种焦虑不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而是真实存在的。下面,向大家汇报一下目前读库所面临的一些情况。
第一,读库已经从作坊变成了公司。作坊其实很好操作,并且我们的作坊时段非常长:从2005年开始做,一直到2014年才有了自己固定的办公室。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已经大到、多到靠一个小作坊无法胜任,所以必须要做公司,往公司正规化转变。那么问题就会出现,对我自己的考验也来了。
并且读者也变了。作坊时期,读者非常宽容,就算出现一些错误,不管是编务上的还是客服上的,大家不仅不追究,甚至还反过来安慰我们。这其实是大家把我们当成一个需要帮助、需要同情、需要体谅的相对弱势的对象来看待的。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们也更乐意看到大家可以严格、平等地对待我们,而不是老从体谅的角度来溺爱。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原来觉得无所谓的读者现在极有可能会失望,会对现实与自己预期的差距产生不满。这个危机已经切切实实地存在了。
第二个危机是我们这个小团队。这些年读库团队人数逐渐增加,到现在为止,我们大约有六十六个人。原来人少时,很多时候不需要说话,一个脉脉含情的眼神就够了,哼哼一声或打个手势比划一下,对方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可以贯彻执行。但是现在已经有这么多人,还有很多新人加入,其中有经验丰富的人,他们身上会带有原本的职业痕迹和工作习惯;也有新入行的菜鸟。怎么把这个团队建设好,确实是非常大的一个难题,我内心充满惶惑不安。
第三,从串行到并行。原来要做的事情少,线性流程、循序渐进就可以,做完这个再做那个。现在必须是并行了,很多事情平行推进,多线程、多任务的管理,其实考验非常大。我们经常顾此失彼、按下葫芦浮起瓢,捡了芝麻漏掉西瓜,或者以为它是西瓜,但发现那个芝麻也很重要,诸如此类,经常出现狼狈不堪、灰心丧气的情况。
第四,我是一个编辑,血液里流淌着编辑的基因,但是现在不得不让自己成为一个管理者、运营者。这个转化也非常难,我甚至经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够格,是不是能够胜任、能够顺利完成这种转变。
相比于现在,原来的日子确实很好过。编稿子虽然也会熬夜,但要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其他事你都不用管,它自然而然就有了。读库头几年,推广、营销、广告都不用做,我记得只做过一件事。我和六嫂有一次去吃火锅,火锅店的墙上有很多人留言,其他人都是表情达意,六嫂在上面写了一句:“《读库》真好看啊!”希望以此来钓鱼。这可能是读库早年间唯一的一次地推活动、户外广告吧。现在如果只是靠去火锅店刷标语,已经不够了,要增加很多运营的成分,确实是非常大的考验。
第五,从增益到止损。原先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的是挣一分钱就多一分钱,挣十块钱就多十块钱,每天的快乐就是数钱,数钱数到手抽筋,然后就自然醒了。现在想的更多的是怎么止损,不让一件错误拖累其他做对的事情。你做的事情体量越大,你的判断失误导致的风险也越大,极有可能会把之前辛辛苦苦挣来的那点钱全给搭进去,多少年积累的品牌毁于一旦,多少人多少年的心血可能一夜之间就没了。
第六,我们一直得意于“成本没有上限,时间没有下限”,但事实上“时间没有下限”常常成为我们无能、低效、拖沓的借口,本质上是你没有管好自己,没有做好时间控制。这也是近一两年来非常沉痛的体会。今年读库的很多书没有按时出来,并不是今年造成的,而是此前一两年种下的因。老是慢条斯理做一些事情,自己还挺得意——没事儿,我就这么慢慢打磨、精雕细刻吧,导致这两年我们屡屡失信,失信于我们的作者,失信于我们的读者,说起来非常沉痛。
今年一位老人去世,她的书稿在我们这里也有好几年了,但是因为我们管理不善,导致直到老人去世,这本书也没有做出来。那天听到噩耗后,我真是羞愧难当,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伪君子,答应别人的事情没有做好。
那一刻,我是真的焦虑起来了,觉得再也不能这样活。
这六个因素都真实存在着。还有一个——我去上了长江商学院。据说很多企业原本经营得好好的,他们的管理人员读商学院后,结果企业就倒闭了。
商学院本身是实践性很强的一种教学体系,一线经营的人已经做出来了,再去总结成理论,并让其他人参考对照。开始上课后,我也一直提醒自己,如何来判断,如何将学到的这种很新鲜的、听起来非常让人兴奋的经营管理知识和自己实际要做的事情对接、匹配起来。对我来说,这方面的知识本身就是非常严重的短板,所以上课也很认真,如饥似渴地学了很多东西。但是怎么学以致用,同时还不学歪了、用歪了,也是非常大的考验。我大概明年毕业,希望那会儿读库还在,要不然商学院可就多了一个反面案例。
苏阿姨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叫“用户画像”。遗憾的是,虽然大数据那么方便,但我们一直没有把这方面的工作做到精细化。
亚马逊这样说:“只要用户产生了和客服沟通的行为就意味着产品功能的不尽完善,只有全程静默而无须求助于人的状态才是程序美学的最好表彰。”我看到这个说法之后很激动,尤其对我们闷骚的天蝎座来说,如果大家都一言不发就把钱交给我们,该多好。这应该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但看一下我们所做的事情,有可能和读者之间一言不发吗?有可能没有沟通和交流吗?当然这个沟通并不是服务中的细节,而是其他方面的交流。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读库有很多群落,不管是网上的还是生活中。读库QQ群的口号叫“除了读库什么都说”,我非常喜欢这句话。其实,我在和各地的作者、读者交往时,基本上也不聊读库,除非听他们提几句意见,吐槽几句。这些年下来,彼此处得像亲戚一样,每到清明节前后,就能收到茶叶;每到十一月份,就会有一封手写信……这成了书之外、生意之外的一种来往。
