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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Ju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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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那些可怕的「顶级谋士」

言九林

建安十六年(211年),三十八岁的法正,来到了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这位来自长安三辅之地(右扶风)的世家子弟,已在成都安稳居住了十余年。现任益州牧刘璋是一位举世公认的闇弱之人,只求偏安一隅,几乎没有对外扩张的野心。流亡至此的法正,便在新都令与军议校尉这类闲职上蹉跎岁月,碌碌无为。

《后汉书·法雄传》里记载有关中法氏的辉煌历史。他们是战国田齐王族的后代。秦国灭齐后,田氏子孙不敢再用旧姓,其中一支遂以齐襄王田法章姓名中的“法”字为姓。西汉宣帝时,法氏被皇权强制迁往三辅,自此“世为二千石”,成了当地有名的高门望族。法正的曾祖父法雄,做过青州刺史和南郡太守。祖父法真未出仕,却是声名远播的“关西大儒”,人称“玄德先生”。许多士大夫不远千里来到右扶风,只为聆听一次玄德先生的讲授。后来连汉顺帝也知晓了法真的大名,先后四次敦请他出山,法真却谨守着望族大隐的人设,不给半点回应。

中平五年(188年)法真去世时,法正已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那是东汉帝国维持表面平静的最后时光。次年,外戚何进谋诛十常侍失败,袁绍等引董卓西凉军进入洛阳,天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再次年,董卓为避关东联军锋芒,摧毁了洛阳城,挟持汉献帝西迁长安,在法正所生活的右扶风郿县,筑起了一座“高厚七丈,与长安城相埒”、集军事防御与生活享乐为一体的郿坞。

郿坞建成的时间是初平三年(192年)。十六七岁的法正,应该亲眼见识过这座雄伟的堡垒——按《后汉书·董卓传》的记载,该堡垒城墙的高度与厚度皆超过了16米(汉代一丈约合2.3米),内中藏有可供董卓及其亲信挥霍三十年的粮食,时人称之为“万岁坞”。但万岁坞能拒外敌,却防不了内患。堡垒筑成的同年,董卓便死于亲信吕布之手。随之而来的是西凉军的内部分裂与互相攻伐,三辅之地成了武人们肆意蹂躏的战场。再然后,大战乱引发大饥荒,法氏这种高门大族也终于撑不下去。建安初年,年约二十的法正离开关中前往川蜀避难。

法正来到成都时,益州也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乱。益州牧刘焉在兴平元年(194年)去世,其子刘璋继位。西凉武人控制下的长安朝廷不愿承认刘璋,另派了一位扈瑁为益州刺史。扈瑁自长安入汉中,得到了荆州牧刘表和部分益州将领的支持。战争由此引爆。按王粲《英雄记》的说法,益州的豪族大姓们在这场战争中集体站在刘璋的对立面,原因是其父刘焉当年空降益州,重用自南阳、三辅流入的数万户“东州人”,以东州兵对益州长期实施高强度汲取,益州百姓怨声载道。巴郡豪族甘宁抛弃蜀郡丞的职务,起来响应扈瑁反攻刘璋,便有这方面的原因。

甘宁们被击败后逃往荆州,扈瑁没能入主成都。但汹涌的暗流并未止息,东州兵支持刘璋站稳脚跟有功,愈加猖狂地“侵暴旧民”,终于在建安五年(200年)再次激发战乱。本土大族赵韪联络荆州牧刘表,“阴结州中大姓”举兵起事,蜀郡、广汉、犍为等郡群起响应。张皇失措的刘璋“驰入成都城守”,狼狈到只能固守成都。东州兵忧惧战败后遭受集体屠戮,“皆殊死战”,刘璋才得以熬过此劫平定事变。

