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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Ju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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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陈宧,章太炎眼中的“中国第一人物”

羽戈

民国元年(1912)春,章太炎进京,见到了时任参谋次长的陈宧。晚年他撰自定年谱,称陈宧“雅多奇策”,深得袁世凯信任,超过北洋宿将,随之话锋一转,“人以袁公方孟德,是子则为司马宣王矣,仆袁公者,必是人也。”大意是,如果把袁世凯比作曹操,陈宧就是颠覆曹家政权的司马懿。刘成禺《世载堂杂忆》所记录的版本,更加生动。话说章太炎一见陈宧,连连惊呼:“中国第一人物,中国第一人物。他日亡民国者,必此人也。”翌日,此语传遍京城。这到底在抬举陈宧呢,还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反正陈宧由此恨上了章太炎,后来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于京,正出在陈宧的设计。

章太炎有狂士风,好出惊人语,不过论陈宧这两句话,却非夸夸其谈,如刘成禺所云,“人初以为太炎之偏执,后乃服太炎之神慧”。章太炎的慧眼,不仅看穿了陈宧的才具,还看穿了他的命运。

民国初年,陈宧固然谈不上“中国第一人物”,却堪称中国第一流人物。袁世凯的人才库,有“九才人,十策士,十五大将”之说,陈宧正是十五大将之一,然则他作为将才,不在冲锋陷阵,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在出谋划策,决胜于千里之外,就此而论,把他划入策士之列,亦无不可。

陈宧的谋略,高明到什么地步呢?陈裕时与陈宧都是湖北人,一度还是好友,他告诉日本医生矢原谦吉:陈宧是狗头军师型人物,民国可与其并论之善于幕后筹策、翻云覆雨者,惟徐树铮一人而已。在我看来,北洋时代,论将略,首推蔡锷,其次徐树铮。把陈宧与徐树铮并列,自然是极高的评价。

刘成禺《世载堂杂忆》记陈宧,大半篇幅,都在写陈宧如何为袁世凯出谋划策。其实陈宧并非北洋系出身,他本是文人,曾考中秀才和拔贡,三十岁那年,投笔从戎,在荣禄部下当兵;后来追随锡良,在四川、云南、东三省练兵;民国初年,曾短暂效力于黎元洪,当黎元洪被任命为参谋总长,遂保举其为次长,到北京任职。黎氏本意,显然以陈宧为代理,不料陈宧进京不久,便背叛黎元洪,投靠袁世凯。

陈宧得到袁世凯的重视与信任,与蓝天蔚有关。丁中江《北洋军阀史话》有一说法,叫“湖北三杰”,指吴禄贞、蓝天蔚、陈宧三人。清朝末年,他们都是军界最耀眼的新星,陈宧任新军第二十镇统制(师长)之时,蓝天蔚在他手下任第二混成协协统(旅长),说起来还是上下级。

辛亥年,吴禄贞遇刺于石家庄,蓝天蔚率军北伐,适逢南北和议达成,被迫撤回烟台。袁世凯执政之后,派陶云鹤携十万元到烟台,解散蓝天蔚的军队,结果钱花光了,三千蓝军依然在。无奈之下,袁世凯改派陈宧前往。陈宧凭借与蓝天蔚的交情及其手腕,未动分文,三天之内,遣散蓝军。袁世凯闻讯,向左右称赞陈宧:“北洋军中竟无此人。”从此陈宧进入了袁世凯的决策圈。

按刘成禺所述,1912年8月,孙中山进京前夕,袁世凯与陈宧夜谈,纵论天下大势,有刘备与诸葛亮隆中对之感。陈宧认为,时局重心,分为三处,一是北京,袁世凯统治,二是武昌,黎元洪坐镇,三是南京,黄兴指挥。三方各有声势,各有后援,近乎三足鼎立。他献策“如何笼络黎元洪,如何推倒黄克强,如何勾通各地军人,如何芟除异己,有策略,有步骤,言之綦详”。袁世凯闻之大悦,自言相见恨晚,此后遂倚陈宧为主角,大事必先与其商量,所谓文有杨士琦,武有陈宧。

