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热天杂记
老愚
小区里的樱桃树空了。
被摘掉果实的树，全然失了先前的神气。
那块煞有介事的警示牌也不见了。
作为一个名词，“樱桃”予人以美妙的遐想：樱若红唇，甚至可以唤起心底了无痕的情欲。几年前的夏日，曾徜徉江南一大学校园。傍晚时分，绿草，白云，夕阳，二红裙女子自树林里款款而来，笑语晏晏，刹那间将我带回三十年前的青春岁月。巧笑倩兮的人脸早已渺不可知，记忆里仅剩一袭艳丽的红裙。那抹红，当时无以名之，今日想来当作撩人的樱桃红。
无法享用小区里的果实，我只好在网上订购了一箱烟台樱桃。于我而言，固然有好美色的因素，但主要动因却是除去隐疾：据说早晚吞咽数十颗，即可治愈咽炎。
…………
天已经热得不能再热了，院子里闪烁着来自光膀子的皮肤的亮光。
疾跑的是外卖小哥，他们身体晃荡，神情漠然，拎在手里的塑料袋嚓嚓有声，蒙在里面的饭食却是喑哑的。
缓步而行的是几个闲人，他们看天看树看手机，不时庄重地鼓出一口浓痰，弹射到干净的青砖上，有如梢头变色龙捕捉猎物那般迅捷，脸上却有大自在或隐或显。
葡萄藤下，几桌麻将叮当作响，老人们在为一块钱一炮的输赢运用一生积攒的智慧。
假山下，一着迷彩服的精瘦老汉慷慨激昂，正在历数美帝特朗普的累累恶行，并得出斩钉截铁的结论：“他就不想咱中国好！抗美援朝都把他们打趴下了，贸易战有什么了不得的，还得是我们赢！”几个坐在喷池边挠痒痒的老人频频称是。不远处，几个坐在轮椅车上的耄耋妇人，吟唱起“我和我的祖国”：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 我歌唱每一条河
袅袅炊烟 小小村落 路上一道辙
我最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贴着你的心窝
…………
反美正未有穷期。某国画院贴出告示：凡以华为替代苹果手机的，可以获得本院书法作品一幅，限额二百名。中国式的“爱国表演”不仅是表白忠心的机会，亦是扬名立万、增加商机的绝好机会，每一次都有人花样翻新尝试之。反台独反法反英反韩反日反美，顺应官方意旨，制造出可为其所用的“沸腾的民意”，举事者只需振臂一呼即可名利双收。因为无坐牢之虞，即使横遭明白人讥讽，也不损作秀者毫毛，这样的政治投机者自然如过江之鲫，而“爱国表演”几乎可以孽生出一条喜人的产业链，若非绝顶聪明之人非有深厚背景之人，断然抢不到这只丰厚的爱国蛋糕。令人意外的是，这次爱国表演却被一个另类告示消解得近乎裸奔：举凡有弃用美国货的请跟我联系，不论手机电脑汽车配偶护照……本人一概负责上门收取。真的营销，遇到机智的反讽者，便使自己沦为仅供众人一乐的段子。
这些聪明人的游戏，在别出心裁的“高级黑”面前，几乎称得上人畜无害了。
贵州贵阳市一幼儿园门前悬挂红色横幅，上书：坚持打早打小，将黑恶势力消灭在萌芽状态！江苏无锡一幼儿园报告：通过对本班35名幼儿进行排查，未发现幼儿有涉黑恶情况。四五岁的孩子，已经被他们做成了邀功的筹码，这让良善者心里不由一惊。有人把运动化的扫黑除恶斥之为荒诞，以常人之眼视之，当不为谬；若以中国的政治生态视之，则为正常。熟悉国情的人都知道，这是几十年未变的运动治国的必然结果，新时代聒噪不已的各式治国理政，只会制造出源源不绝的新式笑话，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笑话。体制内各色官吏，都无一例外地将精力用在应付上面的各种指令上，权力在滑溜溜的冰面运行一圈之后，万事依旧，黑恶依旧。
自几年前的反恐动员始，通过每年数“会”（会臣下、会臆想中的诸侯等）的例行布置，当局已经在国民心里烙下了“动员意识”：一有所谓齐天政令，众人即产生自觉服从意识，举国上下一呼百应——最高政治任务所到之处，法律皆成具文，国民的权利和利益无条件受损，他们通过这些强制性的举措，建立了一竿子捅到底的紧急处置制度，这或可称之为“冰冻思想工程”。在如此强硬的国家机器面前，无人敢讨价还价，无人敢公然“非议”。扫黑除恶是最新的政治动员，他们在阻止人们探讨真正的制度之恶制度之黑的同时，又一次N个自信地越过法律条文的束缚，试图再一次检验自己的普遍政治动员能力，以应付随时会掀起的惊涛骇浪。
走过场，过家家，劳民伤财都不要紧，只要下属忠诚服从，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至于黑恶势力，明眼人都明白，没有公权力撑腰的人怎么可能有成为黑恶势力的可能？
威权时代末期的政治笑话，无一不充满二十二条军规式的黑色幽默，当一个匡正国师未免太辛苦了，甚至还有不测之祸，索性窃笑或张开嘴巴狂笑——我以为，无声的嘲笑就足以瓦解其固若金汤的城防。
股市上有“盈亏同源”的说法，表述的是路径依赖的后果，不妨借用言之：几十年一贯制的权力应付机制，支撑着颟顸自大的权力体系，也终将彻底埋葬它。中国式权力所有制所开的这个漫长而无聊的玩笑，断送了不止一代人的欢笑和自由……
想到这儿，心里就热得不能再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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