这两场动乱,让法正在益州的处境变得很微妙。他来自三辅,自然会被益州人视为东州集团的一份子,但他晚来多年,与东州旧人缺乏共同的经历与利益纽带,实已很难融入其中。《蜀书·法正传》里说他“为其州邑俱侨客者所谤无行”,很不受同乡欢迎,大约便有这方面的缘故。同时,受了连番冲击的刘璋也在改变统治策略,致力于政权本土化,也就是收缩东州集团势力,多起用益州本地人士。法正在东州集团内没地位,在刘璋的新政版图里也没机会,“志意不得”,只能与好友张松私下吐槽刘璋“不足与有为”,是个没有效忠价值的人。既然没有效忠价值,自然就只肯领受俸禄,不愿为之分忧。建安十三年,张松建议刘璋结好刘备以抗曹操,推荐由法正担任亲善使者。法正便极不情愿去跑这一趟。

但那趟不情不愿的出使,却激活了法正内心蛰伏已久的魔鬼。三辅法氏“世为二千石”,异乡的求学者曾踏破过玄德先生的门槛。法正见过那种繁华,也想要延续那种繁华。他不喜欢避难者的身份,不喜欢微末的闲职,也不喜欢三辅同乡与益州士人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态度。于是,出使归来后,他告诉好友张松:刘备是一个“有雄略”之人,你我应该找机会“密谋协规,原共戴奉”,施展阴谋将其弄成益州之主。

三年后,实施阴谋的机会终于到来。建安十六年三月,曹操命钟繇讨伐割据汉中的张鲁,成都顿有唇亡齿寒之感。张松趁机劝说刘璋将刘备请入益州,并再次推荐法正前往荆州联络。法正甫抵荆州,便力劝刘备取刘璋而代之。另据韦曜《吴书》记载,在此之前,法正与张松二人已将益州的“兵器府库人马众寡,及诸要害道里远近”全盘泄露。

法正自此以刘璋使者的身份留在刘备阵营,充当着最核心的谋主。《蜀书·法正传》里说,益州人郑度劝刘璋高沟深垒坚壁清野,刘备听闻后甚感忧虑,法正却让他宽心,称以刘璋的为人断不会采纳郑度的建议。其实,这种对错五五开的“料事如神”,并不是法正最重要的作用。刘备真正倚重的,是他对益州内部兵力部署、关隘交通与派系冲突等情况的深切洞察。这种洞察,是细致谋划多年的结果,最后见于刘备进围雒城时,法正写给刘璋的那封劝降信。信中的法正,犹如摊开了益州地图,面对面站在刘璋跟前,向他一一指出哪些郡县已经沦陷,哪些郡县正遭受威胁,哪些关隘已经洞开,哪些势力正蠢蠢欲动。

建安十九年,刘璋开城投降。重回成都的法正,被任命为蜀郡太守兼扬武将军(蜀郡便是益州的京畿)。从前不得志的闲人,摇身一变成了最炙手可热者。《蜀书·法正传》里说,翻过身来的法正,“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由此不难推想,这个来自三辅的避难者,对于给自己提供过庇护的刘璋时代,怀有多么深邃的怨念。有人将情况捅给诸葛亮。诸葛亮的回复却是:主公当年困处公安,狼狈不堪,全靠法正“为之辅翼”,才“翻然翱翔”有了今天,“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这些话,是在明确认证法正乃取蜀之役的最大功臣。

建安十六年的选择,改变了法正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所有益州人的命运。当战事尘埃落定,益州百姓们立刻怀念起了那被时人嘲讽为“闇弱”的刘璋。因为他们发现,新的益州之主进入成都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建立一套远比刘璋时代更为凶狠的汲取体系来搜刮民财。刘备采纳了刘巴的献策,开始铸造一种名为“直百钱”的新货币。新钱重量仅相当于旧蜀五铢的3-4倍,法定面值却是旧钱的100倍。为保证汲取的顺利实施,新政权还接管了成都的市场,控制了物价。

