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口罩，盘旋在科学课里的教育话题
咏鹏
注意，本文不是防疫科普，只是借题发挥。
之前关于答疑的文章发出之后，不少朋友提出想要看我对某些问题的具体解答。不过，我号召学生提问，并非要帮他们“查漏补缺”，提供标准答案，而是提供了一个延时聊天的机会，从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开始。网课这种形式交流起来不太顺畅，希望借由这种方式来调动双方的主观能动性。
这也算是践行法国遗传学家雅卡尔的话吧：“不管教育的内容是什么，是数学、物理、历史还是哲学，其目的并不是提供知识，而是借助知识，提供让人可以参与交流的最佳途径。”（出自《睡莲的方程式：科学角度的种族、智商与星座》）
那么，如果提问是“面对疫情要不要戴口罩？”，本文就是我的“解答”和课上讨论的导演加长版。
一
一个月前，在“北清人围棋群”里，大家又歪楼聊起了时政话题。我插了一句：“我觉得是不是要号召全民戴口罩，取决于很多因素，不能说人家一定错了。”立即招来了一位群友的斥责：“错了就是错了，啥叫不一定错了？！”。
所谓“北清人”是北大、清华、人大的简称，此群因一次在线的围棋交流赛而设，群友均有不错的教育背景。今年以来，线上各个群体戴着口罩进行了不少口水战。原本只有中医话题才会引发的友尽翻船事件，现在几乎随便什么话题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在我看来，科学意味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而在此过程中，假设越是大胆、求证越是小心谨慎，就越是难以斩钉截铁的得到答案。
那位群友肯定想不到，关于要不要戴口罩的话题，我已经在科学网课上讨论了好几轮，为的就是破除大家心中根深蒂固的非黑即白和对标准答案的应激反应。
当然，我们不是医药病毒卫生方面的专家，没有做过针对病毒传播和口罩防护性能的任何试验。不过至少目前来看，尚无清晰之定论。一方面，台湾的防疫专家将口罩视为他们成功的重要技术手段；但另一方面，科普公知方舟子却把自己在社交媒体上的一半火力都用在了强调“口罩无用论”上。
没关系，我们讨论的侧重点并不在这里，而是想看看围绕着这么一件事，到底有多少因素需要考虑。而实际上随着疫情的推演，相关的枝节和理论，在半个月的课程周期里，每次循环至此都会有所扩充。
二
第一轮，我给学生看了一个美国的防疫科普视频，两个专家在聊天中沟通了一下对口罩的看法。
概括一下，他们大概得出了以下“结论”：
戴口罩会给大家带来心理上的安全感；
戴、摘口罩时大部分人不能总是遵循安全的操作规范；
大部分人不知道不同种类口罩的区别和用途；
有一部分人戴口罩会很难受甚至发生危险；
相比之下，双手和外界、和五官的接触都更为直接和高频，故洗手更为重要。
至今，我仍然觉得这俩人的探讨是最理性平和的，毕竟那时候美国的疫情也不严重。其实这个论调一开始在国内也经常看到，后期随着总体防控指令的下达而基本消失。
不知道大家近期的洗手习惯培养得怎么样，反正我应该是远远没有达到规范要求。洗手可能是比戴口罩重要，但就实操层面来说，让大家洗手比起让大家戴口罩要难得多，毕竟你洗没洗手，谁也看不出来。
三
两周之后，国际疫情爆发，媒体开始关注各国的口罩数量，从而引发了决策层面的思考：
如果X国有1亿人口，口罩库存只有1千万，这时如果强调全民戴口罩意味着什么？
X国的固有口罩生产能力如何？
听说中国有不少汽车厂都瞬间转产口罩了，若想紧急生产，X国可供转产的工厂有多少？
如果大量生产，原材料是否供应得上？
如果口罩和原材料不都能自己解决，在这个全世界都缺口罩的时候，是否能指望进口？
显然，在这几个方面，中国和欧美的情况大相径庭，而且疫情爆发的时间先后加剧了这种差距，直接左右了决策。台湾由于动手较早，且有相当的生产能力，一直处在精耕细作的状态之中，根据核算一度出台了凭健保卡每人每周领两个的政策。当然，尽管有数据支持，“每周两个”还是免不了被口诛笔伐。
四
也许是因为眼见口罩供应不上，不少欧美国家随后提出了控制“社交距离”的概念，那么：
X国原本的社交习惯是什么？亲、抱、握手、还是作揖？
X国原本的人口密度和主观舒适距离是什么情况？
X国国民原本的卫生习惯如何？随地吐痰的现象严不严重？
显见，越是习惯亲热、人口密度高、卫生习惯差的地方，戴口罩的意义越大。
五
然而，人是感性的动物，很多时候是在凭下意识做事，有巨大的惯性。这惯性至少来自两个方面：
口罩是保护自己的还是保护别人的？
要挡脸的话，是挡上面好看还是挡下面好看？
第一个问题看似简单，但是真的根深蒂固。这几个月来，很多人都体会到了说服一个成人到底有多困难，这并不是一两个科普小节目就能搞定的。
第二个问题嘛……
而这图虽然本意是幽你一默，但我越想越觉得是个严肃的话题。作为一个侠客，感觉确实是遮住上半个脸更方便啊。①既不影响吃喝；②又不影响呼吸；③掩饰效果更好；④不容易被人扯掉。难道我们习惯于挡下面只是因为这玩意儿制作简单不必抠洞吗？
六
原以为随着医疗物资紧张程度的缓解，口罩的争议会告一段落，没想到恶性事件频出。有人因为佩戴N95过于严密，导致大脑缺氧开车撞到了树上。而中国和美国都有人因为劝别人戴上口罩而死于非命，分别发生在超市的里面和门口。另外，在这事儿上原本就不算强制的欧美国家甚至还爆发了示威游行，抵制戴口罩。这又引发了科学家们的一系列探讨研究：
- 进化特征：为什么很多人以不戴口罩为荣？
戴口罩会给人一种脆弱、怕死的感觉，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比让他们真死还难受。不过，这并非一种稀松平常的个性，科学家认为它是祖先留下的生存基因。在不同的场合，在气势上压倒敌人和委曲求全都是求生手段，不同的人面对不同的事会显示出不同的本能。
