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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Dece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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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活在底层,容不得一点掉以轻心

闫红

并不是成为官N代就能高枕无忧,比如贾政,作为次子,原本袭官希望不大,打算好好学习,自我奋斗。但皇上体恤先臣,额外赐了他一个主事之衔,正六品的公务员,不必再受寒窗之苦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荣国府的穷亲戚贾芸就没有,他就是贾氏一路开花散叶中,逐渐被边缘化的那些人,更衰的是,他爹也早早死了,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寡母倒还使着一个小丫鬟,但那年月,劳动力低廉,有的是生下儿女养活不起的穷人,价码自然就上不去。

第一次出现在读者面前时,贾芸就是这样一个两手空空的年轻人。他十八九岁,急需找份工作,往小里说他要养活自己和老母,往大里说他要重振家业。好在背靠大树好乘凉,住在皇城根下的刘姥姥都能想到去荣国府拔根寒毛,贾氏族人近水楼台,早就把到荣宁二府寻个生计,当成自己天然的权利。

但是即便荣宁二府家大业大,架不住子弟族人,狼多肉少,少不得要比拼资源。

有人拼爹乃至于拼爷爷,比如贾瑞,他不学无术,又贪便宜没行止,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但他爷爷贾代儒年高有德,主掌私塾,贾瑞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对私塾的临时管理权。可以想象,如果不是他过于胡闹,把自己给作死了,不难在私塾中混口饭吃。

有的拼娘,比如贾芹,他妈周氏一向将凤姐敷衍得很好,关键时刻张下嘴,不难跟凤姐讨个差事。

还有的拼自身,比如贾蔷,他“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贾珍对他十分“溺爱”,贾蓉跟他也“最相亲厚”——这就有点奇怪了。贾珍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贾蓉动不动都跟“审贼”似的,挖起墙根来毫不手软,为何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竟至于“溺爱”?贾蓉对于他人,无论是贾琏凤姐,还是他亲爹都毫无心肝,怎么会跟这个贾蔷兄友弟恭?

更怪的是,“宁国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有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立门户过活去了”。

曹公用了“造言诽谤”“诟谇谣诼”的字眼,好像这贾蔷是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但是,我们知道,宁国府的“流言”,十有八九可以坐实,那么这些“流言”是真是假,您也可以自行判断了。

至于说贾蔷一个男孩子,能让贾珍父子占到什么便宜?看看《红楼梦》里,同性之性几乎是家常便饭,贾琏勾搭上多姑娘之前,都拿“清俊的小厮败火”,就不难想象,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的贾蔷,倚仗的是怎样的原始资本。

这些资源,贾芸一概没有,他早就没了爹,他娘也没周氏那么能征善战,至于他自身,虽然“生得着实斯文清秀”,但一则未必有机缘,二则他毕竟有寡母守护成长,不见得就能豁得出去。没有近道可抄,那路,就得他自己一步步地走。

也是机缘凑巧,荣国府弄了个大项目,权且叫做“省亲工程”。贾蔷捷足先登,借贾蓉凤姐之力,拿下最肥的一块,到江南采买小戏子,先支了三万两银子的工程款。

剩下的,虽然是些残羹冷炙,却依然为族中子弟觊觎,贾芸也在其中。

他想分一杯羹,就要找个领路人,他先搭上的是贾琏。

看上去没毛病,贾赦贾政都不怎么管事,贾琏实权在握。况且他为人和气,一向同情弱势群体,跟他打交道应当不太难,也不需要太多成本。贾琏盘算着把管家庙的差事给贾芸,只要跟贾政汇报一下即可。

偏偏斜刺里杀出个贾芹来,就是他妈在凤姐跟前很会来事儿的那位,凤姐是要面子的人,当然得把这娘俩的事儿搞定。贾琏惦记着晚上能“改个样儿”,就顾不上贾芸了——哀哉,威风凛凛如凤姐,也有以性资源换取权力的时刻,而贾琏看似只是让了凤姐一步,两人之间的权力转换,也在闺房嬉笑中悄然完成。

这内情,贾芸当然无从得知,以他的身份处境,他是那个只能等消息的人。贾琏连腹稿都不用打,直接告诉他那差事被凤姐替贾芹抢了去。

贾琏手中资源川流不息,总能给贾芸弄个差事。贾芸的处境,却使他感觉“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容不得半点掉以轻心。所以,贾琏是轻描淡写,贾芸听了,却半晌无语。这“半晌”里,他的内心当是翻江倒海,说出口的,是这样一句话:“既是这样,我就等着吧,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

