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窗小札》几则
金庸
成则马列 败则反党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近两年来,所有中共和苏联的争执,和其他共产党的争执,双方发表的演说和文件之中,毫无例外的,一定提到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认为自己是正宗,对方是异端;同时又一定提到莫斯科宣言和莫斯科声明,认为自己遵守这两个重要文件,对方则违反了。到底谁是谁非,普通读者大有一头雾水之感。
马克思的著作洋洋洒洒,加之文笔难深晦涩,难读之至。通常所说的“马克思主义”,乃是把马克思的好朋友恩格斯的著作也包括在内,此公的著作也是洋洋洒洒,文笔虽然明畅些,但其中一大部分都是陈旧过时的东西。列宁全集有数十卷之多,最近苏联《真理报》又登载一些列宁未发表过的著作。
“莫斯科声明”中说全世界八十七个国家中,共有共产党员三千六百万人。但读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三人全部著作的,不知道有没有三百六十人?
从前共产主义者提到马列主义,总是“马恩列斯”四人并称,斯者,斯大林也。中国的共产党人则更是“马恩列斯毛”五人并称,说“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具体环境天才地结合”。称“毛泽东思想”而不称“毛泽东主义”,意思说毛泽东并非自创宗派,只是承继马列主义的衣钵在中国发扬而光大之,运用而笃行之。据说毛泽东曾谦虚地表示,不该“马恩列斯毛”五人并列,鄙人何德何能,岂敢和诸大宗师比肩?从此之后,中共正式的文件、评论中,不是“马恩列斯毛”了,但一般文章之中,仍是“马恩列斯毛”如故。
自从赫鲁晓夫对斯大林大举鞭尸之后,“斯”人独憔悴。“马恩列斯”变成了“马恩列”,结果恩格斯也受斯人之累,近年来从没见人在文章中说“马恩列”,只是说马列主义。在共产主义者的眼中,马克思似乎是上帝,列宁是耶稣。至于斯大林、毛泽东、赫鲁晓夫、狄托这些人呢,拥之者说他们是普及圣教的圣保罗,恶之者说他们是出卖耶稣的犹大。到底谁是谁非,据我们推想,结论不是从浩如烟海的马克思、列宁的著作中去找寻,而是看毛泽东、赫鲁晓夫、狄托等人百年之后,承继他们的人反不反对他们而定。
如果当年斯大林认为在政治上有将列宁大举鞭尸的必要,马列主义早就变成了“马斯主义”。在政治上,是非根本是不重要的,往往只是一种借口和幌子。中国人有两句古语,说出了政治斗争的精髓,那便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搬到共产主义世界的斗争中,那是“成则马列,败则反党”。
十年前的两件事
一九六三年三月六日
昨天是斯大林逝世的十周年。回想十年前的往事,心头有不少感慨。十年前的今天,我正在大陆旅行,在杭州亲戚家中作客。那时杭州一般上还很富庶,楼外楼的醋鱼,奎元馆的虾爆鳝面,跟以前并没什么不同。但那次旅行,有两件事使我印象很是深刻。
第一件事是在岳坟遇见了苏联专家,那时我在香港新买了一架禄来福来的相机,拍照的瘾头很大,到岳飞的墓前去游览,自然要拍些照。不巧的是,这天正好有一批苏联专家也到岳坟来参观。我拍我的照,自然不去理会。哪知立刻有一名保护苏联专家的中共便衣人员上来干涉,说有苏联专家在场的时候不许拍照,还记录了我的姓名、地址、工作等等。我想我只是拍摄风景,这些苏联专家又不是靓女,有什么兴趣去给他们拍照?但既然保安人员出声干预,自然只有收起相机。当时心中是这样想:“岳飞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由于他为保卫中国人而奋战,因此获得后世的尊敬。然而在这位民族英雄的墓前,几个外国人的到达,却使一个中国人失却了拍照的自由。岳飞如果地下有灵,不知是站在苏联人的一边呢,还是站在我的一边?