“直百钱”是临时举措,益州新主希望高强度汲取能够常态化。于是,法正与诸葛亮、刘巴、李严、伊籍五人,又于同年共造“蜀科”,以汉律为基础,制定了一款专门用于管控益州百姓的法律。陈寿说,这款法律造成的结果是“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

“蜀科”的严酷基调,是诸葛亮定下的。法正最初不太理解,他觉得“初有其国”之际应该先博取百姓的欢心,何况新政权还是一群外来者,用宽松政策来笼络本土势力以获取支持也很重要。但诸葛亮饱读“申韩管子”,另有一套逻辑。他告诉法正:刘璋统治益州的手段是与本土大族合作,与之共享权力与利益。有刘璋的先例在前,新政权拿官职、爵位与财富去笼络,力度再大也显不出区别,不会让本土大族真正感激。所以严刑峻法才是当下最需要的,“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严刑峻法是一种威吓,益州民众被法条狠狠修理过以后,便会知道什么叫君王的恩典;社会地位是一种诱惑,益州民众被阶层无法维持和提升折磨过之后,便会懂得什么叫爵位的荣耀。

这番对话凸显了法正在政治上仍有“不成熟”的地方。但这种不成熟只在制度建构的技术层面,心术层面的法正早已熟得烂透,诸葛亮“每奇正智术”,便是指此。刘备不待见赶在成都破城前跑出来投降的名士许靖,法正却劝他务必礼遇,理由是这类人虚名流播四海,“宜加敬重,以眩远近”。刘备欲娶吴氏为妻,又怕遭人指摘(吴氏前夫乃刘焉之子刘瑁),也是法正公开站出来解围,说主公与刘瑁的关系,哪里比得上晋文公和晋怀公,晋文公可以娶侄子的老婆,主公当然更可以娶同宗的妻子。在法正这里,原则是不存在的。许靖的真实品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名声可以拿来利用。刘备与刘瑁的同宗关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益州谶纬界流传着吴氏面相必然“大贵”的传说,而刘备久怀称王称帝之心,他已给两个儿子取名为“封”和“禅”,现在,他又很想将吴氏的传说捆绑到自己身上。

有“蜀汉第一谋士”之称的法正,确实智术超群,但却是个毫无社会理想的人。同为谋主,庞统会关心“雅道陵迟”,会在宴席上直怼大呼爽哉的刘备,说“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这些东西在法正的身上完全见不到。而这,大约也正是法正最受“有雄略”之主喜欢的缘故所在——谋士的内心一旦存有道德律,便会瞻前顾后,无法再为主公提供成本最小、收益最高的谋略。

毕竟,许多时候,小成本与高收益的同义词,便是无底线与无原则。

两汉三国时代以智慧谋略超群而留名史册的人物中,便有许多属于此类。陈平给刘邦做谋士,“六出奇计”,却从未将这些奇计公开,“世莫得闻也”。何以如此?《史记·陈丞相世家》里记录有陈平的一句感慨:“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他知道自己的“超群智力”来自见不得光的、无底线无原则的“阴谋”,他担心这些“阴谋”会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招来“阴祸”。余者,如贾诩可以在董卓死后煽动凉州武人“西攻长安”,造就西凉武人“放兵略长安老少,杀之悉尽,死者狼籍”的惨剧。荀攸、郭嘉也可以给曹操献策“决泗、沂水以灌(下邳)城”,给“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悲惨世界再添新章。这种无底线的残忍,无疑正是贾、荀、郭等人能成为曹操最倚重谋士的缘故之一。而且,与陈平类似,荀攸这位谋主也从不公开自己的智计,“自从太祖征伐,常谋谟帷幄,时人及子弟莫知其所言”,不公开,自然是因为不便公开。

建安二十五年,法正去世,刘备“为之流涕者累日”,亲赐谥号“翼侯”。至于那被从酒席上赶下去、稍后亲冒矢石死在雒城战场的庞统,则早已被忘却,只能等待后主刘禅的追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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