贾琏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提他做什么,我哪里有这些工夫说这些闲话呢” ,转身就回屋准备明天的事儿去了,都懒得知道贾芸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手中有足够的资源,你就能举重若轻,别人的想法,对你来说无足重轻。反之,如若你匮乏又有所求,对方的所言,就一字千钧,你须得把自己变成一台高敏感度的仪器,从字缝里寻找有用的信息。现在,贾芸正是这样一台仪器,他已经判断出,在荣国府,贾琏是个空架子,实权掌握在凤姐手中。

他想改换门庭了,需要隐匿这次行踪,拉开和贾琏的距离,让凤姐感觉到,这个人虽然曾求过贾琏,现在完全投奔了自己。否则,凤姐即便看着贾琏的面子帮他,终究隔了一层,不会太用力。

二来,贾芸也不想显得太猴急。求人矮三分,过于急迫地求人,矮的就不只是三分。大多数人都不想帮助匍匐在地上的人,低眉折腰,也有个限度。

踩稳了这一步,贾芸才去走下一步,这下一步该怎么走,你去问贾宝玉,哪怕是家道中落之后的贾宝玉,他都未必知道,虽然,这条路就在那里,貌似人人都知道。

这条路就是行贿。历史已经雄辩地证明,许多情况下,行贿都是捷径,据说和人类智商最为接近的大猩猩,经训练知道金钱的妙处之后,都会做两件事,一是钱色交易,二是行贿。

但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总是顾虑多多,担心自身失格,也怕对方忽然翻脸:“请你尊重我”,可是如果有人想收买他们,他们也许并没有那么激烈。

贾芸的底层出身,恰好让他没这么多弯弯绕,更能直奔要害。他离开荣国府,一个人走在路上,默默思量,他可以为凤姐做点什么。

送钱效果最好,或者古玩玉器高档烟酒这种硬通货,但这些,贾芸第一送不起,第二他谋的事情用不着放那么大的招,他必须花小钱办大事,钱不够,智商凑。

他想到了他舅舅卜世仁的香料铺子,他以前没怎么跟舅舅张过口,以为在他舅舅面前有足够的信用。但卜世仁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先说自家铺子才立了不许赊欠的规矩,而且也没有这些香料,接着就劈头盖脸地数落他。

在卜世仁的嘴里,贾芸没有主见,不知道好歹,没有算计,立不起来,不像贾芹那么能干……老天,他说的这是贾芸吗?但也许,这就是他眼中的贾芸。

人们喜欢妖魔化穷亲戚,放大他们的无能以及所谓的道德缺陷,这样拒绝他们的求助时,就能更加理直气壮。不幸的是,求援者处于弱势地位,无力识别这种色厉内荏,会以为自己真的问题多多,羞愧而去,一蹶不振。

贾芸却不是个吃素的,他带着笑,指出他父亲去世时他还不懂事,丧事是几个舅舅料理的,他手里没有落下什么——我总怀疑这句话暗示他舅舅们侵吞了他的家产。其次,他说,他也没怎么叨扰过舅舅们,找他们要过任何东西。

他回复得很有力,但也没有用,他舅舅照样不肯帮他,舅妈连饭都不愿意留。一直很沉得住气的贾芸,终于负气而去,低着头只顾走,一头撞到一个醉汉身上。

这人就是《红楼梦》里出场不多但人气极旺的醉金刚倪二。关于两人的这段交集,书中着墨不多,却在千把字之间,写尽人性幽微。

书中说这倪二是个泼皮,放高利贷的,平时混迹于赌场,专管打架吃酒,放现在,估计就是那种左青龙右白虎大金链子小手表的黑道大哥。

这天他过得和往常一样,索了利钱,吃酒归来,被贾芸撞上了,抡拳就要打,便听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

倪二听见熟人的声音,将醉眼睁开,见是贾芸,才“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哪里去?’”

