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梦开始的地方
王鸿谅
闷头码字,一晃10年。惊心动魄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到自己这儿,只是无止境的采访和写作。其中的快乐和痛苦,那些孤独、焦虑、绝望和绝处逢生的喜悦,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未免过于戏剧化,难以共鸣。有时候恨不得从镜子里伸出手来抽自己一巴掌,醒一醒。每年的年会,滑雪泡温泉之后的聚餐,社会部的人循例都会喝翻几个,哭成一团。还不够的,换个房间再聚,叫一堆宵夜,哭下半场。于是胃和心都得到了抚慰,也种下来年的心愿,努力做个正常人。
社会部是三联生活周刊里人丁最兴盛的部门,从2003年朱文轶、吴琪和我进来开始,形成了招应届毕业生的新传统,李鸿谷李大人的说法是,新手“沟通成本低”,同事们悟出来的共识是,新人好“洗脑”。学体育出身的李大人机缘巧合投身了新闻事业,秉承着新闻专业主义的理想和追求,是探索者也是布道者。他热爱以鲜明的竞技风格,目光炯炯地从智商和逻辑上碾压对谈者。不破不立,社会新鲜人的自信心被反复摧毁,过几年缓过来,“洗脑大业”也就礼成了。不过,李大人的布道并非一劳永逸,等我们挣扎着完成自我重建,再生反骨,各自作怪,他就只能挨个收妖,摁下这个,浮起那个。也许,他会特别希望有一只金角大王的葫芦。李大人只醉心讲业务,鄙视人生大道理和心灵鸡汤,所以,他能拿来安抚我们的,只有永恒的一句,“扬起人生的风帆”。
10年里,看着不同的新人加入进来,同样的一腔热情、异想天开和忐忑不安,从查找资料开始,被扔去各种天灾人祸的现场,从零开始。高校新闻教育与日常实践的脱节,似乎每况愈下。后来跟同事杨璐说起来,重新审视新闻教育的价值,或许并不在于采访与写作的技能,这个终归是要依靠大量的实践和悟性的,而是在于树立最基本的新闻伦理和价值观,存正心,走正路。归根到底,普利策依旧只有新闻奖,并没有最佳表演奖。渴望当主角而不是记录者的,应该投身于奥斯卡事业。
突然冒出这些九斤老太般的感慨,大约也是自己这些年真实的困惑。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信息传播的便捷,传媒业的声誉反而是直线坠落的。好像很多人都不愿意再用笨功夫,不愿意在采访和写作上多耗费哪怕一点点的时间和心思,都在赶着传播和立论,越别致越惊悚越好,恨不得140个字就道尽了世间的秘密宇宙的真理,在微博上的斗志,远大于日常本职的调查和思考。这个职业的门槛和伦理,好像从来没有变得像今天这样不堪。记者从来没有成为过无冕之王,但是何以沦落至此呢?
在怪现状里无解的时候,看看身边的这班同事,看着他们在社会急功近利的浮躁里,在各自的内心困惑里,依旧老老实实地下着笨功夫,把稿子看得比命还重要,就越发感慨主编和李大人的目光犀利,以及三联“洗脑大业”的成功。有时候我们也会问李大人,当初会把我们招进来,是不是因为他一发功,就清晰地看见我们的脑门上都刻着个“二”字?是的,当面行各种妖魔化于我们的领导,是社会部的另一项悠久传统。
对于三联,其实我始终是心存庆幸和感激的,庆幸自己职业的起步是在这么简单干净、是非分明的地方,感激这个平台给予我们的信任和宽容。这是一种对母校的情感,就是自己可以数落它千百遍,但不能接受外人说它半句不好。三联也真的像一所学校,而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单位。它用最精简的构架,最宽松的治理,让每个人的好奇心得以延展,它尊重个人风格,鼓励个人发现和自我成长。我们的痛苦,来自读不完的书,找不完的人,写不完的稿。我们的快乐,来自求知求真,认识与发现的收获。在这个始终以稿子作为最核心评价标准的地方,我们自以为已经是社会人,其实还是讨人嫌的、不接地气的学院腔。