前些年,成都的一位读者——因为我们都是吃货嘛——经常给我寄一些成都的小吃。2008年,她问“你爱不爱吃辣酱”,我马上说“官人我要”。过了几天接到一大包很重的辣酱,当然是快递到付。打开一看,是一小袋一小袋包扎得特别严密、特别周到的辣酱。糟糕,现在说到这些辣酱,我还是忍不住要流口水。四川、重庆的辣椒好吃也是在情理之中,我就给她打电话,说辣酱确实很好。当时我并没有注意看快递单上的发件地址,其实那不是四川的,经她纠正,才知道这是她妈妈做的,从银川寄来。原来宁夏的辣酱也那么好吃。
到第二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她又问要不要辣酱。我说不要再麻烦老人家了。她说不麻烦,这样可以让妈妈有事干,她也很高兴。既然这么说了,我就顺坡下驴,“官人我还要”。听她介绍说,宁夏的辣椒多是出口到阿拉伯国家,很少在国内销售,整体做法和我们常见的也不太一样。
我这个人很像恐龙,反射弧很长、反应特别慢。都吃了两年辣酱,还这么好吃,我才想起来,能否大规模制售?我一面为自己的商业奇想得意,一面给她打电话,说有没有可能让咱妈入股,我们来做一个辣酱厂?她说不可能,因为这辣酱只有某一块地里的辣椒才能做出这样的效果,产量非常有限,只供亲戚朋友享用。
每次收到辣酱,我多少有点心安理得,自己的口欲得到了满足,老人退休后想做事的欲望也得到满足,但还是应该打电话给老人家表示感谢。我就要了老人家的电话。打过去才知道,阿姨姓苏,是宁夏大学附属中学的退休人员。然后就聊起来。
一聊才知道,苏阿姨双侧股骨头坏死,她的辣酱是自己拄着双拐做出来的。
第三年再收到辣酱的时候,又打电话过去,才知道苏阿姨不仅仅拄着双拐行动不便——这个反倒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她双目近乎失明,视神经萎缩,从医学角度来说是盲人级别。
这一包包辣酱,原来这么做之不易。
我打电话到成都,说辣酱以后真的不能再要了,这太难为老人家了。她说,没关系,反正妈妈每年都要做。然后给我大致讲了一下自己母亲的情况,也鼓励我多跟苏阿姨聊聊天。
这几年间,我每年夏末秋初都会收到辣酱,也断断续续、或长或短跟她打了许多次电话,逐渐拼凑出苏阿姨的人生经历。
苏阿姨的父亲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经济,1949年前后在银行工作。她的妈妈在南京大学读书,一开始学医学,但医学生花费比较多,读不起,就改学生物。因为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所以她就去做家教,家教的人家就是合肥四姐妹。从《合肥四姐妹》那本书里我学会一个词叫“干干”,这是安徽人的说法,将家里的阿姨、帮佣称作“干干”。那本书里特别让人有感触的是,这些干干和大家族里的人员并不是主仆关系,很多时候是同吃同住,很多人的生老病死也是在这个家族里。后来风云变幻,张家也有倒霉的时候,反倒是这些佣人们去接济他们。苏阿姨的妈妈因为做家教,就和四姐妹结为金兰之好。据说沈从文和张兆和的恋爱,她起到了很大作用。按照苏阿姨的说法,后来历史书上把这个功劳归给胡适,那就不跟胡适争了。
苏阿姨的妈妈是卢作孚的学生,毕业后被卢作孚推荐去上海,在虹口中学教生物。她父亲本来在银行工作,为追随太太,就去了上海第六十中学教地理。他们有三个孩子,苏阿姨是最小的。到1957年反右,他们毫无悬念地被打成右派。1958年,一家要被下放到宁夏。三个孩子中的老大已经考上了北大地质系,夫妇俩带着苏阿姨和她二哥,四口人去了宁夏。
她的父母到了宁夏,先是修路,住在工棚里头,然后被安排在灵武县,先是小学老师,后来又在一所中学执教。苏阿姨就跟着父母,从银川到灵武。
苏阿姨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中考的时候是灵武县第二名,但因为出身问题,没有被录取(五十年后才知道是被人顶替),所以她的学历就是初中毕业。她原来志向很高,因为大哥是学地质的,学制六年,她就非要超过哥哥,说要学八年。妈妈告诉她,学八年的只有医科大学,所以她一直是想考中国医科大学。但这个初中毕业生却要上山下乡,到林场去劳动。她十四五岁的时候,身高只有一米四五,已经进入青春期,却有很严重的妇科疾病,因为她自己一点生理卫生知识都没有,直到几年后跟妈妈交流时才知道。患阑尾炎,她被送到银川医院,因为治疗不及时,医护手段也落后,所以又是肠粘连。她这一辈子一直在和各种疾病纠缠。
出院后,林场却回不去了。林场的人告诉她:你在银川治病花的钱,都超过你为国家做的贡献了。她被退回灵武,很多红五类的子女都没有工作,她这种黑五类的子女就更没戏。1968年,苏阿姨结婚,嫁给一个运输公司的司机,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她的工作就是在运输公司做车工、钣金工。
恢复高考的时候,她第一年考了三百零五分,据说这个分数可以上北大、清华,但政审没有通过,第二年还想再考,已经超龄。
父母平反,落实政策,退休后,她得以顶替父母的岗位,到灵武中学当老师。但学校不允许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人教初中,所以让她教小学。她又自学电大,来与自己的工作相配。
苏阿姨的家庭生活也很不幸福。1982年,她得了系统性红斑狼疮,到上海瑞金医院治疗,治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上海再回到灵武,丈夫委婉地提出离婚。
关于家庭生活的是非曲直,我们不好判断,也涉人隐私,不便多说。苏阿姨告诉我,她在上海治疗的时候,瑞金医院的医生跟她说:“你的治疗效果非常好,如果照料得好,大概还能活十二年。”她就想,我不能离婚,否则三个孩子怎么办。她决定熬过去,假装没听懂,不就十二年嘛。
到1987年——苏阿姨跟我说的是:“已经说出这种话来,不离也得离了。”——她在这一年离婚,独自带着几个孩子。
苏阿姨离婚后,不愿意再在灵武生活,就想办法调到银川的宁大附中。她没有教职,是图书馆管理员。
治疗红斑狼疮要用激素,所以她的肾功能衰竭,患上尿毒症。女儿因为要照顾她,学业没有顾上,高考落榜。
苏阿姨得尿毒症后,在北京找到一家民营医院,就在301医院后面。女儿正在复读,半年后高考,她没有让女儿跟她一起来北京。