听听这口气,多么和善,刚才被他索债的人若是听到了,会不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倪二不但温和,还仗义,听说贾芸受了气,就要替他出气,声称“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邻居,管叫他家破人亡。”

知道得罪贾芸的是他舅舅,倪二不好再骂,却当即表示:不用愁烦,我这里你有钱,你拿去用,我不要你的利息。

看上去,这位倪二像是《水浒传》里的李逵、《三国演义》里的张飞一类的人物,鲁而侠。这类人物向来讨喜,一则忠诚,二则这忠诚似乎因为智商不够,让人能够放松而愉悦。要是在这类小说里,贾芸接下来就应该跟倪二八拜成交了。

但贾芸的感觉却不同,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不相信无缘无故的慷慨,担心倪二是“醉中慷慨”,是临时的、突发的,有有效期的,更担心他明天加倍要利息。

这亦是与生活实打实地碰撞出来的经验。王维可以“相逢意义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那是因为他天资过人,运气不坏,总是被人温柔相待,他有余地有资本承担不设防的风险。贾芸不能,他本钱太少底子太薄,容不得一点行差踏错,也不可以为片刻错觉买单。

如果你当时站在贾芸旁边,也许能听到他的大脑如同电脑主机飞快运转,几句话之间,他已经走一步看三步地想到“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确定这风险可控,这才接受倪二的援助。但接下来还是“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数额正如倪二所言,他才放下心来,“心下越发欢喜”。

这个贾芸,是不是太鸡贼了?是不是有点辜负倪二的一片好心?倒也不是,他对倪二的猜测,是建立在倪二的常态上的,倪二这一刻在他面前的表现,却是非常态的。

倪二自己也说了,他就是个泼皮,借给别人钱,就图个利息,那么他为什么不要贾芸的利钱,甚至愿意冒着无法收回成本的风险呢?我们且看倪二怎么说:

“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账,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

这段话有两个信息:第一,在倪二眼里,贾芸是个有身份的人,第二,贾芸从未跟他借过钱。

贾芸有什么身份?没落的贾氏后人而已,但是这身份,让倪二这种真正的草根肃然起敬,就像刘备靠着“刘皇叔”的身份,也能圈到资源一样。当然,如果贾芸不珍惜这个身份,三不五时地找他借个钱,这贵族后裔的光环也就没了,贾芸看上去随和,内里却是自矜的,自重也是一种积蓄,关键时没准就能变现。

所以,请不要因为贾芸的投机钻营就看轻了他,不要因为他认宝玉为父亲,就以为他是奸猾之徒,生计所迫,难免低头,这与道德无关。而贾芸这一日受尽各种艰难,到家在母亲面前只字不提,让她能够继续怡然地坐在炕上拈线,就与让母亲去卖老脸的贾芹有云泥之别。后四十回续作者写他成了出卖巧姐的“奸兄”,我总觉得不大可能。

一夜休息,贾芸再次出发,去大香铺里买了冰片麝香,又来到荣国府,在门口等到了凤姐。

从贾琏那里转投凤姐,贾芸处理得行云流水。从贾琏的只言片语里,他已经知道凤姐的强势,他赞她能干,却转托老母所言,这恭维转了个弯就没那么露骨,不至于让凤姐有被晚辈背后评头论足的不快,听得凤姐满脸是笑。

话题自然转到他备好的礼物上,凤姐原本就准备采买冰麝,这礼物送到了心坎上。贾芸说这香料是朋友分送他的,也是聪明,有的送礼人不管礼物轻重,先把送礼这件事搞得很沉重,搞得别人觉得收了就负有天大的责任,只好做两袖清风状,撵出去了事。

但凤姐怕他觉得自己贪这点东西,小看了自己,并没有立即允他差事。贾芸心中着急,面子上依然淡定,又等了一日,再来荣国府门口,与凤姐“邂逅”,凤姐笑嗔他在自己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贾芸回复得也直接:“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这话也说到凤姐的心坎上,她就是要人知道她比贾琏说话算数,凤姐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

就这么着,贾芸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差事,去大观园种树种花。他“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

贾芸母亲的欢喜里有欣慰,贾芸的欢喜则多一点放松吧,这两三日之间,他辗转于荣国府舅舅店铺家中各处,有时疾步流星,有时耐心等候,随时揣摩对方的言外之意,迅速做出下一决定,他警觉、紧绷、步步为营,巧妙逢迎,所费心力,不亚于一场征伐。

没办法,无产者想要打捞第一桶金,即使是这样包含各项成本的二百两银子,也不得不全力以赴,侠义、慷慨、高蹈于他,是传说,也非他可以觊觎之物。

贾芸是刘姥姥的另外一个版本,他的生存状态,与他遇见的荣国府诸位,比如贾琏凤姐形成对照。在这中间,曹公还特地穿插了他和宝玉一场碰撞,种种细节,逼真而又滑稽,是曹公毫不客气的自省和自嘲,颇有可玩味处,这些,将放在另外一篇文章里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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