当时袁世凯的幕僚,如杨士琦、赵秉钧、梁士诒等,都是足智多谋之人,堪称智囊,不过他们的智谋,更多应用于政治、经济,对于军事,则属外行。至于“十五大将”,如大名鼎鼎的北洋三杰龙虎狗,可练兵,可带兵,却不以智谋见长。唯有一个徐树铮,正在陆军部作司长,可惜他忠于的是段祺瑞,而非袁世凯。陈宧应运而出,恰好填补了袁世凯人才库的巨大空缺。

不过,刘成禺的记载,不无纰漏。陈宧与袁世凯密谈,发生在8月,然而早在5月,黄兴便辞去了南京留守职务(按毛注青《黄兴年谱》:5月13日请辞,5月31日获批),江南的军队,在其辞职之前,便已分流。陈宧所论天下三分,其实只有二分,如果一定要配以三足,不妨加上经略西南的蔡锷。

刘成禺说,陈宧为了取消南京留守府,首先“阴使金钱,特派机密,造成南京大兵变,并于报纸宣传,谓黄留守无控制南中军队能力”;其次游说黄兴的部下陈裕时、黄宝昌等,让他们劝黄兴假意辞职,他则请袁世凯慰留,这样必能增强黄兴的威望,便于治理南京的乱军,不承想假戏真做,当黄兴致电辞职,袁世凯立马照准,中计之后,黄宝昌追悔不及,愧对黄兴,“削发为僧,闭关以死”。

假如这番话属实,陈宧的智谋,的确可称高明。只是,4月11日夜,驻扎在南京的赣军俞应麓部兵变,劫掠白门桥、太平桥一带商户,并未发现有人幕后指使——即便有人在幕后指使,那也不会是陈宧,4月13日,他才正式到北京参谋本部上班——纯粹出于军饷不济,军队的伙食由干饭改成稀粥,后来连稀粥都不能保证,以致士兵哗变。经此一变,留守府总参议李书城感慨“我才认识到有兵无饷的危险”。与此相应,一个月后黄兴请辞,最大原因即“军饷无法维持”。

根据袁世凯颁布的《南京留守条例》,留守府的经济权归于中央财政部,人事权归于江苏都督,掣肘之意,一目了然。黄兴申请军费,不是被敷衍,就是被克扣,这正构成了他辞职的主因。其辞职电云“盖为国家制度计,统一政府既经成立,断不可于南京一隅,长留此特立之机关,以破坏国家统一之制,致令南北人士,互相猜疑,外患内忧,因以乘隙而起……”其中“南北人士,互相猜疑”一句,可谓他的心声。

逼迫黎元洪入京,正是陈宧的杰作。如刘成禺所述:

南京二次革命告终,同盟会各省兵力解散,党人尽走海外。修改约法,设参政院。陈宧谒袁曰:“对付武昌之时机至矣,扫武昌如扫落叶耳。”乃献议曰:“世界副总统无领兵者,美国副总统为上议院议长,今宜请黎入京,行参政院议长职权。各省底平,亦无须副总统坐镇,派一统兵大员足矣。”此说为各方所赞许。宧派人赍密函告黎,势已至此,黎无如何。段祺瑞随函南下,黎即夜走刘家庙来京,无一人知者。有亲随上车,宧所派人持令不准入,闻者皆曰:“陈二庵(陈宧号二庵)押解黎宋卿(黎元洪字宋卿)来京。”

解决了黎元洪与武昌问题之后,陈宧为袁世凯献上了西南四省——这块土地,对袁世凯政权而言,近乎国中之国,始终鞭长莫及——的处置之法:

“桂方陆荣廷,名位虽高,实具前清大员气味,出身绿林,无远志也;总统笼络以最高礼遇,召之必来,能派一与陆极相善大员,为桂民政长,桂可无忧。”

“黔方刘显世,为宪政派人,黔士多梁启超党人,梁已在京,原主张君主立宪,大总统隆重启超,黔事自无问题。”

——陈宧献策之时,贵州都督应为唐继尧,刘显世官居军务部长,此后蔡锷进京,唐继尧回云南接班,其职位留给了戴戡,刘显世出任护军使,执掌贵州军权,不过无论戴戡还是刘显世,都是梁启超一系,陈宧的判断大抵无误。

“川方胡景伊,已有妙法使彼与川中革命党人相水火,来往诸事,宧已布置万全,川事可皆问计于宧。”