苏阿姨每天晚上在北京的病床上祈祷:不要让她死那么早。如果死在北京,女儿肯定又考不上了。最好再给她几年时间,等女儿毕业,不要让她上学期间成为孤儿。
这次治疗后,医院宣布她还能再活五年。这一年是1992年。
后来,苏阿姨陆续双侧股骨头坏死、视神经萎缩,但她一直活到现在。
苏阿姨的故事,我是几年之间,陆陆续续听她说的。她似乎从来没有抱怨过,就像在说另外一个人的事情。她刻苦钻研辣酱的生产技术,购买小设备,后来还用上了新的辣椒品种,由辣椒和枸杞嫁接而成,辣酱中就有了甜味。她每年买几百斤辣椒做酱,能够做到第一批和最后一批的口味一样,质量稳定。
三个孩子都在其他城市,苏阿姨一个人生活。她对我说,她每天吃饭也是有菜有汤的,标准一点儿都不能降低。她是一个活得很讲究、很体面的人。有一天中午,我给她打电话,听到电话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原来她在做腊肉饭。门铃响,进来一个人,她就让对方把腊肉饭打包带走。为什么打包带走呢?一个原因是对方经常帮助她,另外一个原因是,她说他们家不会做饭,就要给人家做。
是的,在银川这座听起来很偏远的城市,生活着一个身高一米五几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拄着双拐,双目近乎失明,因为看不清楼梯和马路牙子而经常摔跤。一位退休的中学图书馆管理员。
我享受苏阿姨的辣酱七八年了,还是像恐龙一样反应迟钝,后来才意识到应该给她一点钱。我给她发短信说,今年我们又收到辣酱,和同事们分享了,大家一致建议应该给您一点钱。苏阿姨就给我发来一个账号。我给她汇了一笔钱。她说:汇款太多,去掉一个零就可以了,怎么退回。我说:不用退回,以后还要接着吃呢。她就不再多说。
跟朋友讲起这段故事,他非常欣赏苏阿姨接受钱的这种态度。这种一点儿也不腻腻歪歪的感觉,我也非常喜欢。生活中的那种算计、推让和顾虑,我觉得反倒不如和苏阿姨之间的这种关系。这种清爽、明快,真的是太好了。
两年前我发过一条微博:老太太八十多岁,老犯心脏病,每次去医院,都不通知儿女,自己去自己回。在医院期间,要能下床打饭就自己去,动不了就请护工或病友帮忙。她对儿女们说,我是去看医生的,你们又不是医生,来也没用,干好你们自己的事情吧。我要是真的不行了,医院也解决不了,那你们来一次就够了。
这是另一个退休老师的故事,是听苏阿姨讲的。当时非常有感触,就在微博上和大家分享这个故事,有的读者非常赞成这种老太太的刚硬,也有人觉得这对儿女们来说太折磨人了。我想,可能只有苏阿姨这样的人,才能认识这样的老太太,才能和她成为朋友。真的是人以群分。
苏阿姨不是我们的读者。但是因为有这种来往,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有幸被归为和她同类的人。
一群什么样的人?
这张照片是今年8月6号在贵阳西西弗书店,《贵州日报》记者拍摄的。这四个女孩是贵州大学当年同一宿舍的姐妹,一起看《读库》,一块儿毕业,之后天各一方。2016年8月6号,她们从安顺、毕节等地赶来。她们宿舍其实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另外两位正在家坐月子。
这可能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个读者群体,大家在某一段时间相遇,一起成长,成长中有一些共同的东西。
前些年我去广州、杭州时,都能得到热情的接待,但是最近两次接待规格有点低。广州的兄弟告诉我,大家来不了,是因为都在家带娃呢。我认为这个理由很好,并不表示我的人品出了问题。这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读小库”的存在理由。
上周我们在微信公众号里做了一个小测试,起因是微信刚刚推出了针对个人的分销功能。原来的分销只有机构号才能做,现在的分销用个人微信就可以了。如果你的朋友从你分享的链接进去购买产品,你可以从中得到佣金,听起来是一个很不错的推广工具。但是当我们听到这个功能时,心里非常发毛,觉得“这个不大对吧”,所以就想测试一下,在微信号里做了“日课”系列的个人分销尝试。
这是其中有问卷调查的结果。第一个,问大家愿意不愿意成为销售员,有三个选项。结果有三百七十六票认为这是可以的,也真的有四五百人加入分销,化态度为行动。第二个选项可能也是民意的一个很重要的体现,不想“把朋友圈沦为商品传销中心”,有三百六十五票。选第三项的有一百九十二人,至少对我们还网开一面。总体来说,对分销无感的其实占一多半。所以这种销售工具,并不是说开发出来很好用,你就要用。
每个人都会有一笔小小的奖励或佣金。对于如何分配这个回扣,我们设置了几个选项。有百分之四十五的人选择和下单的朋友共享,百分之二十八的人选择把这笔钱全部退还给朋友,百分之十三的人选择“感谢朋友让我挣到钱,我用更多的钱请你吃一顿”,这个选项竟然很高。有百分之十四的人选“私藏小金库”。
看了这个之后,我发现在其他商业环境中畅通无阻的销售手段,在我们这里可能就行不通。
我们把书做出来,还要把书卖出去,但是通过这些朋友们的表态,包括我们此前已经做了十来年的经验来看,在“卖出去”上也并没有下太多的功夫。靠广大的读者,已经帮我们完成这个行为了。所以对我们来说,“卖出去”要做,但是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书做好,做一个安静编书的美男子好了。
今年夏天,我跑了七个城市。秋天时编辑工作太重,否则的话还想再去几个地方。即使在天南地北,都切身体会大家需要得到一些帮助,尤其是儿童阅读方面。所以我们也在想,我们把书做出来,把书卖出去,不是说到此为止了,我们更应该做的工作,其实是售后。
所谓“售后”,并不是物流查单、签收好评,然后就交易成功,高兴数钱了。我所理解的售后,是帮助小朋友把买来的书打开来,把书读进去,这可能比我们把书卖出去更重要。我们今年下半年开始筹建团队,准备好好做,不仅仅是编书,还要帮助大家读书。
目前已经积累了一些东西,除了版权内容,还有已经录制好的三百六十六集《今天》、读小库低幼年龄的绘本,我们也都做好了有声化。
前段时间微博上有位朋友@我,大意是他已经好几年不订《读库》了,突然发现我们还在,他说,打心眼儿里为我们高兴。
