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山麓
前方即将穿过阿塞拜疆领土,究竟还能往前开吗?
当我在暮色四合中的亚美尼亚山区评估这一国别风险时,已经较行程规划滞后了5个小时以上。
滞后的原因肇始于埃里温(Yerevan)的租车行,它耽搁了4小时才决定把车租给我。为了补偿我的时间损失,高大英武的值班经理把尼桑骐达升级为沃尔沃S80,我略一迟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结果犯下大错——S80是一辆高端商务车,并不适合翻山越岭。未来三天它爆了两次胎,每次都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
向南驶离埃里温,我向着阿勒山(Ararat)疾驰。阿勒山是《旧约·创世纪》中诺亚方舟躲过大洪水后的登陆之地,人类重新繁衍生息的起点,也是亚美尼亚人的精神图腾——亚美尼亚国徽的正中央便是阿勒山双峰以及停在山顶的诺亚方舟。
只可惜,虽然首都埃里温随处可以欣赏“窗含阿勒千秋雪”,这座优美的锥形火山双峰却不再属于亚美尼亚。
亚美尼亚是世界上第一个将基督教尊为国教的国度,一度占据高加索以南、安纳托利亚高原以东、两河平原以北和伊朗高原以西的辽阔疆域,跨黑海、地中海和里海,涵盖今天的高加索三国、土耳其东部、黎巴嫩、叙利亚大部、伊拉克北部和伊朗西北部,直到伊斯兰文明在阿拉伯半岛兴起后才被逐步压缩到以阿勒山为中心的安纳托利亚东部地区。到19世纪末,亚美尼亚被分为两半,东亚美尼亚由沙俄统治,西亚美尼亚则归属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一战中,东西亚美尼亚分属协约国、同盟国两大阵营,成为沙俄与土耳其的对峙战场。土耳其忌惮亚美尼亚基督徒通敌投俄,遂将其集体迁徙至帝国南部的叙利亚荒漠。此举造成100~150万亚美尼亚人丧生,史称亚美尼亚大屠杀,但土耳其方面始终拒绝西方国家对其种族灭绝的指控。
一战结束后,沙俄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双双崩溃,东西亚美尼亚脱离各自的宗主国宣告统一,处于两地之间的阿勒山自然归属独立的亚美尼亚国。但缓过神的苏军和土军随即入侵,亚美尼亚再次亡国。1923年,苏联与土耳其在卡尔斯(Kars)签署条约,羽翼未丰的苏联将西亚美尼亚交还土耳其,顺手把原属东亚美尼亚的卡尔斯也划给了土耳其。阿勒山位于西亚美尼亚,这么一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土耳其领土,即使近68年后苏联解体,亚美尼亚重获独立,这片领土却永远失去了。
卡尔斯是我这次拜访亚美尼亚的缘起。十多年前,我在土耳其东部旅行,进入欧式小镇卡尔斯,恍若换了人间。次日又去土亚边境的古城阿尼(Ani),那是中世纪古国巴格拉提王朝(Bagratid)的首都,当时正值亚美尼亚国力鼎盛时期,阿尼号称“一千零一座教堂之城”,与巴格达、拜占庭等西亚大城齐名,千年以降仍不失其雍容华美之风。这么一座亚美尼亚历史文明的瑰宝、世界文化遗产,却与亚美尼亚一河之隔,归属于其世仇土耳其,不禁让我对亚美尼亚这一千年古国的兴衰产生了浓厚兴趣,直至今日专程前来探访。
我驱车来到阿勒山东麓的深坑修道院(Khor Virap),传说早期传教士圣格列高利(St Gregory the Illuminator)曾被亚美尼亚国王囚禁在此间的地洞里长达13年,最终以神迹使国王皈依,建立了第一个基督教国家。修道院座落于小丘上,是典型的亚美尼亚式八边形火山岩石砌尖顶教堂,体量很小,但它背靠阿勒山双峰,以修道院和小丘的矮小衬托阿勒山的巍峨,又以阿勒山的宏伟自然之美凸显修道院的线条工整之美,体现了亚美尼亚建筑师的独特美学眼光。
阿勒山位于土耳其、伊朗和亚美尼亚三国交界之处,距离伊朗12公里,距离亚美尼亚32公里。我第一次看到它是十几年前从伊朗进入土耳其,当时在深秋的夕阳下沿着阿勒山南麓西行,仰望被落日余辉染成金黄色的雄伟双峰。这次从东麓眺望,注意到立足的小丘之下便是国境线,拉着高高的铁丝网——亚土两国有世仇,又因为种族屠杀事件而交恶,几十年来互相封锁边界,亚美尼亚公民无缘进入土耳其境内,民族圣山近在咫尺却无法亲临,只能登临深坑修道院远眺,不像我这个外人倒可以自由探访。再联想起卡尔斯郊外的阿尼古城,令人对亚美尼亚民族油然而生同情之叹。
离开修道院继续南行,进入与阿塞拜疆飞地纳希切万(Nakhchivan)毗邻的山区。纳希切万原属东亚美尼亚,与伊朗、土耳其接壤。苏联吞并亚美尼亚国东部地区后,将这块亚美尼亚人与阿塞拜疆人杂处的山区从亚美尼亚加盟共和国划给了阿塞拜疆加盟共和国,当地的亚美尼亚人遂陆续迁离,当地的阿塞拜疆人变为占人口绝对多数。苏联覆灭后,这里便成了阿塞拜疆的飞地。由于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有领土争端,外交关系封冻,从阿塞拜疆本土去纳希切万需要向南绕道伊朗的阿塞拜疆省。
我的车在这里爆了胎,一对路过的老夫妇停下车来帮助我换胎。我向老先生打听前面能否过得去,可惜他听不懂英语,无法与我沟通。
前面是什么地方呢?一个叫做提格拉纳申(Tigranashen)的小山村。如果说纳希切万是阿塞拜疆隔着亚美尼亚的一块飞地,那么提格拉纳申就是纳希切万在亚美尼亚境内的一块飞地,用数学语言来表述的话应该叫飞地平方。它是阿塞拜疆领土,而我并没有阿塞拜疆签证,理论上无法通过;周围又只有这一条公路,无法绕行。这段路只有不到4公里,谷歌导航建议我绕道80公里,这就有点离谱了。
我缓缓向前行驶,随时准备在阿塞拜疆边防军的枪口下调头鼠窜。车经过了村庄,转了几道山坳,谷歌地图显示我回到了亚美尼亚领土——就这么穿过了这块阿塞拜疆飞地。
后来我复盘这个山村的前世今生,才发现它虽然属于阿塞拜疆领土,却在亚美尼亚的控制之下,系两国争议领土之一。阿塞拜疆对其没有实际控制,也就谈不上有边防守备。
天黑透了,在夜色中继续东行,原先规划的宿营地今晚肯定赶不到了,好在前方河谷中有个村子叫阿列尼(Areni),以出产红酒闻名,我找了家酒庄打听住宿,一位热情的酒客把我带到一户农家乐。这家的儿女都成家了,只剩一对老夫妻操持,正在村里参加婚宴。两位老人家带着微醺的嫣红气色赶回来给我们做饭:亚美尼亚式脆薄饼、香肠、蜂蜜、黄油、葡萄、西瓜,关键是上了一盘番茄炒蛋——和中餐一般无二的番茄炒蛋——成就了由租车纠葛、长途跋涉、山路爆胎、飞地逡巡、星夜投宿构成的充实一天中最后的亮色。
这可能是我们在高加索地区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在一户由阿塞拜疆纳希切万迁来的亚美尼亚老夫妻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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