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铁轨上的个人与时代
金雁
除了市内与短途城际交通外,我已经许久没有乘火车了,不过每每看到哪里铁路通车了、提速了的消息我还是会留意,下面与大家分享我坐火车的经历。虽然是个人经历,也从侧面反映出时代变迁。
1959年我5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当时在西军电读书的俊伟舅舅回天津,自告奋勇要带我和哥哥去姥姥家。那时候的绿皮车时速是32公里,快车时速40-50公里。西安到北京1200公里,按车速50公里计算,需行车24小时,加上北京转车停留1-2天,我们4天以后才到达天津。而且我们坐位是硬木板座,外面没软包。在火车上吃喝拉撒几十个小时,刚开始还有新鲜感,到了晚上只能坐着睡觉累的东倒西歪,俊伟舅舅更是一路上照顾我们辛苦无比,有时候他站着让我们两个轮流躺在座位上睡觉,到了大的停靠站就下去买吃的。从此寒暑假他回天津再也不提带我们的话了,估计那一次就累怕了,知道带着小尾巴有多麻烦了。
当时年龄小很多细节已经不记得了,但有两点记忆深刻,当时整个西安只有不多的几路公交车,3路公交车只到小寨。我们住在西北局(现在陕西军区)院里,按理说到小寨十字路口也就不到1千米。为了赶火车,我们凌晨3点还睡的迷迷糊糊就被叫起来硬塞着吃个煮鸡蛋,穿着短裙的我觉得走了很久的路,在昏暗的灯光下等了很久的公交车。在火车上困的差点从座位上滚下来。
到了北京舅舅带着我们两个小尾巴到处转,其实看到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对走路走到脚丫子疼记忆深刻。后来翻父亲的日记,知道我们看了有些尚未完工的十年大的献礼工程“十大建筑”——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和革命博物馆、民族文化宫、北京火车站、农展馆、工人体育场、钓鱼台国宾馆、华侨大厦。是万里带着几万名工人建造的,在这些人中出现了李瑞环、张百发这些劳模。其实1959年饥荒的败像已露,但是我们小孩没有体会。去了一趟北京天津可有资本向小伙伴们炫耀一阵子了。
对1950-60年代记忆深刻的是十年大庆献礼电影:像《林则徐》、《国庆十点钟》、《林海雪原》、《山间铃响马帮来》、《五朵金花》、《战火中的青春》、《海鹰》、《芦笙恋歌》、《白毛女》、《青春之歌》、《女篮五号》等等伴随着我们成长,这些影片且不论政治倾向,还是有些人性化和艺术水准,起码比wg中的八个演板戏多样化,以至于每部影片都看了十遍以上。
1957年可能连父亲都没有意识到反右只是整肃知识分子的开始,更大的厄运还在后面。1953年西北局组织了一批干部去东北参观,回来以后心悦诚服地作报告说,国家在满目创痍的情况下这么快就建成了欣欣向荣的工业化城市。实际上我想他应该知道,他们看到的是日本人和伪满留下的底子。1945年时日本为应付盟军日益凌厉的攻势,关东军精锐基本都被抽到太平洋和关内战场,以致苏军突然宣战时几无招架之力,没几天就投降了,战争本身破坏不大。但苏联人进来大拆大卸,连火车带铁轨都抢回了苏联。所谓满目疮痍主要就是因此。后来看在我们抗美援朝血流成河的份上,苏联才把大量援华投资集中投放东北,重振了那里的工业。使得关内的我们那时看东北,就像今天东北人看深圳般的眼花缭乱。
尤其是铁路,今天对改革前还有印象的人都应该记得,一直到1970年代末,中国火车站挂的全国铁路线路图都分两半:左边是全国其他地区的铁路,右边是东北的铁路。因为东北一隅的铁路就占全国之半,难以用同一比例统一标示。而那时东北的铁路基本都是恢复伪满建成又被苏联人拆光的旧路。有的如北安-黑河、长春-白城、嫩江-黑宝山等线直到1990年代才陆续修复完——当然,那都算在新中国铁路建设的伟大成就里了。
但父亲他们参观东北还是很振奋。当时他就写信给姥姥。姥姥对公私合营有看法,父亲劝她说社会主义改造是大趋势,主动改造比被动改造好,我们这些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尤其要适应新社会,并积极为新社会服务。
当然,民国时期内战外战不断,铁路修的多,拆的多,毁的也多。尤其是1937-1949年连年残酷的全面战争,已建的路网“满目疮痍”,1949年战争结束时还能通车的铁路确实不多,但实际上直到1960年代中期,我国铁路通车里程才超过了1949年前我国曾建成铁路的总长度。与1949年末相比,1950—1975共26年间我国铁路共增加通车里程2.4万公里,仅略长于民国年间修建的路段。这使得当时的铁路运力奇缺。不要说小孩,就连成人坐火车旅行都很受罪。