另外，就像有人说的，你只要开车出门就有风险，是不是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就看收益和风险的比重到底有多大了，新冠肺炎的死亡率还没有大到能把那些天性浪漫的人吓住的程度。不过，“以不戴口罩为荣”是个下意识的选择，明面儿上不是个拿得出手的理由，相比之下，喊出法治和自由就有力得多了。
- 法治观念：你有权命令我这样做吗？
说到法治观念，我想起了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1987年在国情咨文演讲中说过的一段话：
我读过许多国家的宪法，包括苏联的。一些人可能会吃惊，原来苏联也有宪法……实际上，它甚至还赋予了本国人民一些自由。许多国家的宪法都白纸黑字地告诉人民他们有言论和集会的自由。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为什么美国宪法如此特别呢？
差别是如此之小，你几乎注意不到，但是，差别又是如此之大，它仅仅用了三个字就向你说出了所有问题的答案，那就是：We the people。在其他国家的宪法中，政府告诉本国人民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在我们的宪法中，是我们人民（We the people）告诉政府可以做什么，它只能做这份文件授予它做的事，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实际上，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革命，不过是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只有我们的革命第一次向世人宣告：人民当家做主，政府为人民服务。
我是去年才第一次看到这段演讲的视频，当时不知不觉还流下了一点眼泪。最后半句话是如此耳熟能详，让我想起自己上初中时一个课上瞬间。忘了是什么课，也忘了是什么话题，只记得有个同学充满疑惑地问老师：“美国也有人民吗？”
话说回来，这种法律的约束方向带来了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在我们看来，政府当然有权力让我们戴口罩！上下级的关系决定所有规则，条文是怎样的并不重要。如果上级需要条文的配合，也肯定能够做到，既然如此还较什么真儿呢。
但在其他一些国家的人看来，如果你做了让我不舒服的事，我首先要看看你有没有权力这样做。尽管法律专家认为，基于法律的复杂性，民众不见得此时能轻易得到正确的结论。虽然他们不一定每一次申辩都是合理的，但这种申辩总是能够让大家的责权利变得越来越清晰和公平。
- 自由观念：这玩意的影响有这么大吗？
人到底需要多大的自由，这是一个难解的哲学命题。多少人向往财富自由，但财富自由的人如果精神层面无法匹配，其实也不见得过得快乐。另外，一个人自由惯了，稍加限制就会浑身难受；相反，对不自由的人再多一点限制则没什么大不了，温水煮青蛙已经到了麻木的阶段。
面对疫情，这一次法治和自由的观念显然影响了统一措施的执行，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们基于这些观念而内化的纠错机制。
在美国，当救护车开始鸣叫，马路上双方向所有的社会车辆都会瞬间靠边停车。这种场面，无论看多少次，都还是会有鼻子一酸的感觉。为什么民众可以对这样一件事配合到这种程度？你们有权力要求我这样做吗？这样做是不是影响了我的自由？我想，事件、法律、价值观的相互作用，最终会让美好的东西得以呈现。
七
说了这么多，仍然远不是口罩问题的全部。比如，当中国的口罩开始大量出口之后，意外的面临了多国接收方对于产品质量的投诉。应急物资、聊胜于无，赶紧生产赶紧用，能戴着进超市就行了，这时候还有闲心做质量检测？你们是不是脑袋太僵化了？聊着聊着，就又上升到了三观的问题。
三观的问题，就是教育的问题。
近来，大家的戾气在网络上暴露得特别疯狂，这并不奇怪。往上看看，在一些收视率极高的官方新闻节目里，竟也示范着毫无叙事内容的长篇咒骂。
缺少讨论中的逻辑与思辨，这样的大脑特别容易指挥，指哪儿打哪儿。打完之后大家来不及反思，顾不上制度建设，堵不上漏洞，很快就着急忙慌地投入了下一个战役。而这种局面的产生，每一科都有责任，而每一科又都不是自己的责任。
在科学课上，其实几乎每一个议题，展开来讨论都会是这样的规模。海阔天空、信马由缰，本应是年轻人的特长，但很多人经过多年训练已经放不出来了。他们习惯了尽信书，习惯了标准答案。既然我们每一次都能光荣地站在标准答案的那一边，那还有什么可反思的呢？
长此以往，很多人连聊天儿都不会了。
因为学习的需要，这些天看了不少袁氏腾飞老师的早期视频。那明明是个备考班，但他却一面给学生划着重点，一面生动地描绘着史实，也不怕学生记混了。这其实也是很多老师的纠结之处，备考和真知该如何取舍？
我其实相信袁老师的学生们一定会考好的，知其所以然之后，应试是一种相对简单得多的能力，就像一个游戏，单独培养一下倒也无妨。只是担心，这样的老师还有多少呢。
最近总是看到有老师被举报而接受严肃处理的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祝愿同行们都能保住自己的独立人格，以及和学生坦诚交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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