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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在田的主页

30 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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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老实人之死

流沙河

这个故事没有多长,但是是我的邻居的故事,我从小就看得非常之真实,最后也使我很感伤。

我这个邻居叫廖鸿兴,他有两个儿,一个叫廖明扬,一个叫廖明高。他的故事是和一种东西分不开——白蜡。现在看不到了,现在你们看到卖的是工业白蜡,以前不是。

从前这个白蜡贵得不得了。白蜡又叫虫蜡,做这个的全国大概就只有眉山到乐山这一带,而且行销全国。只是做白蜡麻烦得很,现在全部用工业白蜡,一下就取代了,这一门技术也就完全断了,没有传人了。

这个故事就跟白蜡买卖有关系。

我的家在金堂县,是老金堂县,县城就在现在的青白江区的城厢镇,而不在金堂那一边了,现在的县城是在金堂的赵镇。

我青少年时住的那一条小巷子非常窄。那条小巷子住的都是有钱人,其中最有钱的是三家:一家姓何的,他在满清后期当道台,大概管过湖北的西边,宜昌、恩施那一带。这个何道台是很有名的人,现在成都很多的庙宇里的对联都是他写的,他会编对联,其中编得最好的一幅全国都出名的,就是给宝光寺编的,叫“世外人”,他说和尚是世外人,“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就是说你不要以为我们是死死守着几个条条,我们是法无定法的,有时候非法恰好是我们的法。下联是“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对得好得很,这中间包含了道理在里面。他的何家院子修的是北方四合院的格局。

第二家是余家,我们余家院子和他们捱得很近,都在这条小巷子里面,余家院子是按照古老的祠堂修的,就是宗祠、祠堂那样修的,是另外一种格局。

我们对门还有一家米家花园,又是另外一种格局,里面有很大一个花园,很有家产,很多树、花木。

就这三家,其他的都是后来比较晚的时候迁到这里来修的都很差的房子。

廖鸿兴的老家是在廖家场,那儿姓廖的相当多。廖家场就是现在太平镇,距离成都近得多。我们现在从最快的那条高速公路回去,成都就往东这边就要经过太平镇,经过了太平才是城厢镇,城厢镇再过去才是现在的金堂县。我们的城厢镇距离成都88华里,廖家场距离成都只有60里,

廖鸿兴本来是那一个场镇上的鸡贩子,鸡贩子都是穷人去做的。他平时就是去农村里到处收购别人的鸡,收购的价格很便宜,有时候人家的鸡还是害了病的,但是他有特效药,他看到这个病还可以挽救,就以很低的价格买下来,把鸡喂好了再去卖。

并不是每天都逢场,那个时候金堂县城里的逢场是逢一、四、七,就是逢阴历初一、初四、初七、十一、十四、十七、二十一、二十四、二十七,一个月只有九天集市。

太平场也是,它和金堂恰好错开,是二、五、八,那么每个月就有这九天逢场。鸡贩子就用大的鸡笼子,把鸡全部挑起拿到市场去卖。鸡贩子很会讲话,说我这个鸡怎么怎么好,在买鸡的那天早上,一般的鸡贩子就要往鸡的肚子里灌稀饭,这样才可以增加重量。但这个廖鸿兴很诚实,他不灌,由于他和其他鸡贩子不一样,所以他在那里就有了名了,别人都知道这个是个老实人,他卖的鸡,你去摸它的胃,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而其他鸡贩的鸡一摸就是稀饭,现在的鸡贩子更恶劣,灌石头和沙子,过去就是灌稀饭、豌豆、胡豆、玉米,就算恶劣的了。廖鸿兴这个鸡贩子,在那个时候还是一个青年人,由于他这样做,人家就信得过他。

从前我们这一带有好多陕西的商人,每个县开的当铺都是陕西商人开的。有一个陕西的白蜡商人,陕西不出白蜡,更不要说甘肃、河南、河北,绝对不出这个。

说到白蜡,就要讲白蜡虫的养殖。在成都的南部,一般说来眉山是集散地,大批的白蜡生产、仓储都在那儿,全国的人都来买。白蜡又叫虫蜡,生产是很麻烦的,第一必须把虫放到特定的树上,这个树叫白蜡树,植物学上叫女贞树,老百姓叫“别隔蚤”,为什么叫“别隔蚤”呢?就是把它的树枝拿来放到火堆里面,那个叶子霹雳啪啦炸响。老百姓喊的“别隔蚤”,就是烤跳蚤的意思。实际上是女贞树,当地人不喊女贞树,全部喊的白蜡树。