“所余者,滇方耳。滇方蔡锷,梁启超弟子,其人具革命性质。蔡,湖南人,滇中军队,则滇人领之,宧已派人与唐继尧、顾小斋(即顾品珍)各拥军权者接洽。所派范熙绩等,皆唐、顾日本士官同学,而最亲密者。滇军有违言,蔡锷必不安其位,大总统特礼遇之,蔡必入京,感戴大总统。蔡锷去而唐、顾以滇人握滇权,滇人亦感激大总统。于此,则中国各省定矣。”

事后来看,陈宧对西南局势的剖析,完全当得起“稳”“准”“狠”三字。一定要挑刺的话,则对云南,略有误判。蔡锷虽是湖南人,到云南时间不长,然而他在滇军之中,威信极高,难以动摇,1913年10月离滇赴京,出于自愿,与云南人的排挤无关。当然,倘把时间往后拉三年,我们不得不佩服陈宧的眼力:1915年底,蔡锷回到云南,举兵反袁,唐继尧并不十分配合,反而常拖后腿,导致护国军在四川屡屡陷入血战与绝境。

陈宧出谋划策,袁世凯依计行事:笼络陆荣廷和梁启超,将蔡锷调虎离山。唯有四川一地,迟迟无果。1915年3月,陈宦亲自出马,率北洋军三个混成旅入川,以参谋次长身份会办四川军务;5月,被任命为四川巡按使;6月,被任命为成武将军,督理四川军务,自此成为封疆大吏,雄踞天府之国。

这是陈宧仕途的巅峰时刻,反过来看,其人生由盛转衰,恰也始于此。他的最大缺陷,如陈裕时所云:“……在不能为帅,一出任方面大员,即窘态毕露,进退失据矣。”说白了,陈宧这个人,只适合在幕后,不适合到台前,只适合当参谋,不适合当将帅。与他相似的人物,在古代,是马谡,在民国,如蒋百里。

这背后,除了眼高手低、纸上谈兵之外(譬如陈宧向袁世凯献策之时,显然低估了四川的复杂局面,高估了自己对四川军政两界的影响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一般而言,多谋之人,往往寡断。作为参谋、军师,寡断不是什么大缺点,主帅自会决断,这甚至是后者的专利,不容前者染指;当他们被顶上前线,或者坐镇一方,智谋再多,却不能杀伐果断,反倒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必将贻误战机,此刻,他们的多谋,近乎是一种重负,倘若少一些思虑,少一些算计,凭借血气与勇气,也许能杀出一条生路呢。

陈宧的寡断,还与其政治立场与性格相关。说到政治立场,其实他没有什么立场,不像蔡锷忠于国家(共和),不像徐树铮忠于个人(段祺瑞),他所忠于的大概只有权力,谁的权力大,谁的前景好,他就投靠谁,有奶便是娘。如果权力之争,强弱分明,那么不难抉择,如1912年他弃黎元洪而投袁世凯;但是,1916年前后的中国,局势相当混淆、焦灼,窃国与护国两派势力相持不下,则使他难以取舍,只能观望。加之他的性情,以滑头著称,一贯左右逢源,两面讨好,最终表现出来的却是依违两可,首鼠两端。这已经不是不能决断,而是不敢决断。

当寡断者被迫决断,对于相争的某一方而言,往往是最坏的时刻。1916年5月22日,陈宧通电宣布四川独立,给予袁世凯致命一击。梁士诒的亲信郑洪年告诉刘成禺:“陈独立电至,袁方食馒头,每馒切为四,梁(梁士诒)至,已食其三,乃问梁,陈究如何,梁以不至如此对,袁乃尽食之。与梁同阅来电,梁瞠目,袁拂袖而起,遂起病。”所谓“送命二陈汤”的典故,大抵由此而来。章太炎预言“仆袁公者,必是人也”,于此应验。

陈宧亲袁而反袁,前后表现都非常恶劣。赴川之前,他向袁世凯辞行,“伏地九叩首,且膝行而前”,去嗅袁世凯的脚,表态道:“大总统如不明岁登极,正位中国,陈宧此去,死都不回。”袁世凯答:“一切照汝策画,决正帝位。”

曹汝霖见证了这一幕,后来告诉刘成禺:“此种嗅脚仪式,欧洲中世纪有对罗马教皇行之者,陈宧在大庭广众中竟能出此,官僚所不为也。”章太炎亦云:“陈宧将不能与袁共始终乎?无论如何谄佞之人,事出常情,大事既去,必生反噬。陈宧恐远离都门,为世凯北洋旧人所倾轧,藉此深固袁之宠信,实有戒心矣,能始终忠于袁世凯乎?”