我这个恐龙啊,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反应过来:其实这种读者也很好啊。而不是看到我们不行了就说“活该”,看到我们红红火火就说“早晚也没几年了”。
读库做了十几年,现实生活中能够维持十几年的爱情和友情又有多少?更何况这种并不紧密、并没有契约束缚的编辑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十几年来,大家都在变化,也许变化之后依然觉得很对路,继续同行;也许觉得不那么对了,分道扬镳。我觉得这都很正常。但是把我们扔掉几年、然后发现我们还在的时候,真正打心眼儿里为我们感到高兴,能够有这种心态,就很让人感动了。
相隔几年再见,发现读库还在,并且彼此还能留有善意,保持那份真诚的祝福和长久的信任,就很美好。
为什么一些朋友离开我们?因为《读库》已经让他读着不过瘾了。《读库》大部分的文章都是三五万字,如果它能够起到一种药引子的作用,让某个人对某个领域产生浓厚的兴趣和强烈的了解欲望,从三五万字扩充到去读这个领域的三五十万字的东西,甚至去读三五十本三五十万字的书,我觉得这种结果是更美好的。所以对于有一些朋友抛弃我们,奔向更加美好的彼岸,我们也为他感到高兴。
我们也需要在《读库》选题的广度和深度上开拓,每期既有坚守,也有变化,而不是固定性的思维。希望《读库》最近搜罗的选题,在接下来还能够让大家不离不弃。
今天现场的这样一群人,本来天南地北,毫无关联。刚才入场时看到四个女生,她们好像是通过网上认识的,借这个机会,大家提前两小时来,一起吃个饭聊聊天。我认为这种从内部生长出来的关系、理念,可能远远超出那些商业教科书记载的案例。
我们希望做的很多事情是出于内驱力,而不是靠外面的因素来推动。希望我们都不要有固定性思维,而应该是一种变化的、进步的、成长状态下的思维。
还有怀疑精神,我们可以彼此质疑,相互批评,而不只是追求一种简单的肯定,一种粗暴的确定无疑。大家也能够包容彼此之间的分歧,这些共同的东西,可能就是我们这样一群人既模糊又具体的画像。
阅读链
虽然这两年有很多没有做好的地方,但是最好的一点,是已经确定了“阅读链”这个概念。
不管是我们分年龄段、分领域的读小库,还是成人书之间的匹配和衔接,这种阅读链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重复,而应该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我相信如果再给我们三五年的时间,就能够把这个阅读链完成基础建构,然后,就是我们长年累月、皓首穷经的雕琢、调整、开拓和优化。
在几座城市流窜之后,我还多了一份自信,发现自己真的有一种浓厚的托儿所气质。活动现场有很多特别小的小孩,他们见了我居然不哭,也不害怕,并且还能听进去,待上一两个小时。
读库小报的微信号里前两天发了一篇文章《一间可以安身立命的屋子》,讲的是我们的老朋友贾辉丰老师。他“文革”期间自学英语,“文革”结束后联合国在中国首次招聘工作人员,他就考上了。1980年去了日内瓦,按照贾老师的说法,他一到那儿,就感受到辉煌灿烂的文化给自己的那种震撼。他后来常驻日内瓦和纽约,周游列国,搜罗了很多书。他的藏书都不是那种只用来保值增值用的珍藏版,皆为大众版本,都是他自己读的。我们去拜访他的书房,也是去找一些样本供参考。
每次去贾老师那儿,我都会感到双重绝望。第一个绝望是“自己还做什么呀”,现代出版业六七百年的历史,图书几乎没有变化,就那么几种形态,前辈和同行已经做得那么好了,有时候你真的不得不绝望。
另外一个绝望是贾老师问我们的问题:“现在还有人看书吗?”他的意思是即使有能力做好书,但已经没人需要看好书了。对于第二个绝望,我们自己并不担心,但贾老师的体会更深一些。有时候他儿子过来看他,他说哪怕你就在我的书架前站一会儿都可以,但人家对他的书房确实没有兴趣。晚上我们和贾老师一起喝酒,贾老师两瓶小二下肚,就有点动感情了。他说你看我这一屋子书,我自己搜罗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有了,既有讲生存技能的,也有能满足艺术审美和求知欲的,包括可供灵魂安放的,全都有,这就是一间让人安身立命的屋子。如果我父母当年给我留下这样一个书房,我会高兴死的。
听了贾老师的这番话,我就想:也许我们做的工作就是让人安身立命。当然,现在安身立命的路径非常多,并非独此一处。我们就用我们的努力,给大家提供林林总总选项中的一个。
我在木遥老师的微信公众号里看到一句话,说是引自基辛格:“我们正在从通过阅读学习的年代转向通过观看来学习。当你的认知来源于文字时,你会逐步建立抽象概念,让这些概念层层相扣。当你的认知来源于图像时,你的看法会建立在印象和情绪上,而它们很难复现,所以你甚至没法回头检查自己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所影响的。”
这段话说得非常好,我都怀疑是不是出自基辛格老师了。
书到底是必需品还是奢侈品?就这个问题,我们走访过很多读者,我们自己还是坚持做必需品。有一个商业术语叫“高频刚需”。不知道图书这种东西的需求频率是不是高,是不是刚需。希望如此。
这些年来,我们和大家一起进步,不断检讨自己,让自己有所进步。我们在学习编务,学习印务,学习管理,学习合作,学习整合,其实更关键的,是学习语言。
当你学习了一种语言后,它会有利于你的思考,也利于你和其他人沟通。就像今天在座各位,其实已经有了属于我们的共同语言,但我们要是进到另一个场景,虽然说的都是中文,但是彼此可能既不理解也不认可。学习语言不仅仅是小朋友的事,对大人来说可能更加重要。
我们也一再提醒让自己注意时间管理。接下来我们会用很具体的方式,邀请几万名读者,帮助监督、敦促我们。
我刚看到一个说法,一个小孩刚生下来的时候给他一块钱,月息百分之六,然后累积,当他到八十岁的时候,会得到多少钱?八十年一共九百六十个月,算起来是1.06的九百六十次方,是将近二十亿亿亿元。我们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放在时间尺度内的,只是我们原来不自知。
我们的读物,能给大家提供一种什么样的理念、什么样的技能呢?我原本有一个朦胧的想法,就是教给大家不要只干那些机器人也会做的事。但是你现在发现,这个界线越来越模糊。从前很多单位都会专门配一个打字员,但是后来打字成为人人都会的事情,打字员失业了。现在有了语音输入,未来可能都不需要打字了。这是不是机器人也会做的工作?