那么这个白蜡树上就要放这个虫,这个虫非常小,只有蚂蚁那么大,一个个的小蚂蚁那么大,这个虫的买卖大概是从宋元明清以来就在川南一带,非常神秘,天亮前买卖,天亮了就买不到了,而且买卖只有一年很短的季节,而且拿来卖的这个虫你基本上看不见,小成什么样子,用很细的竹筒把很多虫装到里面。一个包包可以装多少个?一个竹筒的虫就要上千钱。所以要是按重量计价,这个比黄金都贵。所以他来卖的都是几个竹筒里面装的虫,还要揣到包里面,还要有一定的温度,一旦季节不对虫就会死,白蜡虫非常不好养。虫贩子是专门养这个虫的,虫的成本相当高。

白蜡虫的养殖户家中一般都有很多白蜡树,山上、坡上成片的白蜡树,那么他买了这个虫,就拿来放养。你想这些虫,很小的虫,要拿包包分开,一个包包几个虫,让它出来就挂到树上,而且还要季节对,季节不对挂上去就死了,挂去了还要专心守住,不要有雀鸟来给你吃了。

这些虫很快走那个纸里,一个小小的包包里就爬出来,然后就在树上繁殖,它们本身就能够繁殖,越繁殖越多,繁殖得满树都是。那些小的白蜡虫把各自的地位占到以后,就开始吸树液,它嘴巴有一个细得很的管子,看都看不见,插进去,毛细管作用,自然树的树液就进来,就靠那个营养繁殖,交配繁殖。雄的,雌的,买的时候人家给你配好了的。虫贩子能分得很清楚,因为这些都是一辈子的生意,养这个年年都是他,一直非常信得过。等虫繁殖到把树桠占完,占完以后这个虫每天吸树液就开始长,长出来就真相大白,原来这些虫是介壳虫,在植物学上是极有害的,小的时候只有螨虫那么小,长大了有一颗豌豆那么大,每只虫吸了树液就在背上分泌白色的虫蜡,越积越厚,堆到后来这个树干上满树都看到白的,所有的树干全成白色了,被虫蜡包裹起来了。养殖这个白蜡虫很麻烦,要花很多气力,要防雀鸟儿,还要在树林里守着。看到这个树干全部白了,就希望能丰收,丰收了就可以卖好多钱。

接着的几个月内全部都成熟了,成熟了就拿一种刮的东西全部刮下来,刮下来堆起都很多,然后马上熬炼。一熬炼所有虫的尸体全部都浮上来了,捞了不要,剩下的雪白的白蜡就让它凝结,凝结到一种木制容器里,这种容器是圆形的,像菜板那样的圆形。做好的白蜡直径有将近两尺,这么厚,一块白蜡大概有两三百斤,重得很。把白蜡做成圆形,便于远道的客商买了好运输,如果是散的或者太小了人家运输起来就麻烦。

到川南这一带来买白蜡的全国的人都有,白蜡在这儿成了一桩很大的生意,每年短时间的白蜡交易会都闹热得很,买去干什么呢?

过去,家里照明从不点蜡。所有宗教仪式用的那个蜡主要是清油做的,清油就是菜油,液体的,但是是怎么凝固的呢?不管熬多大一锅清油,永远都是液态的,必须要加一块白蜡进去,加进去就全部都凝结起了。所有的宗教仪式的用品,你想旧社会好多的庙子,富裕人家初一、十五的祭拜,但是这些就需要多少蜡烛敬神?

除了敬神的蜡烛,还有一种叫鱼烛,雪白的,原来最初是用鲸脂,就是鲸鱼的油。所以从外国传进来的都叫鱼烛,都是因为它是用鲸鱼的油熬了。这种鱼烛是非常高档的,旧社会的人有些商家就需要这个,有些有钱人家夜晚就专门有烛台点这个鱼烛,但非常很贵,一般都是很有钱的用,要不就是熬夜打牌赌博的用,因为那个光很亮。

我们家有时候夜晚——抗日战争的时候,电力不足,灯非常昏暗,看不清——家中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大家就早点睡,点的灯都是清油灯盏。如果有特殊事情的时候就去买一种牛油蜡烛,白颜色的,很粗,不是敬菩萨的。那个全国非常之畅销,因为万一一停了电,所有的商家全部都在柜台上去点起,有的鱼烛,有的牛油烛又叫牛油蜡烛,牛油的蜡烛也要加白蜡才凝结得起,鱼烛也要加,但是那些毕竟赶不上迷信用品,这种全国的销量大得不得了。

