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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Nove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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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宫斗剧,靠“硬伤”成功

朱江明

从港剧《金枝欲孽》开始,华语电视剧开创了一个新的类型系列——宫斗剧。

过去的戏说类宫廷剧主要是皇帝视角,比如《戏说乾隆》、《康熙微服私访》等系列剧,后宫只是陪衬。即便是以后宫皇后、嫔妃、格格为主要角色的《还珠格格》,体现的主题却是琼瑶式的卿卿我我和父女感情,只有感情纠葛没有利益斗争。

宫斗剧的宇宙则完全围绕着皇上的家事进行,夫妻、儿女、兄弟姐妹之间不再是血缘纽带的关系,而是赤裸裸的利益和权力关系相互交织。尤其是《甄嬛传》热播后,宫斗剧进入一个高峰期,一部《如懿传》卖出了13亿的天价,至今无国产剧能出其右。

对于宫斗剧热播这种现象,媒体舆论评价不一。有人将其视为办公室晋升指南,有人将其看作女性逆袭的胜出秘籍,有人沉醉其中缠绵的情爱,也有人从中品出政治斗争深不可测。当然,也有不少“不合适宜”的历史爱好者,指出其中诸多不符合历史真实之处。

一如“历史真实性”本身很难成为评价文学作品的固定标准,不符合历史,可能也谈不上是宫斗剧的罪状。艺术源于生活不一定非要高于生活,我认为低于生活恐怕才是宫斗剧成功的秘诀,也是宫斗剧有趣的地方。

宫斗剧的“硬伤”在于底层心态

从文学的标准讲,宫斗剧确实有其“硬伤”。一个简单的逻辑:宫斗故事的基本套路,无外乎是讲述嫔妃通过一系列的斗争,如何战胜了皇后等在后宫实力远高于自己的邪恶力量,最终实现了人生逆袭。但是,传统社会中的妃嫔,如同大户人家的妾。宫斗剧的故事核,放到《红楼梦》的世界中,讲述的其实就是赵姨娘如何逆袭,战胜王夫人、贾母的故事——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即便在文学的世界里。

明清两代,妾的地位仅高于奴,和妻并没有任何对等可言。明代爱妾可以赠人,可以换马。清廷在入关前,正妻杀妾只罚款了事。任何斗争,总要发生在双方对等的条件下,以妾的身份和皇后这样的正妻勾心斗角,本身就是对过去妻妾成群的贵族生活不了解的表现。换句话说,宫斗剧本身,违背了基本的生活逻辑。

不过,在我看来,这种“硬伤”,恰恰说明了宫斗剧的价值所在。宫斗剧本身并非对上流社会贵族生活的真实写照,而是一些年轻作家,在身处底层时想象出来的“逆袭”人生。它在本质上说一种“底层的想象”。我们从中当然不可能了解到真正的贵族生活,却可以看出很多普通青年的真实内心世界。

宫斗剧中“底层想象”的痕迹随处可见。在某部非常走红的宫斗剧中,专门提到受冷遇的妃子生活如何悲惨,皇帝晚上不来睡觉,御膳房就不给这个妃子开饭,连取暖的碳都不给——编剧似乎不知道清宫的妃嫔不吃御膳房的饭菜,都有自己的私人厨房。再比如,宫斗剧中的反派,多是皇后,位高权重却动辄整肃妃嫔,这显然也是某种想象。贵族,特别是贵族女性,无论情感生活如何,至少在物质上是不匮乏的。物质生活的丰裕通常会让人变得性情温和。《红楼梦》中秦可卿死后,贾宝玉和秦钟一起去乡下送葬,乡下动了老乡的纺车,被农村小姑娘呵斥后,贾宝玉不仅不怒,反而觉得“有趣”。这是很典型的贵族心态的写照——因为生活优越,听不见不顺耳的话,偶尔被人骂了还觉得新鲜有趣。

对比《红楼梦》和宫斗剧是个很有趣的事情。据说曾有宫斗小说作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自己最喜欢看《红楼梦》。如果所言不虚,我相信这位作家大约有很多地方没有看懂。

红楼梦写的是皇家,你们写的是村霸

因为敦诚的一句“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今日红学界普遍相信曹雪芹在抄家后生活窘迫,衣食不继。红学家蔡义江甚至提出,《红楼梦》经典的“刘姥姥进大观园”,写的就是曹雪芹自己游走豪门的感受,刘姥姥的眼睛就是曹雪芹的眼睛。总之,曹雪芹生活的贫困,似乎是红学界的公论。

今人提及曹雪芹,总要说到他是“内务府包衣汉姓”,是皇家的家奴。然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有个女儿,清代史料称其为曹佳氏,在康熙帝的主持下,嫁给了平郡王纳尔苏。纳尔苏本人曾在雍正四年被削去王爵,但王爵依然由其子福彭继承,而福彭的生母,就是曹佳氏。曹雪芹和平郡王福彭,实际上是表兄弟,这就给了他一个皇室姻亲的身份。平郡王府是清代颇有权势的王府,其远祖可以追溯到努尔哈赤的孙子岳托。有这样一位亲戚的曹雪芹,即便在抄家后,生活也不会太差。