据说现在在美国,年轻的法律系学生不太容易找工作,因为IBM的超级机器人沃森已经取代了很多法律咨询。人类在法律条文方面的准确率是百分之七十,沃森能够做到百分之九十。所以美国已经号召那些法律系的学生改行,或者至少让大学法律系缩减招生规模。对癌症的诊断也是,机器比最有经验的医生准确四倍,你说未来做医生会不会……人类真是步步退守,不知要退守到哪一步。
有一个好消息:现在人的平均寿命,每年增加三个月,随着医疗技术和其他技术的发展,这已是定论——到2036年,每年会增加一岁。
此前几年,人类的平均寿命从七十九岁到八十岁用了几年,未来这个加速度会非常快。所以奉劝在座各位,2036年之后,也许我们还会有《读库》×××年,那时候可能变成三位数了。大家戒烟、戒酒,好好运动,我们好迎接活得不耐烦的时光。
但是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真的是太难预料了。我们现在要对未来做什么准备?我刚看到消息,AlphaGo已经准备打游戏了,之前它是下围棋,现在它要玩《星际争霸》。到2018年,第一辆全自动驾驶汽车要使用了,大概到2020年,基本上大家就不用考驾照了,汽车的需求量降低九成。车永远在路上跑,你用手机点一下就能就近为你配车,把你送到目的地。未来人们会开车就像现在有人喜欢骑马一样。那时候交通事故将大幅下降,保险业也将改观,许多保险公司要关门。
属于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这个时代物质越来越丰富,现在所有的东西,包括读库出品的所有东西,都不是必需的了。商家的责任就是给大家提供一个“非买不可”的理由或说辞。肉体上的欲望极容易得到满足的时候,未来精神、娱乐、文化方面的需求是什么样?这可能是我们未来还有事可做的一个空间吧。
《读库0600》的扉页,我给自己留了一个彩蛋。十一年前的今天,这本书出生。十一年过去了,我自己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一年。2006年11月6日是我三十六岁生日,第三个人生的本命年,明年是下一个本命年。在这一个轮回中,我找到了自己一辈子要做的事,就是我们现在的事业。
我们不像很多投资人和商业奇才,他们做公司就是养猪,养大了卖掉。我们做《读库》,既是原因,也是结果;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是旅途,也是终点。过去,现在,未来,我们与你相伴。
谢谢大家!
现场拷问
读者:六哥您好,第一个问题,我们想知道你这一年在读库和读小库上花的时间和精力哪个比较多。我是《读库》的粉丝,但不是读小库的粉丝。我们感觉这一年《读库》的质量有些下降了,不单在外表上,还有内容方面。所以我们在一起讨论时会想,会不会是六哥花在读小库上的精力多了,所以顾此失彼,造成《读库》这样的状况。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改版。就我个人而言,是不满意的。我认为老版的《读库》在气质上还可以跟读小库比,因为读小库特别漂亮特别好看。虽然老版的《读库》说不上漂亮,但它在气质上更高大上,有一些清高,但这种清高大家能够接受,也比较喜欢。但新版感觉在外表上不行,在气质上更不行,这是我个人的感想。
第三个问题,我们觉得读小库挺贵的,想冒昧地问您,读小库的销量是否如您当初的预期,虽然贵但还是有很多人买?
张立宪:第一个问题,我给自己确定了底线:其他的书我最后终审就可以,《读库》还是我自己组稿,自己编辑,一字一句都是我自己编的,所以大家的不满意跟其他编辑没关系,冲我来。我也不想推罪给外部的环境。刚才所说的“固定性思维”和“成长性思维”,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顾此失彼、见异思迁,我们一起往前走走看。如果实在不耐烦,可以先抛弃读库一阵,过两年再看我们做得怎么样。
除了一年六本《读库》,其他书今年出的相对较少。这不是今年,而是去年造成的。去年和前年,我们团队人手不够,与计划和产能不匹配,导致今年很多书拖了很长时间没有做出来,这确实是失信于读者,也失信于作者,让我们羞愧难当。三百六十六集的《今天》、几百首《日诵》,配了很多有声书,也拿到了很多版权,都还在我们的宝库里放着,没有和大家见面,这是被我们严重滞后的事情,需要检讨。
第二个问题,改版后的《读库》您不喜欢,相反我很喜欢。上周在杭州,有读者提到《读库》前年发表的《下乡养儿》,他自己非常不喜欢,认为怎么能发这样的文章呢?我说,我不能说服你,你也没必要改变你的态度。但不妨看看,也许另外有人喜欢,其他和你持相反意见的人也许会让你看到问题的另一面。
《读库》改版的想法,已经专门写文章解释过了,但永远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对我来说,2016年的《读库》放在2006年,不可能出成现在的形态,但在2006年形态下出的《读库》放到现在,我们也希望它有所变化。这种变化就是降低阅读的仪式感。我想阅读应该是自然而然、随随便便、平平常常的事,这可能是我们改版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除了降低仪式感之外,还有一个考量,就是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读库》改版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世纪文景的沈宇老师也发表过意见,他说别人可以很喜欢你、尊敬你,但你不要太高抬自己。这次《读库》改版,其实是我们降低姿态的一种尝试。只能跟您说一声抱歉了,希望您不要因为我们的外表怀疑我们的心灵美,也不要因为心灵暂时不美,怀疑我们的本质不美。
第三个问题,读小库到底贵不贵?不以出品方、不以商家的身份来说,单独做为第三方,我也认为读小库不贵。大家都有消费海外图书的经验,也可以对比一下读小库和海外图书的品质,看看有没有差距。如果没有差距,再对比我们定价上的差距是多少。许多海外图书都是在中国印制的,并且中国印厂做海外图书,还有出口退税的待遇,我们要承受的成本不比国外图书低,甚至更高。说到销量,不瞒您说,销量不是很高,但也可以支持我们把事情继续做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下一季读小库出版比较慢的原因,读小库出了两季,已经创造了很不错的成绩,起点也很高。但需要调整、检讨的地方也很多。做完前两季之后,有朋友说你这个做法太好了,为什么?一年出四季,四季中每个年龄段的全年定价是两千块,自然就把针对的人群给选出来了。经他这么一说,我反倒吓了一跳,我相信一年愿意花两千块钱给孩子买书的人不是少数,但这也意味着把另外一些人拒之门外,所以此次调整也跟价格有关系。我们不能通过降低品质、偷工减料来降低书的定价,那就想些别的办法,让一些家长没有那么大的经济负担。