我的先生起初一直惊讶于我在写稿日的癫狂,简直像一个强迫症,要坐在固定的地方,穿上固定的写稿服,换上一张想死的脸。写稿服分四季,我最爱的还是冬天的,一件翠绿一件粉红,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就像信号灯,绿的是森女风的连衣裙,拖到脚面;粉的是带帽子的绒睡袍,也拖到脚面。我还差点买下一件有尾巴的恐龙服,只为了周日可以把签名档改成“我正忧伤地坐在我的尾巴上憋稿子”。成为三联的家属,跟我的同事们成为“饭友”之后,我的先生才意识到这属于集体癔症,是对这个职业的心无杂念,掏心掏肺。没有解药。他因此重塑了对记者和媒体的认知,对于爱莫能助的癫狂,有了更大的宽容度,比如默默地给诸位叫嚷着想死的同事点个赞,比如临睡前道晚安,叮嘱我一句:“不要从阳台上跳下去,小区房价会跌的哦。”左邻右舍真是应该给他发个热心公益奖。
“天亮了,稿子就会出来的。”这是许多人都说过许多次的社会部的名言,也是一直支撑着我的心理暗示。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暗示对我失效了。那是一篇关于故宫的稿子。我采访了整整三周,故宫上下的核心人物都找遍了,采访录音加起来几十个小时,可是我毫无头绪,觉得不管怎么写,都词不达意,轻薄片面,对不起我的采访对象们。截稿前我有一趟非洲之行,去了津巴布韦,在维多利亚瀑布城的娱乐项目里,我挑了蹦极。深呼吸了几口气,眼一闭就下去了,被拉上来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稿子还没有写完怎么办。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恐惧这种完全被稿子占据的生活。回来没几天就是截稿日,我真的没有写出来。有一种天塌了的崩溃感。我觉得主编和李大人应该迅速把我赶走,清理门户,可是没有。接下来的一周,终于写完了那篇稿子。我以为它将会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篇稿子了。结果,跟葛维樱喝酒到半夜,第二天,又乖乖地回去上班了。
也许是我的内心还不够强大,看不到走出瓶颈期的方法,2014年5月,终于还是选择了告别。做这个决定,比想象中还要难过。最后分别去见李大人和主编,还是忍不住掉眼泪。回家后接连几天,半夜睡前都会莫名其妙地哭一阵,并不觉得解脱,反而充满负疚,觉得对不起这些年他们给予我的宽容、信任和期待。明明是辞职,又不是被开除,求仁得仁,还搞得这样情绪起伏得波澜壮阔,我实在又很想从镜子里伸出手来再给自己一巴掌。
在写这篇命题作文的时候,我已经暂别新闻行业,不再是记者了。辞职后的这三个月,亲爱的同事们陆续送出了“祝福”,比如“三个月就会打翻回来的”,或者“最多一年,新鲜感过了就会回来的”。从媒体人到公司人,的确是个挑战。由会议、PPT、计划和报告构成的公司日常生活,需要的更多是对规则和权威的服从,是团队协作,是各种沟通和利益权衡。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我茫然无措,跟毕业新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魏一平说,应该写一篇“我是如何脱离邪教的”。我回答他,“邪教是深植于内心的”。大家的语言,4个月后就应验了。从辞职到重新入职,我以最折腾的方式,完成了职业倦怠期的自我较劲,也意识到了依旧深植于内心的对新闻的执念。
这一场折腾,倒是让我也能用局外人的视角再回过头来审视三联和过去的10年,由此也更意识到,塑造一个人性格的,不是父母和家庭,而是第一份长久的工作。我实在是深刻地打上了三联的烙印:散漫、固执、独立、思辨、无视权威,刨根问底,执著于内心的感受。或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统统是不接地气的不着调,权力和金钱,不如执迷于一样,也算脚踏实地。可这却是我更想感谢三联的,这份工作,从来不曾要求我们去学习那些经世致用的技能,去忍受变得圆滑和谄媚,它一直鞭策我们的,只是如何成为更好的自己,让自己的知识更充盈,眼界更开阔,内心更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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