再说反袁。在一干反袁者中,论与袁世凯的亲密度,无人能比陈宧,他人反对袁世凯,只是反对,陈宧反对袁世凯,则属背叛。而且陈宧宣布四川独立的通电,声明代表四川省与四川人“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这么绝情的措辞,当时独一无二。

民国初年,古风犹存,时人论争,讲究“公谊不妨私”,如冯国璋与段祺瑞,分别代表直系与皖系,直皖战争,杀人盈野,血流成河,二人的私交却不差。陈宧把矛头直指袁世凯个人,则犯大忌,从此为人所不齿。后来段祺瑞执掌内阁,惩办帝制罪魁,追索陈宧,坚称若不把陈宧列入通缉名单,他人皆可不必惩办。其对陈宧的厌恶,可见一斑。段祺瑞如此,曹锟亦然,故而北洋时代,陈宧再无翻身之地,只能担任一二闲职。

陈宧晚年,曾对好朋友邓之诚说,自己本不赞成帝制,一心拥护共和,遭小人构陷,百口莫辩;他与袁世凯之间,不是他忘恩负义,而是袁世凯不仁不义,猜疑他、陷害他,欲置之于死地:“宧犹忠于世凯为尽死力,一旦独立,举国惊诧。诸不快宧者,遂腾诋宧为背世凯,实则世凯深忌宧,防之弥甚……”“大抵世凯雄猜,而宧负命世之才,终至差池。然知宧才者,竟莫世凯者矣,也不知委曲,遽谓宧背德。宧之为德于世凯多矣,而世凯背之宜其及也。”洗白之意,昭然若揭。

这是一说。另一说,可见矢原谦吉《谦庐随笔》。矢原是日本医生,悬壶北京,常去陈宧家为其眷属看病。据其记载,陈宧于“……洪宪事平后,隐居北京东四,徒留辫以自娱,俨然遗老,似颇欲令世人信其背袁之故,种因于其对清室之念念不忘也”。有一天,陈宧夫人突患急性胃炎,请他前去诊治,行医期间,他看见“有人默然穿堂而过,辫发垂垂,众皆肃立致敬”,陈宧的姨太太魏三姑娘告诉他:“这就是将军。”至此他才相信陈宧果然留有辫子,传言属实。

对照这两种说法,你会发现,哪怕远离权力,赋闲在家,陈宧依旧两面三刀,一面说忠于清室,一面说忠于共和,谁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呢?也许这就是策士的本色。

1917年1月,陈宧被北洋政府授予明威上将军,此时他正值盛年,却被迫进入退休生活,在贫困与寂寥之中,了此残生。其晚年事迹,最值得记上的一笔,与章太炎有关。

1936年6月,太炎先生去世,陈宧寄上挽联:“囊括大典,整齐百家,否岁值龙蛇,千载修名君比郑;人号三君,国推一老,抗颜承议论,世间北海亦知刘。”上联将章太炎比作郑玄,下联比作孔融,而以刘备自居。《后汉书》云,孔融为黄巾贼所困,遣太史慈求救于平原相刘备,刘备惊道:“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随即发兵三千救之。陈宧用这个典故,呼应当年章太炎称他为“中国第一人物”的故事。

此后他在北京,常对人说:“太炎云殁,世间无真知我陈某为何如人者,太炎真知我,我亦真知太炎。彼陆朗斋(陆建章)谓得章太炎作一篇文字,胜过用十万兵马,犹轻视太炎耳;我则谓太炎一语,足定天下之安危也。”抬举章太炎的真意,则在抬举自己,足见他的落寞,以致无聊。三年之后,他便相从章太炎于地下,享年七十岁,去世之时,“贫无一钱,故旧资之,始成殡殓,妻子犹甘饥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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