不管怎么说,读小库还只是非常小的品牌,在童书市场上也只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不显山不露水。虽然今天济济一堂,支持的人很多,但可提升的空间还很大,我们也担心能不能把描绘的阅读链蓝图真正实现。也许每一步都很惊险,我们没有迈着大步充满信心往前走的自信,只是希望明年、后年还能做下去,能够把自己的计划、规划实现就很不容易了。在过程中也需要适时停下来检讨、反思,把所有人的意见汇总到一起,虽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至少拿出一个最不坏的方案。
今年好像是我说话最多、最话痨的一年,仅次于做《读库》的第一年。2006年,我写了很多文章。只有当内心不清晰、不笃定的时候才会说这么多话,通过语言表述来梳理自己的思路。我到现在内心还有很多不踏实、不确定的东西,今天和大家在一起沟通,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答案。
读者:您好,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关于《读库》的问题,绝版的《读库》有没有再版的可能?现在早几年的《读库》已经找不到了。如果在淘宝上搜绝版图书,会发现很多绝版《读库》价格炒得很高,很希望再买一些老版的《读库》。
第二问题,读小库套装里带的AR乐器的产品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兼容性不好,我的意见是,《读库》做书做得很好、很精致、很棒,如果有精力还是应该把书做好,AR有很多厂商在做,并不新鲜。所以还是把书做好,这是我的个人建议。
张立宪: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AR确实有各种问题,但也有很多惊喜在里面啊。允许我们试一试吧,希望尝试不至于把很多人气走。
今年有一件很痛心的事,江苏有家纸厂因经营不善关门了。我们把他们库存的纸全部买了回来,但是很快会用光,之后这种纸就没了。当时感到痛心的原因是市场不支持它了,我们在做自己的事时也是如此。出版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众筹,一种团购,支持的人多了就能做得很好,支持的人少了就灰溜溜地收回自己的念头,所幸现在我们的众筹和团购过程中还算顺利。
旧版书再版,考虑到库存和流通率的问题,暂时还做不到。如果未来我们品牌做得更大是可行的,所以我既不能给您一个肯定的答案,也不能否定这种可能。
去年我们尝试过数码印刷,按需印刷,这是一个可行的道路。但数码印刷其实是打印、不是印刷出来的,还是略有差距。况且我们能不能和印厂对接好,两种书之间的这个差距大家能不能接受?我们未来可以尝试一下,如果可行,也许会更快一些实现您的意愿。
读者:您在长江商学院到底学到了什么?对于《读库》实际的经营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帮助?如果说回头看的话,有没有更好的学习方式?
我发现近一两年推出的读小库非常受欢迎,我每次也会购买。另外我也看了您在读库公众号发表的《读库的生意经》那篇文章,但我发现好像在今天的分享里,您的主意又变了,要求加快速度做一些特别的事情,这些是不是都和就读长江商学院有关系?
张立宪:长江商学院的门槛很高,我是拿了奖学金才去读的,如果让我自己花钱去读,可能暂时也不具备这个条件。但确实非常有收获,弥补了我很多知识上的短板。在长江商学院也是在学习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是我原来不掌握的。
您所说的加快速度,和我们原来所说的精雕细刻并不矛盾。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一本书迟迟不出版,并不是因为我们在精雕细刻,而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低效、拖沓、管理不善造成的,必须要把问题改正过来。时间成本要保证,但又不能成为一个借口。
读者:我第一次来参加《读库》的读者会,我感觉六哥今天说话好像不如码字和编书那么优秀。我是七零后,有一个快九岁的女儿,我本人是《读库》的读者,也正在培养我的女儿做读小库的读者。我觉得目前在国际或在国内都有一种多元化的趋势,包括现在的年轻人,七零后,中年人的阅读习惯,对阅读所需求的信息,所获得的感想,对阅读价值的理解都是很多元的,所以我觉得《读库》可能也不一定非要做成适合普罗大众的读物。这也是相知的过程,你做的书符合我的价值,符合我的观念。我对它的兴趣度是跟个人的阅历、兴趣有关系的。但我觉得不能因为个人的想法,个人的兴趣爱好,就否定《读库》这本书的价值和背后编辑的付出。
另外,读小库的价格可能不便宜,但是读小库本身印刷特别精美,我自己非常喜欢。将来需要想办法让更多的人知道有读小库。现在的学校,特别是小学,也在加强小学阅读习惯的培养。我觉得读小库也可以走进学校去,跟学校一起把好书和这种阅读的试验教程结合起来。这个建议仅供参考,谢谢。
张立宪:其实我们做的很多事,第一个考虑的是怎么打消对方的顾虑,把书往学校推,顾虑不仅没有打消反而会增加。我们的书放在网上,您来买,自己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如果放在学校,您的小孩带回家说“妈妈,学校让买这个书”,您会怎么想?尤其现在反腐形势这么好,老师和家长不敢做这个事情,他们也为了避免一些嫌疑,确实有时候做事,旁生的枝杈太多了。
当你在做童书的时候,周围的人也在做童书,不可能不管不顾,就做自己的,也不可能完全向其他人看齐。对我们来说,最好去做别人不会出的书。即使我们卖得非常棒的书,像《花园小象波米诺》、《大自然》,甚至像《绿老鼠大闹大饭店》、《猜盒子》这样的书,都不是我们抢来、争来的,而是这些书放在版权公司根本没有别人要。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价值,一开始确定做读小库的时候,我就想尽量选择“非迪士尼”的作品。迪士尼肯定是好的,深受小孩喜欢,但是小孩也不能全看迪士尼,这是我们的考量。
成长和阅读,可能就是心智编码和解码的过程。我们尽量给小朋友提供更丰富的选择。
读者:估计年年都有人问,《读库》的电子书到底什么时候能做出来?一直说慢慢做,但也太慢了。
张立宪:当我们在路上走的时候,外部的风景也在发生很大的变化。就拿《今天》的视频来说,这三百六十六个故事,我们是从去年开始录的。摄制组给了一个很优惠的价格,估算好成本,我们就做了。做的时候没有想太多经济回报的问题,但是在做的这一两年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视频传播的方式,大家也愿意为视频付费,已经远远不是去年和前年的环境了。当我今年向一些土豪介绍,我们有三百六十六集视频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这是大IP,说明视频的市场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是电子书市场的变化我还没有看到。