只是这些蜡烛的制作非要加白蜡不可。我小的时候看他们做蜡烛,熬上一锅清油,并没有凝结,但只要加了白蜡——拿根筷子上面缠上棉花,到熬制的清油里面去点一下,提起来,马上就凝固起了,清油附着在上面了,等它冷了又去点一下,越凝越厚,最后就变成了蜡烛。所以全国各地的白蜡商人都来到这里收购白蜡。

其中,陕西商人最会做生意,有很多外省的人不可能翻秦岭到四川川南来,就在陕西那边买了。因此老陕把这些白蜡运回去开大的白蜡栈,生意做得非常大,白蜡值很多钱,贵得很,所以老陕要买很多白蜡,白蜡买卖被他们垄断了。

从川南收购了白蜡,要运输,旧社会没有车辆,全部靠挑夫挑,一般挑四个白蜡,已经非常重了,好几百斤。专门的挑夫,拿起手拐走一截停一下。这个只能一栈一栈地运,在眉山买的白蜡,那就一个县一个县地运,要根据挑夫一天走的距离来设停驻点,因此并不等于恰好就在县城里设点。

那么在这条路中间,廖家场就是一个点。

从成都北门可以一口气挑到廖家场那儿,60华里,挑那么重只能走那么远,如果空手走一天可以走百里。所以廖家场就有很多堆栈,堆栈是当地人开的,堆栈24小时都有人守着——就像我们这儿开的给人家保管汽车的一样,开过来你要给钱,我要按照一天多少钱收费——堆栈还有各种风险,万一失了火,万一有人偷东西了,不过这些堆栈生意都不错哦,常常都是满的。

廖鸿兴这个鸡贩子在廖家场以老实出名,老陕商人也很聪明,都知道廖鸿兴老实,就跟他说:你把你家中腾出来,你给我守白蜡,我把白蜡放在你家中。廖鸿兴就很尽力,把自己家空的地方全部拿来堆蜡,他一天到晚在家中都守着,也很安全。

每一年都是老陕在川南那边收购的虫蜡,然后雇挑夫沿途运输,挑夫都是固定了的,到了廖家场就全部挑到鸡贩子廖鸿兴家中。廖鸿兴尽心保管,收费低廉,比其他堆栈好,而且他的心不狠。跟老陕商人交往了若干年,老陕对廖鸿兴完全信任,觉得廖鸿兴是很可靠的一个人。

有一年,老陕收购的虫蜡特别多,以往都没有这么多过,堆起来好高哦!老陕就说:老廖,我要回老家去一趟,虫蜡暂时放到你这儿,你不要动,帮我守好就是了,我几个月以后就回来。这个廖鸿兴说:老陕,你放心,我给你守得好,不会有任何损失。这个老陕就很放心地走了,他要回陕西那边去一趟。那个时候,川陕之间没有公路,都是一截一截的,路宽一点的可以通马车,还有很多的路就根本无法通马车了,全部是小路,只能够人走夫挑。所以,这一路老陕从广安这边出川,你要经过汉中这一带到宝鸡,就沿这个路回去了。显然这个老陕家中有急事,所以他就空手回去的。

老陕就这样走了,他走了之后廖鸿兴就认真地给他守白蜡,守了几个月没有音信,连一封信都没有寄回来。如是等满了一年都没有任何消息,人家那些就说:老廖怎么还放在这里的呢?廖鸿兴就说:你不要想,人家他有事情,给我打了招呼的,说几个月就回来。人家说:现在都一年了。廖鸿兴说:一年了,我还是要等着他回来,好好尽心尽力。一年了都还守着,他卖他的鸡,做他的鸡贩子,家中又有他的女人守,还有他的小娃娃,那个时候还只有一个娃娃,另外一个娃娃是后来生的,主要是小娃娃,这个小娃娃就是他的大儿子廖明扬,也没有读过书。廖鸿兴本身就没有文化,廖明扬也没有读过书,就在家中守这个白蜡。

一年了没有任何音信,又等,两年了,毫无音信。廖鸿兴就去问他们这一帮老陕:你们那个张老陕怎么了,两年了都还没有回来,我还给他守着东西的。然后三年了,也没有任何消息,然后他就想我已经等得够了,我帮你守,这三年的钱都还没有给我,你信任我,我也很尊重你,我给你守了三年,你还没有回来。然后我要想办法把你这个东西卖了,卖了我帮你把钱管着。

