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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Septe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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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八月的阿炳

曹利群

朋友发来《二泉映月》的管弦乐改编曲,说听了感动。还说在有关的版本中这是最好的,没有之一。当然也免不了引用当年小泽征尔第一次听到这个乐曲时那句煽情的话,“这是需要跪着听的乐曲”。自从有这个作品以来,各种改编的版本无数,光二胡录音就有若干。但有谁留心过将近七十年前阿炳自己演奏的那个不到七分钟的历史录音呢。

1971年12月,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冬日闲来无事,约了好友去江南各处游历。第一次到无锡,除了买惠山泥人,还能想到的就是江南第二泉,听说瞎子阿炳也埋在那里。然而走遍锡惠公园,也没有寻见阿炳的墓地。多年后才晓得,阿炳死后葬在“一和山房”的道士墓。十年动乱过后,书画家韩可圆先生在一家农户的猪圈里发现阿炳的墓碑,交给了无锡市博物馆。遂在锡惠公园内设置阿炳纪念碑,这已是后来的事情了。

早些年的阿炳被戴了不少高帽子。小学音乐课本上写道:“这首《二泉映月》,是无锡籍民间音乐家瞎子阿炳所写下的在日寇铁蹄下的苦难人生。”后来还有了同一基调反映阿炳一生的电影。一时间国内掀起一片“阿炳热”。据作家陆文夫回忆,光是送到他手头的本子就有十多个。辽宁芭蕾舞团还排演了同名的芭蕾舞,一招一式,形象都要光彩夺目。

世事变迁,阿炳很多真实的生活细节慢慢浮出水面,阿炳同时代的人也出来现身说法,在报章杂志上发表回忆文章。综合各家说法,阿炳肖像便勾勒出大概:阿炳是庙里道士的私生子,吃喝嫖赌,吸毒,嫖娼染上梅毒,最终导致双目失明。当然阿炳也有一身吹拉弹唱的好手艺。一时间,拿掉了各种光环的阿炳又从风光无限的顶点摔进了万丈深渊。为了弄个究竟,顺路去了趟无锡。

多年不来,无锡竟也繁华起来。穿过闹嚷的街市人群,找到当年阿炳居住的崇安寺旁的老屋,现在的“阿炳纪念馆”。屋内的复原陈设足够真实,恰如当年和他一起卖唱的人说的那样,“就像是叫花子巢”,一塌糊涂,钻都钻不进去。老屋的外边是伸展向天空的玻璃幕墙高楼,新命名的阿炳广场正中,塑有他弯腰低头吃力拉二胡的雕像。生前见过阿炳的老人都摇头说塑的不像。

偶然在街角一家书店买到一本《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受访人中有锡剧前辈艺人,《二泉映月》的发掘抢救者,旧日的老道士,老的新闻工作者,还有一些退休老工人。这些真实的回忆碎片化地还原了本真的阿炳,不抬高也不贬低,让粉饰的各色油彩剥落下来。这些老辈子的人大多与阿炳有过交往,当年的身份地位和阿炳也相仿,一起喝过酒、卖过艺,听过他演唱看过他拉琴,或是捡拾过他死后的尸骨。他们断不会说什么“他的伟大的名字应该用黄金写在中国音乐史上”这类拔高的话。正是他们的点滴回忆复原了阿炳的嬉笑怒骂,不在天上也不在深渊,还来一个接地气的流浪艺人。

放下书本走进嘈杂的市井街头,树冠稠密、浓荫遍地的樟树下,仿佛一个穿长衫、头顶铜盆帽、戴一条断腿眼镜、头绾道髻的瞎眼民间艺人活脱脱立在面前:

这个人吃喝嫖赌抽几乎占全。抽鸦片之前,个子高大,留着小胡子的他“人还是长得蛮神气,蛮挺的”,不像现在的铜像,头那么低腰那么弯。浴室老板惦记侵吞阿炳继承的庙产引诱他吃了鸦片,在风月场所鬼混患上梅毒又让他瞎了眼。他鸦片的念头重得不得了,挣了钱,“有一块吃一块,有十块吃十块”。他在雷尊殿守业的日子里,一季香汛的正常收入可以应付两年的生计,却被他一下子吃光。

不出家门的时候邋邋遢遢,出来必是身着长衫,有形有相。就连死的时候都是头顶道髻,仪容安详。失去庙产以后,阿炳必须自食其力。为了在江湖上混得开,官府衙门,商贾大户,引车卖浆者,包括日本人他都以不同方式盱眙周旋。拔高的人说阿炳如何在街头高声斥责日本侵略者,贬损的则说,阿炳如何跟日本人关系好,都是无稽之谈。不能砸了饭碗,更不能送了性命,这些他心里有数。赖以谋生的手段“说新闻”就颇有讲究。当着街坊百姓他可以骂日本人骂汉奸,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但进出城门,尤其是回来晚时城门已经关闭,他会识相地用二胡模拟“阿里阿笃”向日本人讨好。细细想来这些事情并不矛盾,不必说他多有骨气,他也犯不上阿谀日本人,说到底都是生存之道。他嘴里的新闻都是都市里的噱头,杀人越货,坑蒙拐骗,巷中奇谈无所不有,极大地满足了市民的好奇心。唯有这样,听众才有滋有味,说者才能赚得人气和钞票。