第二件事是恰好碰上斯大林的逝世。当时大陆各地都举行极隆重的典礼,杭州也没例外。街头的政府收音机中,整天播的都是哀乐。干部、兵士、警察、工人、学生等等,臂上都围了黑布。到了下午四时,放起号炮,全市交通断绝,人人要立正致哀,默念十分钟。
我所寄居的那家亲戚是比较有钱的,对共产党之来本就不甚欢迎,如此隆重其事的哀悼一个外国人,他们心中更有反感。但大家深通明哲保身之道,谁也不说什么。到得四时正,呜呜的警报声响了起来,表兄、表妹等在大厅上一齐立正,我也照样站立默念。当时心中所想的,是斯大林抵抗纳粹德军的功绩,同时有一些生命无常之感,如此一位英雄,到头来终也难免一死。
但一动不动的立正十分钟,时间实在是很长的。站到六七分钟后,人人都不耐烦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都很尴尬。突然之间,表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是有传染性的,于是你也笑,我也笑,人人笑作了一团。但大家立刻咬着唇皮,止住了笑。这件事现在想来,还是忍不住要笑。一个人的死亡,是严肃的事。但强迫别人哀悼,就未免滑稽了。
抢了二千多个香港
一九六三年三月十日
中共《人民日报》社论《评美国共产党声明》仍和最近一系列的文章一样,都是直接攻击苏联的,其中在谈到港澳问题时,曾提及一八五八年瑷珲条约、一八五八年天津条约、一八六〇年北京条约,以及一八八一年伊犁条约。这四个条约都是规定中国割让大片土地给俄国的。社论中质问苏联:“你们不是不知道,香港、澳门这类问题,属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帝国主义强加于中国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问题。试问,你们提出这一类问题,是不是要把所有不平等条约通通翻出来,进行一次总清算呢?你们是不是想过,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呢?难道你们认为,这样做对你们真的会有什么好处吗?”
瑷珲条约之后,我国被俄国侵占了四十万零九百十三方哩的土地,历史上,这是世界史上割让土地面积最大的新纪录,因为那比法国和德国两国面积的总和更大。这包括外兴安岭以南,黑龙江以北,全部割给俄国。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吉林省的全部海岸线及海参崴港口,则由中俄共管,后来也全部正式割让。
但这个纪录不久又被伊犁条约前后的一连串不平等条约所打破。中国西北土地被俄国占去的,有定边将军旧属乌梁海之佐领游牧地、科布多所属的尔秦卓尔,乌梁海二旗游牧地、哈萨克游牧地、布鲁特游牧地以及隆桑淖尔全部,总面积达一百三十三万七千方哩以上。总计我国东北及西北边境被俄国强占去的土地,约等于二十个英国,或四千多个香港(包括九龙、新界、各离岛)。
当俄国乘着英法联军的大乱,以及捻军起义而蚕食我国土地时,一方面又假惺惺地说要送枪炮给清廷,愿派兵助剿太平军余党,当时主持朝政的恭亲王识破了俄国的阴谋,在奏章中说:“该夷(指俄国)馈送枪炮,言之已非一次,若谓该夷诚心感服,以此自效其输纳之忱,未免为其所愚。……就今日之势论之:发捻(指太平军及捻军)交乘,心腹之害也。俄国壤地相接, 有蚕食上国之志,肘腋之忧也。英国志在通商,暴虐无人理,不为限制,则无以自立,肢体之患也。故灭发捻为先,治俄次之,治英又次之。”
其时距英法联军撤出北京不过三星期,圆明园中余烬未熄,但清廷已知俄国比英国更加可怕。恭王所提的根本政策,倒与中共目前的决策颇有相同之处,第一是对付内敌国民党,第二是对付修正主义者,第三才是对付西方国家。
造反、反党和通敌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七日
毛泽东所说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那句名言,是一九四六年八月对美国女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说的。这位斯特朗女士一向左倾,对社会主义阵营的报导不遗余力,但后来在苏联访问时,却被苏联当局认为是美国间谍而驱逐出境。