那一年恰好白蜡的价格高得很,廖鸿兴就说:我帮人家把虫蜡全部卖出去。于是就全部都卖了,卖了就把这个钱拿来保存着。你要知道保存钱也不容易,这么多钱,他又是一个鸡贩子,是穷人,住的破房子,门都关不严。他就去求当地的那些慈善家、有钱人,就说:拜托张老爷、李老爷,这个钱不是我的,你们帮我管着。那个时候的钱都还能够有生利息,如果你交给人家管,你提的利息是很低,人家又是慈善家,当然就愿意给你管。

那是20世纪20年代的时候,物价非常稳定,人们用的全部都是银元,还没有发行纸币。

这个廖鸿兴又等了三年,你想白蜡都守了三年,钱这儿又守了三年,六年了!廖鸿兴突然想到,他说这个可能是命运,这个钱就该我了。他虽然是一个很讲诚信的人,但是六年了人还没有来,廖鸿兴就想:这个钱归我了,老陕不会回来了,可能发生了不测,比如在路上被强盗杀死了,在路上染病死……这都是有可能的。天老爷保佑我,该我发这个财,我要发财!

廖鸿兴就把钱拿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买地搬家。他一个穷人,毫无势力,字都不认识,再不敢住在廖家场了,就想搬进城里,但他搬进城又没有房子,就捱着我们余家院子的左手边,我们的余家院子已经是百多年的老院子了,他就在旁边买了一大片席草田,所谓席草田就是沼泽,沼泽不能够种其他的东西,只能种席草。席草最大的用处是捆扎,所有商家都要用,商家给人家包扎商品就用席草。这个席草田,是道光末年我们的祖宗从乡下来买的便宜田,我们的祖宗把这一片都买了,修了余家院子,这个院子的左边还剩了一大片席草田,但地势更低洼,水更深,因此没有人要。

廖鸿兴是一个俭省的人,看到这一片地特别便宜就买了,买了之后就找了一些工人来,把水排干,在填上土。不过他房子修得矮,都是平房子,所以对于地基要求不高,只要把水全部排了,填上土,夯一下就行了。然后他就修了我们那个时候喊的“廖家笼门儿”,修得非常差,没有办法和余家比,门口也是八字墙,但是非常小,非常短,不像我们那个八字墙地下铺满了石板,他没有弄这些,非常窄的,周围的墙是土砖墙,我们的余家院子都是用的非常好的灰砖,很薄,敲起叮当叮当的响。廖鸿兴很俭省,全部修的是土砖的墙。

廖鸿兴家的笼门儿也很低,八字墙也很短,里面的房子屋檐也很低,总之他尽量俭省。你想他那个时候把笼门儿修了,还买了上百亩的田地,那个时候的田地价不贵,很好买,于是他就从一个鸡贩子变成地主了。

廖鸿兴一家就住到这儿了,就成为了我们家的邻居了。住在城里面保险,为什么呢?因为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天一黑就关死了,锁了,强盗进不来。

那么我在小的时候,就看到廖明高,他的小儿子,还有他大儿子廖明扬,他们年纪都比我大,但为人都很老实。廖鸿兴本人为人就更加老实了,一天都不说话,走路都低着头,而且他的面有菜色,就是他发了财了也俭省得不得了,脸色是青黄色的,一定吃得很差!

他有了那么多田地,那么多余的钱拿去干什么了呢?逢场天,廖鸿兴就去买一些杂粮,把杂粮拿来翻腾,遇到涨了价,他又卖出去。他的院子里留了一个晒坝,又有晒席——竹子编的,逢场他就去,看哪样粮食便宜他就买哪样,买了拿回来就拿囤子——竹子编的很大的圆柱形的——装起,出太阳就把粮食拿来晒,都是他自己亲自操作,所以他很累,简直就没有耍过。

廖鸿兴这样俭省,结果终于导致他的女儿——他最大的娃娃是个女儿,比这两个儿都要大——得了病,干血痨,才十几岁。这个病现在没有听说过了,可能你们连名字都不知道,那个时候这个病多,什么原因?简单得很,营养不良!他的大女儿营养不良,得了干血痨,这些是后来我们听那些大人悄悄说的,说不来月信了,我们也不懂。是因为后来过了几十年后,在三年大饥饿中,很多年轻女子也是月信不来,我才明白了。