草根之人活一个真性情,阿炳也不例外。虽然“五毒俱全”,做人却有底线。由于违逆了道规被赶出了雷尊殿,一无所有的阿炳四处流浪,做事虽有板眼,急了也口无遮拦。但他不坑人,不害人,手头紧了也就是蒙吃蒙喝。酒瘾上来就去店里赊账,只要有了钱立刻就还上。人家给点小钱,有交情的收下,没交情的坚辞不纳。全凭吹拉弹唱的手艺吃饭。他随身带着个小本子,卖艺时摊开,里头分唱、拉、弹三个部分,二胡曲子有百多支,琵琶曲二三十支,唱的段子有五六十首,曲目充足,明码标价。二胡拉一曲两角,琵琶弹一曲五角。唱曲两角,想要听荤段子就得多付钱。轮到看客给钱,给的多自然开心,多作揖说好话,给的少他就发脾气骂人,“要围观的人再凑”。有时还出损招儿:用二胡拉出唢呐的哭丧调,诅咒那些不给钱的人。

在底层混的人大都见多识广,遇事左右逢源,身上的毛病自然少不了,痞气浊气邪气之外也有骨气灵气才气,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这才成就了血肉之躯的阿炳。当年的“无锡八怪”,最有眼球效应是哭丧、算命、卖艺的三个人,其中属阿炳最受捧。手拿二胡,肩背琵琶,高超的弓法和指法之外,还有滑稽声音的模仿。阿炳的二胡绝顶一流。他能用胡琴模仿鸡鸣狗吠,各种鸟叫,男女苦笑叹息之声和无锡的土话白话。他的琴技非常人可比,“小天师”的名号不是浪得的。给他录过音的人回忆说,他的二胡厉害在两根弦,别人用的弦是丝质的中弦和子弦,阿炳用的是粗一级的老弦和中弦,发出的声响自然大不相同。加上他的两根弦绷得又紧又硬,按弦非得用足力气不可。多年下来,阿炳的两手都是老茧,那些按弦的手指满是苦做的印痕。这样的老弦,老练的手段,拉出来的声音既劲道十足,细听下来,那些曲调缠绵的却也甜而不腻,糯而不粘。

乐由心生,琴声即是心音。所谓即兴,每次演奏都不一样,其实是心情不同而已。一首曲子拉成什么样子本无定论。阿炳外出卖艺经常从无锡的吉祥桥到老北门走过。人们往往从他的琴声就可以判断当日生意的好歹。生意好,一路琴声轻快,只消十分钟这段路就走完。若是琴声缓慢哀伤,一定是钱没挣足,同样的路,二十分钟也不一定走得完。好好坏坏,有起有落,这是人生的常态,也是音乐的常态。

话说到了1950年7月,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先生带着钢丝录音机回故乡无锡休假,兼做些民间音乐的收集保存工作。听说了阿炳的事情,便约好给阿炳录音。从9月2日起,先后录制了《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三首二胡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三首琵琶曲。因为阿炳的二胡被老鼠咬坏了蒙皮,早已不能用。只好临时从店里借来,也只练习了三天,自然不会是阿炳最好的状态。何况生活潦倒,又断了大烟,人已脱相,精神萎靡。录音质量很差,只是曲子仍然精神,不疾不徐,不是临终的哀鸣,却是平日的存照。不是对生活的哭诉,而是每日的担承与化解。

无惧无恐,无忧无喜。这便是内心和音乐的写照。

后来的演奏者过于想当然,把阿炳想象为劳动人民的代言人,乐曲声中满是哀怨、心酸、苦痛、委屈,泣涕涟涟地“营造苦难”,独独少了阿炳行走江湖的落拓、散淡与不羁。二胡演奏家闵惠芬生前说到《二泉映月》中的某些处理时很得要领,“对于有些人说的所谓憧憬、渴望,阿炳表达的是木然,此时的弓法应该是书法中的枯笔”。木然的表情,枯笔的手法,无常之常而已。

杨荫浏也是无锡人,巧的是11岁时曾向17岁的阿炳学过几天琵琶,阿炳也算是他的启蒙老师。录音结束后,杨先生问及曲名。阿炳一时语塞。杨先生说,不如就叫《二泉》吧。阿炳说《二泉》不像完整的曲名,是不是可以称它为《二泉印月》呢?杨先生说,我们无锡有个映山河,就叫它《二泉映月》吧。阿炳点头同意。本来相约再次来录音,不曾想这六首曲子竟是阿炳留在世间的绝响。三个月后,也即1950年12月4日,阿炳病逝。阿炳死时,女人董催弟不在身边,在当地政府的催促下,回江阴乡下参加土改去了。农历的同年除夕或者正月初一,董催弟因病亦随阿炳而去。

酷暑盛夏又逢8月,17日是阿炳的冥诞。始终难忘阿炳和杨荫浏别离的最后画面。对于杨先生,能够录得阿炳的演奏算得上成全,在阿炳这里,中国最权威的机构出面来给他录音,算得上是圆满。只是杨荫浏先生将“二泉印月”改为“二泉映月”却让我难以释怀。改动一字,意境损了不少。试想一个盲人,云中月水中月本是看不到的,无所谓“映”与不映。而心中月琴中月,却给阿炳的一生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印”者痕迹,手印,指印,足印,皆是心痕。几十年的颠沛,阿炳与山与水与树与风与物与人的交集,巷子里,码头上,人群中,那些永不消逝的音符,着一“印”字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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