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寄生虫》与新冠病毒
袁越
韩国电影《寄生虫》讲的是三个家庭之间发生的故事。如果我们把那个富人家庭比作人体，那么另外两个穷人家庭则可以看成是人体的寄生虫，这是这部电影的第一层含义。
人体寄生虫包括好几种不同的生物类型，其中对人类影响最大的无疑是病菌和病毒。电影中那个穷人家庭相当于病菌，他们有自己的家，有一套完整的生存系统，只不过这套系统惨了点，不如富人的家奢华，于是他们使出各种诡计，想方设法渗透进了富人的家，把后者搅了个天翻地覆，这是电影前半部分的主要内容。
病菌就是这么干的。这是一种单细胞生物，有细胞膜，有属于自己的完整的新陈代谢系统。它们平时生活在其他地方，只要条件合适就能自行繁殖。人体是一个营养特别丰富的地方，很多细菌都对人体垂涎三尺，想方设法钻进来生活。其中一些细菌在繁殖的过程中会释放出一些有毒的小分子，让宿主生病，这就是“病菌”这个中文名称的由来。
同为穷人，那个女管家的丈夫有些不同。他平时一直躲在地下室，足不出户，富人一家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虽然电影里那个男主人注意到女管家饭量很大，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在为丈夫带饭，因为他是富人，多出来的这点饮食消耗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这位地下室丈夫就是大部分病毒平时的样子。这些病毒没有细胞膜，没有新陈代谢系统，也不会分泌毒素。它们唯一的毛病就是占用了宿主的一小部分资源而已，所以Virus这个英文单词笼统地翻译成“病毒”实在是有些冤枉好人。
如果没有管家妻子的掩护，那位丈夫是不可能躲进富人地下室的。病毒也是一样，它们不能随意入侵任何宿主，必须在特异性表面抗原的帮助下，骗过特定宿主的防卫系统才能成功。所以世界上绝大部分病毒都是特异性的，只能入侵特定的宿主的特定细胞，除非病毒发生变异，比如那位女管家又去了其他富人家，才有可能让丈夫换一个地下室住住。
新冠病毒就是如此。它们的蛋白质外壳上含有一种特定的蛋白质，能够结合人类血管紧张素转化酶2（ACE2）。这种酶主要分布在人类的呼吸道表皮细胞上，肠道表皮细胞也有分布，于是这种病毒的主要入侵部分是人类的呼吸道，引起肺炎，消化系统有时也会受到攻击，导致腹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管家夫妇可以在富人地下室里生活一辈子，这就是很多病毒的常态，比如普通感冒病毒就是如此。它们平时一直躲在人类的呼吸道里，不怎么惹事，除非宿主免疫力突然下降，比如富人一家全都出门了，它们才会跑出来惹是生非。
不过，假如那对管家夫妇打算生几个孩子，情况就有所不同了。首先，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张嘴，随着孩子越生越多，他们一家对富人家庭的资源消耗就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把富人家吃穷的。其次，孩子一多，地下室就不够住了，总有一天孩子们会跑出来，侵犯富人的地盘，导致双方发生冲突。
病毒也是如此。它们之所以害得宿主生病，一个原因就是复制后的新病毒跑出细胞，并在这个过程中把宿主细胞杀死了。比如感冒病毒之所以让我们喉咙疼，就是因为我们的呼吸道表皮细胞被冲出来的病毒杀死了。
另一个原因就是宿主反击过头伤及自身。病毒虽然只是从宿主那里偷一点资源，但资源总是宝贵的，宿主肯定会有损失，所以一定要尽力避免。比如富人家的男主人如果发现地下室有人，肯定会冲下去和他搏斗，最终结果很可能弄得个两败俱伤，反而得不偿失了。
新冠病毒的毒性就是这么来的。当人体免疫系统发现新冠病毒之后，便会立刻发起攻击，引发“细胞因子风暴”（Cytokine Storm，一种强烈的免疫反应），严重的会导致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和多器官衰竭，使病人死亡。
那么，人体免疫系统为什么会如此小题大做呢？这是由进化论所决定的。曾经有位科学家做了个小实验，把噬菌体打入到实验兔子的血管里，结果兔子的免疫系统很快就做出了反应，迅速生成了专门针对噬菌体的抗体。要知道，噬菌体是细菌病毒，根本不会攻击人体细胞，但哺乳动物的免疫系统分不清两者的差别，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走一个。
免疫系统可不傻，它们之所以这么激进，原因在于病毒不可能永远低调。进化论决定了越是那些善于繁殖和扩散的病毒，留下的后代就越多，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病毒大都是繁殖和扩散的高手。为了防止病毒进化成繁殖高手，也为了防止自己成为新病毒的扩散基地，免疫系统进化出了相对激进的策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周围的同伴，因为大家共用同一套基因，基因才是进化的原动力。
因为上述原因，病毒虽然没毒，但却有害。再加上病毒本身没有新陈代谢，防治起来要比病菌麻烦得多，所以病毒性传染病是最难对付的人类传染病，新冠肺炎（COVID-19）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想想看，如果你是富人从外面请来的保安，不知道谁是坏人，你会怎么防范这两类穷人呢？
对于那个四口之家来说，你会想出很多办法，比如撤掉公交系统，不让穷人有机会来到富人区，或者关闭廉价超市，把穷人饿死，甚至可以发明一种毒药，把身上带有那种“穷人气味”的人统统杀光……
穷人也是正常的人，有正常的生活需求，只不过他们的日常需求和富人不同而已，所以可以很方便地针对他们的独特需求制定出防范穷人的策略。事实上，这就是抗生素的基本原理。几乎所有的抗生素都是针对细菌的某个独特的生理功能而被开发出来的，哺乳动物没有这个功能，因此就不会受到影响。
但是，对于躲在地下室的那个男人，你却会束手无策，因为他的一切都是和宿主紧密相连的，很难做到只杀穷人不伤富人，这就是病毒为什么那么难对付的根本原因。
问题在于，如果你把穷人都杀死了，富人的生活一定会变好吗？答案是否定的。电影里那个四口之家其实帮富人做了很多事情，男主人帮富人开车，妻子帮富人做家务，儿子帮富人的女儿写作业，女儿帮富人的小儿子学艺术……
细菌也是如此。人体内生活着很多细菌，很多都是对人体有益的，比如寄生在肠道内的菌群就是如此，它们和人体建立了一种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如果你滥用抗生素，就会把那些有益的细菌也杀死，反而会有害健康。
病毒的情况稍微复杂一些。传统的观念认为病毒对人类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最近有些科学家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认为病毒的存在增加了基因变异的几率，在物种进化的过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总之，无论是细菌还是病毒，都是自然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不同物种共享整个生态系统，谁也离不开谁，这才是生命的真谛。
根据《寄生虫》导演奉俊昊的解释，寄生虫绝不仅仅暗指那两个穷人家庭是寄生虫，富人一家也包括在内，他们是这个社会的寄生虫。
所以，这部电影其实是在说，穷人虽然离不开富人，但富人更是离不开穷人，这就是这部电影的第二层含义。可惜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一点，把这部电影仅仅看成是一部关于贫富分化的寓言故事，那就太小瞧奥斯卡了。
贫富分化确实是个问题，但光靠制定几项扶贫政策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传染病同理，光靠开发几种抗生素，或者关闭几家野生动物贸易市场也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必须把人类纳入到整个生态系统里去考量，从根本上改变人类和大自然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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