所以你就知道廖鸿兴俭省到这个样子,我们那个地方对这些太俭省、太抠门的人看不起,称他叫“狗宝”。狗宝就是在狗的肚子里,狗不肯吐出来的,而且你把狗杀了以后就消失了。所以就是说抠得很,不肯给人做贡献,因为牛黄都是从牛的胃里面取出来的结石,狗宝也是从狗的胃里面取出的结石,说狗宝的医药功能胜过牛黄,但又说这个狗特别不愿意把它的宝留下来,这都是迷信。

我们这些小娃娃不知道他叫廖鸿兴,整个巷子里的人背后都说的廖狗宝他们那一家,廖狗宝那个院子,只是当面不喊廖狗宝喊廖大爷。廖鸿兴非常谨慎,他们全家穿的衣服一看都非常旧,我没有看他们全家穿过新衣服,廖鸿兴穿的长衫洗得很旧了,尽是补丁,冬天来了外面就套一个马褂,棉的,反正很俭省,弄得自己大女子严重营养不良,得病死了。他家里一百多亩田,本来应该过多少好日子的。

那个时候还没有居委会,但是保长是由本保的这么多人来推选,不是投票,是推选。我们那儿原来有一个保长,姓钟,就在我们院子里住,叫钟春西,家里也是地主,抗日战争发生以后,要抽壮丁了。钟春西当这个保长苦得很,说:我怎么完成这个任务嘛!他又是一个阴心子的人,一天到晚焦眉愁眼的,还是一个耙耳朵,他的女人像母老虎,一大家娃娃,把他管到得,他要去完成这个任务,但是又完不成——我们这个保需要三个还是两个壮丁来着,就是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旧社会抽壮丁,人家士绅阶级、有钱人家就免了,就是出钱,该出多少就出一份钱。

抽壮丁就需要到本保里去做工作。抽到了以后还要给安家费,每一年家里还有很多粮食补贴,所以其他保有的人他就自己愿意来,来就补他钱。但钟春西就找不到人!本保的人就那么多,在那条叫槐树街的窄巷子里挤着,剩下几家都是有钱人,余家、何家还有米家,他们出了钱不会抽到。钟春西完不成任务,就悄悄上吊死了,那个时候的人老实,这就是保长啊!所以后来我听有人说保长欺负人,但我没有见到过,保长连工资都没有,补助都没有一份,全部是义务,保长底下还有甲长,一个保十个甲,一个保的人大概还是有好几百人。

钟春西完不成任务就自杀了,自杀以后,就喊大家再推选保长,看到这个廖狗宝为人老实就都推选他,他没有办法,躲都躲不掉,就被硬推选了出来。推选出来,他一下子就急得不得了,当了保长要带头,家里就三个男子,那时壮丁是五丁抽二,三丁抽一,那个时候廖狗宝还不到45岁,还是要算到三丁抽一,结果他怎么办的?他的大儿子廖明扬那个时候17岁了,小儿子廖明高要小得多,我比廖明高还要小,我还是小娃娃。廖鸿兴趁他大儿子睡觉,夏天,拿一把快刀,他去!从大儿子脚后跟一刀宰下去,就把脚筋放了。脚筋抽了,廖明扬就只能拖着腿走路,脚提不起来,这样就当不了兵了,不然很有可能把他大儿子弄去当兵。所以所有人背后都骂廖狗宝心太狠了,本来大家都说他为人很诚信,很老实的。

他当这个保长造孽得很!抽丁这一关他过了,但一天到晚他还是忧虑,本保消防安全都归他管,这一保有什么人,这些人的名字他要记着,所以廖鸿兴自从当了保长以后背就更加驼了,手就这么在马褂里面抄起,就在巷子里面这么走,眼睛看着地,一边走一边念,一边走一边念。后来有小娃娃去打听了,你猜他念的什么?本保的人员名单!他又写不来字,就只有背。本保有那么多人,上面的问他本保有哪些人,那些人叫什么名字,他说不出来怎么办呢?所以一天到晚焦眉愁眼的。走在那个巷子里,别人一看到就说保长到了,结果他念的是什么,念的是本保的人的名字。

我觉得就是在坑害别人啊,当时大家都觉得把这些事情往老好人身上推,就个人自住门前清,就把事情全部都堆到他那儿去,让他当保长。于是他就这么苦,把大儿子的脚筋砍了,走在路上嘴巴一天到晚都在念,焦眉愁眼的,又吃得差,脸是青黄色的,太可怜了。