现在很多年轻人也已经习惯了用电子书长期专注阅读,但是在电子书行业里,这两年的数据比前两年还稍稍难看了一点点,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我自己检讨,我们没有拿出拍《今天》三百六十六集视频的魄力来做电子书,原因是视频马上就能知道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电子书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只要方向确定了,做起事情来反倒简单。可以想象一下,今天大家手里拿到的这套《山是山水是水》,若是变成电子书是什么样子。
再观望一下吧,也许技术的突破明天就能到来。
读者:您好。我是私人发起书店的一个参与者,在我们张家口遇见书店里有一个书架,专门放着读库所有的书,每次到书店,其他的书我都推销不了,唯一有成就感的就是站在读库书架前,对来的读者,我会特别热情积极地推荐读库的每一本书。为了做好推介,我研究了很多读库书籍介绍,还有视频介绍。我在想,精神和品质,是可以用来共享,甚至是分享的,它是一种积攒了美好的享受。
张立宪:昨天我接到一个微博私信,有一个开书店的哥们儿卖掉了一本《读库1604》,他很高兴,说这是给《读库》十一周年最好的礼物。
他的书店开在衡水中学里面,在一所高中卖掉一本跟高考无关的书,真是不容易,确实是很有意义的时刻。
余总:我是巴慕达中国的总代理,《读库1502》里讲的风扇就是我们的产品,我稍微谈一下我个人对分销的看法。大家现在都使用微信,你会通过微信把你认同的东西发给朋友,而自己不认同的则绝对不会向别人传播。通过微信,大家会了解到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拥有怎样的“三观”。这个行为的本质是什么?是我们想把好的东西与别人分享,而不想把不好的东西给别人分享。
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都可以把自己认为正确的、美的东西跟别人分享。也许“分销”这个词有点不合适,如果把它换成“共享”,我觉得可能就会好很多了。
张立宪:我也相信大家都并不反对,而且非常乐于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推荐给朋友,只是不愿意这件事还与利益有瓜葛。接下来,我们还是安安静静地做我们的书好了。分销也好、免费也好、推广也好、传播也好、扩散也好,就让它自然而然地发生吧。
读者:2016年我对读库不太满意。您老说自己是个老男人,但其实很开放,关注很多东西,包括正在做的读小库、艺术设定集系列。但是这两个系列对我来讲完全没有需求,我觉得您很多精力被占用掉了。做出版,是不是应该只做自己擅长的、更有优势的东西,还是说必须要照顾到市场?这里需要有一个平衡。
我希望您能够给我们这些读者一个比较清晰的脉络:读库到底是顺着什么线在做?读大库是主线,还是以后就只做读小库?是顺着年龄线在走,还是说遇到什么好的,随便抓过来就做?我想知道未来读库能给我什么。
张立宪:最近这两三年,我一直处在高度密集的信息洪流中,不可能没有反应,也不可能谁的话都听。我想这两年真正让我耗费心力的就是这一点:身处信息洪流,如何自处?大家的各种意见、各种反馈,风起云涌。当年我们全年订户一千人,现在我们全年的订户一万多人。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处理器都运转不过来了。
几年前我收到一位老师的投稿,这份稿件并不适合《读库》,我就给拒绝了。这个老师在投稿时说自己对《读库》非常认可,也非常喜欢;而稿件被拒绝之后,他提到《读库》基本上就是嗤之以鼻,不过尔尔了。过后我想,不是有个说法叫“不问动机”吗?抛开这种情绪化的东西,其实这位老师说的意见,很有道理,我应该听进去。
关于读大库和读小库的问题,什么赚钱我们就做什么吗?肯定不是。我们也做许多不赚钱的事,但与此同时,又不得不考量商业因素。读库原来只有我一个家庭,我和我太太,再坏又能怎样呢?现在已经是有六十多名员工的团队了,身后是六十多个家庭。所谓利润,“润”就是要润泽上游和下游。刚才提到的今年倒闭的纸厂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下游的润泽才关门的。
游戏设定集这类书,去年之前,我也没兴趣,我到现在也不会玩游戏。我们做这类书,不是因为它很能挣钱,而是觉得它应该有。
现在的文化创意公司,各种动漫公司、游戏公司,有没有真正学习西方成熟游戏制作公司的开发、创意思路?还是仅仅学了一些套路?我们是想通过游戏设定集向大家呈现游戏的创意过程和脉络。结果很不幸,到目前为止,买这些书的依然是游戏玩家,那些真正的从业人员却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学。这确实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我老觉得游戏从业人员这么多,每本书的印量都是几千册。但这些书卖得并不好。唯一一个有游戏从业者参与的案例,是一家游戏公司的老总买了很多本,当投资方跟他催进度的时候,他就甩给对方一本《〈辐射4〉艺术设定集》,看看人家国外做一个游戏花了多长时间。
这套书对我们来说不挣钱,对从业人员来说也无所谓,我也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走。但是其他出版机构对它有兴趣的也不多,如果我们不出它,这个门类在市场上就没有了。我们在做书的时候,第一考量是这本书应该被出版,这也许是我能回答您的最确定的一句话。至于说它是否赔钱——赔也赔不到哪儿去,挣也挣不到哪儿去。
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基因是读大库的基因,但这两三年因为团队建设不足,导致读大库的出版没有跟上,令大家有所失望。今天我最害怕有人说的最刻薄的话,就是“你说的一套又一套,但是出的书却越来越少”。非常庆幸,今天没有人这么说我,但并不是自己就想不到。不能再“一套一套”地说话了,明年我们会出什么样的活儿,请你再等等,再看看。
读者:我从来没有玩过游戏,也不喜欢玩游戏,但是我买了《〈功夫熊猫〉艺术设定集》。我在翻这本书时,深深体会到细节的重要,还有关于匠人精神的传承,所以我忍不住想跟读库的粉丝们分享一下。
我们不能站在现在却永远活在过去。读库其实并没有强调它跟读者之间的关系有多么深厚、多么温存,而是两者一直在分享对于美、细节、精神的共同感情。我们活在今天,却能够通过一本书,通过一系列的书去看过去、看未来,在这一点上读库做得非常好。时代在变,人也在成长,为什么一本书不能成长?读库为什么在未来不可以变大,海纳万千世界,做各种各样类型的书给各种各样的人看呢?为什么一定要锁定“中老年”,给垂垂老矣的人看呢?