尽管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一些材料可以作为旁证。比如,乾嘉时代的裕瑞在《枣窗闲笔》(署思元斋著)记云:“其(指雪芹)先人曾为江宁织造,颇裕;又与平郡王府姻戚往来。”

值得注意的是,裕瑞本人也是清廷宗室,是豫亲王多铎的五世孙。曹雪芹的挚友敦诚、敦敏则是努尔哈赤之子阿济格的后人。《红楼梦》的著名推广者,写下“几回掩卷哭曹侯”的永忠,祖父是康熙的十四子,恂勤郡王允禵。换言之,在很长一个时期,曹雪芹本人和《红楼梦》的知名度,都只限于清廷亲贵——更准确地说是失势的清廷亲贵——的小圈子。曹雪芹唯一可以确认为汉族的好友张宜泉,也是汉军旗,“先世曾累受国恩”。

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总和他的交往圈子分不开。周围的人非富即贵,自己也很难特别穷。而且,从裕瑞、永忠、敦诚、敦敏谈及曹雪芹时尊敬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曹雪芹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并不像现在人想象的那样低。

曹家的地位从小说中的贾府就不难看出端倪。荣国府中,贾政的官职,按照红楼梦里的说法是工部员外郎,这个官职实际上非常小,按照明清两代都是工部下面的司的副长官(正长官为郎中),只有五品,《红楼梦》里混淆,说是三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三品官员的家庭,交往的却是北静府、忠顺王府、南安郡王这样的顶级权贵。宁国府的孙媳秦可卿死后敢用义忠亲王挑选的棺材,还可以给贾雨村这样一个门客安排应天府尹的官职(这个职位在明代是正三品)……这样的影响力和权势,远不是一个三品官所能比。

曹家作为百年望族,和清王朝的崛起一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曹寅本人,作为康熙皇帝的伴读,他的生母是康熙的乳母,更深受康熙皇帝信任。其所执掌的江宁织造,并不只是一个供应皇家丝织品的“国企”,更是清王朝一个秘密的情报机构——真正的皇家裁缝。

《南京通史·清代卷》中提到,康熙曾多次叮嘱曹寅:“以后有闻地方细小之事,必具密折来奏。”为了让曹寅长期担任自己安插在江南的耳目,康熙特意改变了顺治朝规定的江宁织造每年或三年更代的办法,变为不限任期。

在《康熙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收录的3119件奏折中,曹寅和苏州织造李煦所上的密折有619件之多,接近总数的五分之一。两人的奏折中,既有地方晴雨农情、市况粮价,也有访查得知的官绅隐私、民众起事等重大问题,内容与织造事务有关的反而数量很少。曹寅的奏折对康熙中后期江南官场和民间的重大事件俱有报告,比如康熙四十六年的江南盗案、四十七年的废太子胤礽事件,五十年的江南科场案、朱三太子案等,这些都与“织造”业务无关。

《红楼梦》中,贾府中似乎不少人对欧洲有一定的了解,晴雯会补俄罗斯的雀金裘,可见之前补过;贾宝玉知道福朗思牙就是法国,卧室里有西洋钟表;宝琴提到过真真国美女是金发……而按照史料记载,曹寅时代的江宁织造衙门附近就有一座欧洲人的教堂,《江南通志》中记载康熙曾两次在江宁织造衙门(兼作康熙南巡时的行宫)召见外国使节。耐人寻味的是,现存的曹寅和康熙之间的奏折里,没有一次提到欧洲。

江宁织造的先存档案中,显示康熙曾指示三织造衙门选拔特使去日本考察。而这个特使回国后的汇报中(按现存文件),并没有提到任何日本纺织业的事情,却多次提到日本的军队,还单独提到了日本海军。

不难看出,江宁织造实际上是一个业务涵盖国际、国内情报业务的情报机构,同时兼有秘密搜集军事情报的功能。曹寅的地位,相当于CIA局长兼国土安全局局长。尽管江宁织造的官职名义上是四品,但从先存清代档案中可以发现,康熙五下江南,都是曹寅接驾;江浙地区水灾时,名义上曹寅是“会同各地督抚赈灾”,但康熙的圣旨都是只发给曹寅一个人,由他转达地方一二品的督抚大员,实际地位相当高。

曹寅的职位不仅让曹家积累了天文数字的财富(所以《红楼梦》中贾府生活起居的豪奢确实有所本),也为曹雪芹这一代后辈,积累了很丰富的政治资源。

正因为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都不低,曹雪芹笔下的贵族世界,有很强的真实性。比如许多不经意的细节,都写出了曹雪芹对于贵族的生活是很熟悉的。比如麝月作为宝玉的丫鬟,居然分不清一两银子和二两银子有多少(要知道乾隆时代买一个知府级的官员不过要三千多两银子);贾府的家奴,儿子可以做官;王熙凤在和平儿商议家里的开销,提到宝玉黛玉的婚事,说“不过破费三五万银子”,似乎曹雪芹完全没听说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谚语,以至于“三五万银子”是“不过”的破费。这种对贵族生活的真实摹写,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