所以这就是地主,一百多亩田,自己一天到晚在家中都在操劳,逢场天他就去粮食市场去,因为他做过生意的,眼睛尖,把价格杀得最低,胡豆、豌豆、杂粮什么他都买,买了就拿回来,看到明天天一定会晴,一早起来就把晒席铺起,拿箩筐把杂粮端出去倒在晒席上,然后拿木头耙子耙均匀,黄昏的时候还要收。而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做,他还不如一个穷人潇洒,就连这点小钱他都要赚。其实不赚这个完全可以,问题是他不识字,没有文化,他不做这个你喊他做什么?固然是看到这个利,但也是他的一个寄托,不然任何事情他都做不来。

然后这些娃娃又不尊重人家,背后就喊廖狗宝,就这样喊人家。他平时家里门都关得很紧的,我们巷子里有些娃娃淘气的还要用小瓦片,就往他门上面扔,扔了就跑,听到打得当当的,等于是欺负人家。但廖狗宝不和任何人吵架,绝对忍让。

既然廖鸿兴都当了地主,大儿子又被他挑了脚筋不能做事情,这个儿就喂鸽子。那个时候好多人家都喂鸽子玩,但廖明扬去买的那些鸽子,都往我们的房子这边跑,因为我们的院子房子高,他喂的鸽子一天到晚都停在我们这边,我们也喂了很多鸽子,我们一撒粮食所有的鸽子都下来吃,他的鸽子也跟着下来吃。我们这边的几个堂兄年纪比我大,他们就把粮食撒在房檐下,靠着房檐撒,鸽子都下来在那儿吃,鸽子在房檐下就看不到上面了。然后我的堂兄趴在房檐上慢慢索过去,一把就抓到鸽子了。结果廖明扬的鸽子被我们抓完了。那时候这个是不成文的:养鸽子的全部都知道,鸽子拿给人家抓了就是人家的了,不能去问人家要。我们这些堂兄也没有退过廖明扬的鸽子,抓到了就是我们的了,所以廖明扬的鸽子喂不到几天就全没了,而我们这边的鸽子越来越多,他喂的鸽子结果跑了好多到我们这边,鸽子也喂不成了。但是好在他结了婚了,有一个娃娃了,廖明扬一天到晚就在家中抱娃娃,书也没有读,走路脚也是跛起,所以他穿的鞋没有后跟,也不用后跟,所有的鞋的后跟都被踩扁了,变成了拖鞋。

廖明高读了小学,但小学毕业以后成绩不好,只能考一个最差的教会学校,是山西那边迁过来的,叫铭贤学堂,是初中。因为铭贤学堂是承接这些最不好的学生,学生也少。廖明高只有到那儿去混,书也没有读到什么。

就这样到了之后四大运动、土地改革,廖鸿兴吓到了,就在廖家院子里吊死了,剩下两个儿子,被强迫弄到乡下去,人走了,房子没收了。他这个地主从20年代末住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而且死在了这个院子里。如果他不当地主,他不会死这么早。人家一个鸡贩子、劳动人民,从农村出来,当个地主全家都弄完了。两个儿子被弄到乡下,大儿子脚筋是被挑了的,在乡下做农活。二儿子也没有文化,连教个小学都教不成,只有做农民,其艰难可以知道。

从此这一家人就消失了。

可怜,造孽,值得同情,我就想他这一生究竟是福是祸?给他留下那样多一笔现金,看到都是福,结果二十多年以后变成大祸临门,他自己吊死了,在生为人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受各种熬煎,当保长熬煎更重,把长子整成残疾,最后一家人都完了。

所以后来我在少年时代,每次从这个巷子里出去,我们余家笼门儿出来往左拐,很短一截巷子就到西街,他们就在我们左手边过去,走了几步看到廖家笼门儿,都还在喊廖家笼门儿,廖家的人都没有了,留了个名字叫廖家笼门儿,现在都还在,房子很破烂的。

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啊。就说人间这些事情没有几个人放在心上,我是由于童年、少年亲身经历的,所以印象非常深,至于其他人对他的记忆全部都消失了,只有我还记得,这是一个人间悲剧。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做他的鸡贩子,说不定那样他的孩子都还有其他前途,可以改变一个家庭。自从当保长把一切都毁了,把命都收了,老好人守诚信,但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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