张立宪:记得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探讨对于那些民间工艺者,我们应该记录什么。不要老是记录他们累得腰酸背疼,手上全是老茧,不要记录动作片的那一部分,而是要记录他们脑力活动的那一部分。
《读库1605》已经付印,这期的头篇就是讲一位做漆器的工艺美术大师。这篇文章很少描写他多么刻苦,而是着重讲他如何把这个活儿干得漂亮。我一开始给这篇文章起的标题是“漆匠”,但这个标题被受访者否定了。他们不喜欢被称作“匠人”,或被评价为“有匠气”。
我也不知道现在所谓的“匠人精神”到底应该怎么理解,我觉得首先应该是专业。
记得年中一席谈的时候,我们说到希特勒那个例子。二战时期,盟军在制订诺曼底登陆计划之前,请哈佛大学的穆雷教授做一个课题,研究分析希特勒的性格特征。穆雷来哈佛之前,就研究日耳曼民族。穆雷教授和他的课题组最后给盟军指挥部出具了一份《希特勒性格分析报告》,其中第五条是:当纳粹德国处于失败境地时,希特勒有可能躲在地下掩体,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选择自杀。报告传到盟军高级将领手里,据说巴顿将军当时就把它撕碎了,认为纯属胡扯。当时纳粹德国正如日中天,希特勒不可一世呢。
当时穆雷教授做出了这样的分析,我认为这就是专业。那么我们干的每个行业,有没有可能做的这么地道?
《读库1405》里有一篇文章《半亩山池半壁天》讲半亩园,作者是清华的贾珺老师,研究园林。贾老师跟我说过一件事情,是关于圆明园的。
圆明园和凡尔赛宫、圣彼得堡夏宫大概是同时期修建的,因为那三个皇帝都是特别喜欢搞大场面的人。圆明园里面的大水法是怎么做的?那时候没有机器,怎么让喷泉喷出水来呢?就需要从高处有水注入,这样的话水才能流出来。问题来了,怎么从高处注水?解决之道是什么?
一开始是用牲畜运水,但后来觉得成本太高,就让官府去大街上抓老百姓,去监狱里抓囚犯,因为人比牲畜还便宜,还好用。这就是圆明园美轮美奂的艺术效果背后的真相。我们的人力太不值钱了,我们的人工到现在也是这样。人工太便宜,便让我们放弃了去寻找一个更好解决之道的机会。对人不尊重,对人的灵性、理性、智慧的疏于挖掘,最终吃亏的是谁?
读者:我是做童书的,说一些有关童书的事。经典童书太多太多,现在引进的很多国外童书,并不是大家看到的那样外表花哨。其实国外的童书要有内涵、高深很多,对儿童的影响也是非常深的,童书的色彩是作者经过很多的构思和设计才选择的,并不是简单地搭配在一块儿。
读小库的设计风格,完全延续了读大库的成人风格,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似乎稍微冷门一些。您说想做一些别人没有做过的、相对比较冷静,但也很有需要的童书。然而我觉得儿童看书和大人是不一样的,他是完全感性地、从兴趣点切入的,如果不能从最开始的切入点吸引他的话,内容对他的影响也不会有我们成人所认为的那么大。小孩和大人看书完全是不一样的,是两个思路。
读小库很美,从大人的角度来看确实很漂亮,品质也比很多其他童书好。但是能不能从它最本质的内容入手的同时,兼顾它的设计风格,从两方面让它达到更合适、更完美的效果。
张立宪:读小库我们酝酿了两三年,一直在困惑,一直在折磨自己,但前两三年的时间也没有今年一年给自己的冲击大。因为事情一旦做起来,面临的更多问题就逼着你必须做出选择、做出调整。夏季套装时,有一本书已经要印刷了,但是觉得不太对,得停下来,最后只好放弃印刷,有很多这样反复的过程。我们都在学习,涉及儿童心理、儿童接受度等方面,我们没有一点点自信。现在通过引进国外的这些好的内容,不仅仅是产品、商业、利润,而是学习,希望尽快把这一课补上,能够让我们的进步速度赶上大家的承受程度,赶上大家对失望、对压力、对差距的忍耐程度。我都不好意思再问大家要时间了,但是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看我们接下来做的事吧。
忽然发现今天快变成一个检讨会了,其实还是其乐融融的。今年我们干了很多活儿,很多活儿也干得很漂亮,但也挡不住我们居安思危、吹毛求疵。
今天大家让我的大脑又开始风起云涌、风云激荡、风云际会,接下来我得拿出足够的时间来消化整理,和我们的斯巴达六十六壮士一起,把事做好。
DK-12,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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