当时香港文汇报正在连载她的一篇长文,因此而不得不突然中止。事后事实证明,苏联这指责是没有根据的。中共在一九六〇年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在提到斯特朗时,丝毫没有当她是敌人的表示。
在共产主义内部的斗争中,苏联人最喜欢把政敌说成是敌国的间谍。斯大林大清党,将大批红军将领和高级共产党人枪毙,罪名一概是通敌叛国。大概间谍的罪名一来极重,二来容易使人相信,三来旁人不敢为得罪者辩护。
中国皇帝要杀一个人,罪名往往是“造反”。岳飞三十二岁任节度使,他得意之余,说过一句:“三十二岁建节,古来罕有。”哪知罕是罕的,却不是没有,宋太祖赵匡胤也就是三十二岁当节度使。这句话后来成为他的主要罪名,秦桧一党说他自比太祖,显然有“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意图。汉景帝时大将周亚夫的儿子给父亲买葬器,有甲循五百具(相当于现在烧给死人用的纸汽车、纸洋楼之类),就有人告他造反。周亚夫辩护说:“我买的是葬器,那是死人用的东西,怎么能证明我造反?”主审的大法官道:“就算你不准备在活着的时候造反,那也足以证明你有死后在阴世造反的意图。”就此而定了他的罪。
到了赫鲁晓夫,加在政敌头上的罪名都是“反党”。莫洛托夫、马伦可夫(又译马林科夫,编者注)、卡冈诺维奇、朱可夫、伏罗希洛夫、布尔加宁,无一而非反党。“反党”的罪名是比“通敌”轻得多,因此这些人的性命还可保留。
比较起来,还是中国皇帝所用的方法是直截爽快,也是最不虚伪卑鄙。因为造反就是想做皇帝。中国皇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帝是我做的,有谁想觊觎大宝,企图取我而代之,此事就该杀头,根本不必研究反得对不对,有没有理由。赫鲁晓夫的目的是一样的,凡是威胁到我宝座的,一概需要排斥,不过“反赫”而成为罪名,究竟不大好听,于是硬加一个“反党”的罪状。其实党的领袖并不等于党,反赫也不等于反党。斯大林则更为狂妄,自以为斯大林就是国家,反斯就是叛国,不拥护斯大林就是通敌。
金门已成游览“胜地”
一九六三年七月十八日
离大陆约一哩之遥的金门,今天或许是世界上最巩固的“堡垒”,四周沙滩满布铁丝网,长程大炮密集在面向中共大陆的海岸,军队约六万五千人在地底的深沟、隧道中防守,地底工事有些深达五百呎,足可应付任何猛烈的攻击。
由于这是和平时期最有“战时意味”的地方,因此到台湾去的游客都不肯放过到金门岛上一游的机会,国民党政府也有意鼓励这些游客,一来可收宣传之效,二来希望增加台湾的“旅游吸引力”。今天,每日到金门的游客据说达一千人,包括非洲的外交人员、星马的学生、好奇的美国人等等。
到金门游览,从起飞之后便带着三分“紧张”,飞机接近中共大陆时,也同时接近中共大炮的射程。搭客提心吊胆。他们随时可以想像高射炮射上来的滋味,犹幸到今天为止,到金门去的飞机尚未遇过悲惨的命运。
甫下机,一个当地驻军的团长会给游客一本小册子,并开始当天的丰富节目。九时十分,他们让游客去参观一些巨型的大炮。十五分钟后,游客被带到地道的最深处,去看那些令人咋舌的工事。十时左右,游客已在一个山顶,从那里可以非常清晰地望见大陆的情况。二十分钟后,他将参观一家在建筑中的“战时”戏院,这戏院在完成时有一千四百个座位,每一个座位可以临时改成
医院用的病床。
金门“心理战”机关是一座很矮的建筑物,分东西两翼,东翼所贮藏的是台湾准备送给大陆人民的救济品,西翼所贮藏的刚刚相反,是在金门收到的从大陆送来的救济品。这些救济品,双方都是通过气球、竹排、橡皮艇等作为输送器具,夹杂宣传册子送出。据台湾驻军说,从台方送出的救济品较中共来的救济品为优。
每一个到达金门的游客,可获得一个反共气球(在气球上有宣传文字),由这游客放出去作为纪念。然后,他被引导到播音塔,这是向中共进行播音宣传的地方,这里距大陆只有二千五百码,在对面恰是中共的播音塔。如果风从这面吹过去,国民党便向对方播音,宣传自由的好处,如果风从另一边来,便是中共向这方宣扬共产主义的时候。
如果一个游客“幸运”的话,他可以适逢其会地看到中共大炮射过来的情形,炮弹所射的是宣传小册子。午后,游客被招待去参加一个地底酒会,获得金门陆军首长所赠予的一枚奖章,以纪念这一次小小的战地“冒险”的经历。于是皆大欢喜,飞返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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