宫斗不懂宫廷,曹寅不知道底层生活

和宫斗剧一样,即便伟大如《红楼梦》,也存在自己的不合逻辑之处。最典型的莫过于刘姥姥这个形象。

按照小说中的说法,刘姥姥是个老年的寡妇,她的女婿狗儿,是一个王姓京官的后代,书中原文称其是个“小小京官”。然而,这个“小小京官”,却可以和王夫人的父亲“联宗”。既然能“联宗”,说明可以经常见到王夫人的父亲。王夫人的父亲是什么身份?按照《红楼梦》中的线索,他是“都太尉统制”,这是曹雪芹虚拟的一个官职,从宋代的“太尉”和“都统制”衍生而来。太尉是宋代最高级别的武官,都统制为禁军首脑,所以“护官符”上说“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能经常见到这样的大员,可见狗儿的祖辈的官职并非那么小。

一进荣国府,刘姥姥见到平儿,听她说了几句话,就敏锐地判断出“不过是个有几分体面的丫鬟”;二进大观园,刘姥姥能和老太太贾母对答如流,谈吐得体,还能引得老太太开心大笑,被黛玉讥讽为“女篾片”。要知道,今日多少博士生创业拉投资,面对投资人依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刘姥姥这样的谈吐和见识,怕不是一个“贫婆子”所能概括。实际上作者也写到刘姥姥“金碗儿银碗儿也都见过”。

显然,刘姥姥决非什么“贫婆子”,而是个地位很不低的小乡绅。从文学的角度讲,对这个人物的描写是不成立的。但是,这种失败,从文献的角度讲,又非常有价值: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曹雪芹生活的入口。显然,从曹雪芹对刘姥姥的传神描写不难看出,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刘姥姥这样级别的小乡绅;但这样的人明显出现极少,以至于曹雪芹会把这样的人当作穷人。刘姥姥是曹雪芹作为落魄贵族对底层的想象,通过这种想象,我们可以了解、探究曹雪芹及其所属的那个小圈子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

写好宫斗剧,要少看《红楼梦》多读《金瓶梅》

如果说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属于“想象的底层”,宫斗剧作家笔下的皇后、皇帝乃至妃嫔的生活,实际上是“底层的想象”,或曰某些底层青年对自己周围真实生活的浪漫化描写。

宫斗剧本身讲述的既非历史也非真实的贵族生活,反映并迎合了许多出身底层的青年作者和读者的现实生活,以及这些青年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宫斗剧中的皇宫,实际上是各路北漂、海漂供职的公司,皇帝、皇后、王爷、太监,无非是这些青年职场上的老板、主管、同事以及下属。各种宫斗的手段,无非是各路办公室政治的极端化表现,而女主人公最终的君临天下,无非是青年对职场人生的成功想象……

宫斗剧中的皇宫、后宫、王朝、帝国乃至历史全都可以视为虚构,但透过这种虚构,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许多当下青年真实的心境。宫斗剧中表现的忠贞与背叛、诚信与欺骗、善良与恶毒、纯真与心机,并不存在于真实的皇宫之中,却显然存在于一些社会青年的真实生活之中。“底层想象”的作品并非没有价值。

实际上,文学史上并不乏“底层想象”的经典,《金瓶梅》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金瓶梅》里极力摹写西门庆的“泼天富贵”,但小说中屡次提到西门庆能够和厨娘、仆人的妻子偷情,显然家里的房子很小。对比红楼梦,大观园二门外的下人连晴雯这样的高级丫鬟都很难见到,颇有权力的“柳家的”女儿五儿想进大观园当丫鬟,要走芳官的门路。

再比如,《金瓶梅》中,应伯爵拜访西门庆,西门庆不想招待应伯爵,故意让家人不开饭;潘金莲作为西门庆的宠妾,母亲来看望她不给轿夫钱,母女两个要和轿夫大吵;潘金莲等几位美女,花一两银子,买一只烧鸭两只鸡一坛酒,加上果馅凉糕和“下饭”,这一顿不算多丰盛的饭菜还要逼李瓶儿多出一份钱。西门庆进大名府走梁中书的门路,只送了一担礼物,梁中书这样的“大名府府尹”(大致相当于今日的直辖市市委书记)就非常高兴。西门庆进梁府,梁府管家——相当于部级干部的秘书——居然亲自过来牵驴……

这一系列的描写,显然可以看出作者完全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官员,也和有钱人的生活想去甚远。但是小说中对西门庆这样的富翁(实际上最多算是小康人家)的人性、欲望与挣扎的摹写是非常真实的,潘金莲、李瓶儿等女性作为小康之家妇女的那种得意洋洋和沾沾自喜,也是非常生动而传神的。

话说到这里,其实我们能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情,要写好宫斗剧最好完全不懂宫廷贵族是怎么生活的,多体验一下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麻将桌上的尔虞我诈,这才是宫斗剧套路的真实应用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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