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在死亡中的生长
魏阳
晚饭快吃完的时候，我忍不住对双胞胎女儿说：
“你们记得太奶奶吗？就是今年夏天回国的时候，在爸爸的故乡见到的？她是爸爸的奶奶。”
“爸爸的奶奶？……哦，记得，记得！是太奶奶！她给了我们红包去让我们去买蛋糕。” 大女儿说。
“她胳膊上的皮肤摸起来很松软，有点垂下来，就像蝴蝶的翅膀！” 小女儿想起来，眼中还带着羡慕。
“对的！那是因为，太奶奶已经97岁了。人年纪大了，身上的皮肉就松弛了。”
“这样就可以像蝴蝶一样飞走了吗？”小女儿问。
“……现在还没有。……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不久前，太奶奶的脑子里有一根血管，突然爆开了，好多血跑出来。她一直在医院昏迷。没有医生能给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做开颅手术，所以……太奶奶可能要去世了。”
孩子们愣了几秒，大女儿开始哭泣。我一把搂住了她，抱在怀里。
可小女儿没有哭。她一本正经的说：“没事的！我知道，太奶奶会去天堂。以后我们会在天堂见到她。那里很美丽。”
“你怎么知道，太奶奶会去天堂的？”
“班上的同学Jessica说的。好人死后都会去那里。只有坏蛋才下地狱。”
“哦，那是基督徒的观念。不过呢，在科学上并不能证明。我们把这些科学不能证明的人类信仰，叫做宗教。”我认真的说。
“等一下，爸爸！去年在北京的国家博物馆，你给我们介绍佛像的时候不是说，人死后会变成另一个生命吗？”大女儿突然想起来，停止了哭泣。
“那么，太奶奶到底是去了天堂，还是转世成了其他生物？”
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女儿们现在非常疑惑。
“这个……这个……是这样的。这些都是人类的宗教信仰。基督徒相信人死后去天堂，可是佛教徒呢，相信人死后会转世变成其他的生命。”
“我希望太奶奶下辈子变成一只刺猬。”小女儿说。
“刺猬？为什么？”我惊奇的问。
“因为刺猬最可爱了！”小女儿笑着抱起她最喜欢的绒毛玩具——一只刺猬。
“或者太奶奶可以变成天上的老鹰，或者一只大海里的虎鲸”。大女儿眼中放出光芒。我知道，她想到了上次去海洋公园看到的动物表演。
“不对，不对，太奶奶会变成更酷的动物……。”死亡变成了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游戏，想象力开始沸腾。女儿们显然已经忘记了悲伤。
我打断她们的争论，停顿了一下说：
“是这样的。其实啊，咱们中国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有天堂，也不知道有轮回。基督教和佛教啥的，都是后来从外国传进来的。上古的中国人，一开始不是那样想的。他们相信，祖先死了以后，会在另一个世界保护自己的家人。所以呢，要找个木头做的牌子，写上祖先的名字，放在家里，逢年过节，跪下来磕个头。家里有好吃的，要先拿出来放在牌位前，请祖宗先尝尝。这样呢，祖先看孩子们表现好，没事就会溜达回来，帮帮他们忙，给他们带来好运。——这就叫‘祖坟冒青烟’。”
“那太好了！就是说，太奶奶永远也不会消失对吗？”
“嗯……也不是永远不消失……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很久以前啊，天子可以在庙里供奉七代的祖宗，诸侯可以供奉五代，一般贵族可以供奉三代。这就是说，就算是另一个世界的灵魂，过了几代以后，也会慢慢消失了。”
女儿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
“这么说吧！只要我们还能记得住我们的先人，他们就不会消失。”我不忍心看见女儿伤心。
“爸爸，如果不把好吃的放在祖先牌位前面，会怎么样？”
“那问题可大着了！没有后代供奉的灵魂，会很孤独凄凉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代中国人，一定要结婚生孩子啊！生孩子不全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有后代照顾自己祖宗的灵魂；也是为了自己死后，灵魂有孩子的孩子照顾，不会变成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家庭，就是中国人的宗教。”
“我不希望太奶奶无家可归。可是，爸爸，到底什么是灵魂呢？”
