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游客之死
莫里斯·罗萨比
1979年2月,我应聘一家旅行社,在几乎没有美国人去中国旅游的时候,带着一个旅游团去了中国。这个团的游客都很活跃,也很有学问,其中包括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著名的汉学家昌西·古德里克(Chauncey Goodrich),因此我们之间的互动和话题非常广泛。由于那时去中国就像是去探险,所以这个团不但费用高,每个人还要出具一份健康证明。当我们在两位中国导游的精心安排下,一路上没人感觉是受罪时,我们都认为旅行社的告诫有点危言耸听了。
我们在北京、西安、洛阳游览了所有预定的项目,甚至没放过那些我们感兴趣的景点。在抵达上海前,我觉得一切还不错,但也注意到团里一个成员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我在西安问过他要不要去医院,他谢过我后说他有药,问题不大。当我们一到上海,他的状态就显得很不妙了。晚饭后,他敲开我的门,说他必须回美国。我表示可以安排他去医院,但他坚持要回家。
这可难住我了,我们办的是团体签证,就是说,这个26人的旅行团必须整团进出。第二天,团里其他成员继续他们在上海的游览,为了给这位生病的团友办理个人签证,我和其中一个导游往公安局跑了几乎一整天。那天下班前,我们办好了他的个人签证,晚上送他上了去广州的飞机,第二天一早他就可以回家了。一天的紧张过后,我和导游为了犒劳一下自己,一起去吃了一顿大餐。
次日一早,刚吃过早饭,又有人敲我的门。中国旅行社上海分社的总经理助理一进来就要我穿好衣服,带好行李,通知我立即飞广州。那位生病的团友,岂止是咳嗽和感冒,而是在即将登机回国前的一小时左右,病死在了广州机场。那位总经理助理把我送到上海机场,我上了一架算上我只有两名乘客的飞机。不管此前中国官方的安排是否毫无瑕疵,至少从那时起,他们表现得相当完美。
当时,旅游业在中国刚刚兴起,官方显然不想为游客的死背“黑锅”,因为任何有关来华旅游是否安全的疑虑,都会对中国旅游业造成极大伤害。他们在上海立刻加派导游和助手,为仍在观光游览的其他成员提供服务,以防意外。与此同时,中国旅行社广州分社和当地政府希望我同意他们对死者进行尸检。没有死者家属的同意,我当然不能答应,结果他们要我一边联系家属,一边待在广州,直到有了结果。没办法,我只好从死者的身份信息中找到他太太的电话。那时在中国打国际长途非常难打,经过漫长的等待,我总算打通了电话。我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的反应却让我意外,原来她患有老年痴呆症,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必须找到他的家人。于是,我给我的旅行社打电话,希望他们能帮我查查,却因为那天是总统日,都放假了。他们没给我意外情况下的联系电话,我是个新手,出发前也没想到要。如果美国在中国有使馆,我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使馆,但可惜没有。(注:1978年12月16日中美两国发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关于建立外交关系的联合公报》确定:从1979年1月1日起,中美双方互相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3月1日互派大使、建立大使馆。参见薛谋洪、裴坚章主编:《当代中国外交》,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29页。)我走投无路了,只好打电话给我太太,希望她能帮我找到死者家属。她给国务院打电话,给红十字会打电话,终于找到了死者的儿子。我把电话打给他儿子,可他就是不同意尸检,直到我绝望地请他自己来中国解决这件事,他才同意。我把家属意见转达给中方,他们松了口气,作为答谢,又请我吃了一顿中式大餐。
大概深夜两点,我听到敲门声,肯定不是做梦,晚宴上他们不停地请我喝酒,我也只喝了不到两杯。我打开门,一名当地官员生气地问我,怎么不告诉他们那名死者的体内植有治疗癌症的放射钯?他意思是做尸检的病理医生受到放射线影响,我必须帮他们搞清死者体内植入了多少。我只好又给死者儿子打电话,他一边抱歉,一边告诉了我。我终于明白,为了这趟中国行,那位死者隐瞒了他的病史,连命都不要了。
之后,当地政府又要我帮他们清理死者遗物(他们不想被人当成是贼),包括现金和支票,确保没有遗漏。做完这一切,也不管我愿不愿意,非要我和他们去火葬场确认死者,然后火化。我做不了这个主,只好又给死者儿子打电话。由于当时在饭店打国际长途必须付现金,我几乎花光了我的现金。不管怎么说,他儿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总算答应了。我如释重负,该做的都做了,不会再找我的事了吧?
让我意外的是,中国旅行社和当地政府决定在我们这个团的其他成员到广州后,给死者举办一个追悼会。更意外的是,居然由我负责起草一份悼词(要知道我几乎不认识他),这不是逼着我瞎写吗?那天晚上,我们这个旅行团抵达了广州,第二天一早,就都被拉到一座被鲜花翠柏簇拥的殡仪馆。他们要我们每个人佩戴上黑纱,灵堂正中,悬挂着一幅从死者的护照上翻拍的,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的大照片。先是广州市委书记,然后是当地旅行社领导发表了一通枯燥的讲话,轮到我了,我的悼词大意如下:
我们相处的这些天里,XX先生的中国行一直是个谜。他都病成那样了,还不远万里地跑出来干吗?既然现在已经说不清了,我认为,他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是在家待腻了,跑出来转转。出来转转不但能开阔我们的视野,还能忘掉每天的账单,不再为孩子的学业操心,也不必省吃俭用地过日子了,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另外,他之所以踏上这趟中国之旅,把自己置于公众的视线中,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自己那个渺小的世界里活腻了,而是渴望了解古老的中国,以及中国在过去30年里发生的变化。就在上周三,他还告诉我,那些我们所参观的古老建筑和中方的好客,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作为世界大家庭成员,我们跑出来转转就是为了证明我们与其他种族、民族没什么两样,无论我们来自美国、波兰、中国、阿拉伯,还是美拉尼西亚……在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笔下(抛开他犀利的笔锋和疾恶如仇不说),即使那些最挑剔的读者,都是我的亲人和兄弟。这说辞很老调,却反映了我们的内心。XX先生正是有感于此,才在我们美国人和中国人之间发现了很多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很勤劳、真实、尽职,同时又不失幽默。
XX先生的中国行圆了他的梦,他是幸福的。虽然他的离世对他的家庭和我们大家,以及接待我们的中方主人来说都是个不幸,但他是笑着走完了他的人生的。如果他知道他的中国行是在美中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的前夜,(注:中美两国于1978年12月16日发表《中美建交公报》;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公报》生效,两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参见薛谋洪、裴坚章主编:《当代中国外交》,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29页。)他一定会感到欣慰,一定和我们一样,希望美中之间能世世代代地和平友好下去。
追悼会后,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在广州火车站,当我们登上去香港的火车时,中国旅行社的代表把死者的骨灰盒交给了我。在洛杉矶机场,我把它交给了我的旅行社,然后转交给了死者的家属。
他儿子至今都没再理过我。
莫里斯·罗萨比(Morris Rossabi),美国纽约城市大学(Th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和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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