“嗯……古代的中国人啊，认为人的身体里，有两个东西：一个叫做魂，一个叫做魄。人刚死的时候，大家觉得他的魄还在身体里，但是他的魂，跑到外面去迷路了。所以，他的亲人呢，会找一件他穿过的衣服，爬到房顶上去，挥着衣服对着天边喊：‘魂儿啊，回来哦！‘ 这样，他在外面撒野的魂就会回家了。 ”
女儿们立刻急切地说：“爸爸，你有太奶奶的衣服和梯子吗？我们马上……”
“呃，现在还没必要招魂…… 我刚才说了，太奶奶还没去世呢。她只是发了脑溢血，一直躺在医院里。但是医生说，她醒过来的希望不大，可能要一直这么睡下去了。”
女儿们瞬间又陷入了悲伤。
“是不是就变成了睡美人？就像童话里一样？”大女儿问。
“嗯，睡美人……也可以这么说吧，就是年纪稍微大了点……97岁了…… 而且，很遗憾，不会有王子再来亲吻她了。她可能会在安睡中去世。”我知道大女儿下面要问什么，所以抢先回答了。
“不过呢，太奶奶没有痛苦。上次爷爷打电话来说，她现在是植物人，一直昏睡，有时还轻轻的打呼噜……”
女儿们想像着睡美人打呼噜的样子，突然一起笑了起来，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爸爸，什么是植物人呢？”
“恩，就是像一盆植物一样，虽然还活着，但是一动也不动。”
“可是，植物虽然不动，也一直在静静地生长啊。太奶奶会像植物一样生长吗？”
我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对女儿们说：
“我相信，太奶奶还在生长。……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生长，无论在何处，无论年纪多大。虽然，我们有时会像太奶奶现在一样沉默，不会告诉别人我们还在成长。但是，生命，从来不曾停止过。只是，我们有时会忘记还在成长，会忘记我们必须成长，就像我们忘记呼吸一样。”
“爸爸，你也在成长吗？”
“当然，爸爸也一直在成长呀，就和你们一样。爸爸成长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和你们，还有所有家人朋友一起，经历所有快乐和悲伤，分享每份收获和失去。爸爸很爱你们的太奶奶，就像爸爸爱你们一样。爸爸只是有点遗憾，没有在太奶奶还醒着的时候，告诉她我有多爱他，有多感谢她分享给我的一切……”
看着我眼眶红红，大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爸爸，你说的天堂地狱，转世轮回，还有爬到房顶上招魂什么的，都不是科学，这些都不是真的，对吧！太奶奶离世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就这样伤心地走了吗？”
“她不会伤心地离世的！”我肯定地说。“有一个作家啊，叫做庄子。爸爸很喜欢看他写的畅销书。他说啊，就算我们的身体化作泥土，广阔的天地，就是我的棺木；永恒的日月，会永远照耀着我；瑰丽的星辰，仿佛珠宝财富，永远陪伴着我。所以庄子问：难道我拥有的还不够多吗？就算身体被乌鸦老鹰蚂蚁吃掉，也只是安详地回到自然。面对自然的伟大，人类如此渺小。能融入这无边无尽的神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太好了，如果死后被刺猬吃掉，我们就会变成可爱的刺猬的一部分了！”小女儿还是没有忘掉她的绒毛玩具。”
“是的！当我们一出生，在开始生命的旅程的同时，也开始走向死亡的旅程。可以说，每多活一秒，也就离死快一秒。如何好好活着，也就是如何好好死去的问题。生命与死亡，就像你们俩一样，是一对双胞胎，都是自然的一部分。面对自然的伟大，理解死亡，会让我们更热爱生命。——不是吗？”
孩子们一边听着，一边思索。不知不觉，晚饭已吃完。她们捧着空碗和筷子离开餐桌，眼中还闪烁着惊奇和期待。
我想，有一天，我会慢慢告诉女儿们，太奶奶那近一个世纪的故事。那漫长的一生，是中国近百年剧烈的历史浪潮中，无数渺小泡沫中的一朵。那里，有战争与动荡，也有和平与安宁；有艰难与欺骗，也有温情与感念；有痛苦与挣扎，也有幸福与尊严——在她即将离去的时候，全交织在一起，让我一时不知如何描述。
然而，在女儿们的眼中，我看到了奶奶曾经有过的纯真和善良，一样对亲友的关爱，一样对世界的好奇，一样对生活的信心。我想：如果历史，是人类能够真正传承的财富。那么只有记忆，才是家庭能够真正传承的基因。
去世的亲人，仿佛灰烬中沉淀的沃土，让每一棵成长的生命茁壮。在离开的时候，只有留给这世界的回忆，是一生的纪念碑。
那些自然规定的死亡，让我们更加感激自然给予的生命。
只要还有记忆，他们就不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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