1960年父亲带弟弟回了一趟山东老家。但从父亲留下的日记知道他们买不到快车票,乘的还是慢车。一路拥挤无比。到商丘再转汽车才回到老家。当时机关在饥荒中为了展开生产自救,划给每个职工一小块地。父亲因此从老家带了一把红薯秧苗想种在地里,还用鸟笼子给我们带了10只小鸡(我在《雁过留声》中提到了它们的后来)。结果一路遭罪,因为拿着鸟笼,腾不出手来抱弟弟,不到4岁的他被挤得哇哇大哭。红薯秧也在拥挤中叫人给偷走了。我是在父亲的日记中才知道当时还有偷红薯秧的。
1960年冬天妈妈在临潼县搞整风整社,父亲要上班又要照顾我们兄妹三人着实忙不过来,妈妈就带我去了临潼。临潼距离西安30公里,现在有高速有火车,高铁时速达250-350公里,10来分钟就到了。但那时的火车不仅慢,而且所谓的快车因为运力紧张都不卖短途票。去临潼则连普通的慢车票都不好买。我们只能赶上西安到临潼的短途闷罐车。那种闷罐车也叫“代客车”,类似现在的封闭式集装箱。一节车厢除车门和极小的一两个窗户其他都是密闭不透风的,没有照明,没有供水、更没有制冷加热设备,其实就是用货车来装人。短途客运用闷罐货车补充运力,那时并不稀罕。
对短途出行的农家旅客来说,乘这种车的好处是什么都可以带,老乡赶集的背篓包括猪和鸡鸭都可以上车。而我却非常不适应,想想一年前乘的硬板火车还叫苦连天,那可比闷罐车好太多了。我当时6岁,穿着小棉猴,坐在车厢地上的麦秸上,和一帮衣衫褴褛的老乡挤在一起,有人抽旱烟呛得我直咳嗽,心里的惊愕就别提了。这车走走停停,遇到正规客车都要让路,不断有人上上下下,鸡叫孩子哭混杂一片,折腾了大半天才走完30公里到了临潼。
后来我知道,闷罐车苏联使用的最多,最初用它来运送流放犯人。二战时苏军经常用它运送军队。我国1948年在辽沈战役中首次使用,后来成为部队调兵时的常用车。朝鲜战争、东南沿海战时紧张时以及越南战争时期,都使用闷罐车来运兵。1969年中苏关系紧张,L“一号命令”传达到各单位,部队疏散规模达95个师。我1970年在文峰蔬菜商店当临时工时,恰逢往西北紧急战备的高峰,我们的最大供应对象就是军需供应站,有一两次我们直接送菜到车站,就看见一列列的闷罐运兵车。而据有关资料,直到1998年抗洪时,还调集了5千辆这种车厢运送抗洪部队,此后闷罐车才彻底退出客运历史。
几年后父亲在反修运动中枪,据说是在党校教国际共运史时犯了修正主义错误。其实无非是从事理论研究,接触到一些不同资料,在讨论和讲稿中发表了一些看法,于是成为异类。1965年他被赶出西北局党校,带着我们全家下放甘肃陇西。
那时候人们的行装真是简单。在供给制条件下,家里的一切家具都是钉有单位铁牌的,我们自己啥也没有,又都在食堂吃饭,所有的行李主要是书,打点停当一共11件,先装车运走,一部解放牌卡车装了小半车厢。我们自己则坐火车。车票是6月1日凌晨3点的卧铺,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由于随家“流放”,没能参加原定六一儿童节的表演,有点闹情绪。
我们半夜一点到了火车站,想着全家一人一张床地坐火车,这是我们第一次坐卧铺,虽然困得眼皮打架,也还是有点期盼的,同时也部分抵消了要去一个艰苦地方的忐忑。结果到了进站口,人家说我们晚了一天,是昨天的卧铺。这才知道我们把此日凌晨和前日半夜搞混了,本该5月31日过了12点离家,赶6月1日凌晨三点的车次。结果我们却是“六一”半夜才动身。当时那份扫兴就别提多沮丧了。没想到平日细心的父亲,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们行李都托运了,肯定是不能回去了。好说歹说,最后车站允许我们去坐硬座。这个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大,我们3个孩子的情绪一下就低落下来。白激动了半天,连卧铺长什么样都没看到。尤其是到了陇西,放眼望去,几间灰秃秃的矮小平房,想着也不知道在这个鬼地方要待到猴年马月,心里哇凉哇凉的,心理阴影别提多大了。
在陇西没待几个月,1965年10月我就“独自”去了天津姥姥家。说是“独自”,其实是与沈阳设计院的两个叔叔同行。当时正在大建“三线企业”,大量与军工有关的企业按照“山、散、洞”的原则内迁。沈阳设计院承担选址工作,在陇西筹建113厂,设计年产8000吨铝镁型材(航空用),这就是后来的西北铝加工厂。两位叔叔就是为此来往于陇西,妈妈到车站送我时与之攀谈,拜托路上照应一下。
然而两位大人是卧铺票,而我只有硬座。白天列车员允许我在卧铺车厢坐着,晚上是不允许留下的。1965年正是学雷锋倡导做好人好事的高潮,我带着红领巾,跟着列车员跑前跑后做卫生,结果跟他们混熟了,晚上就破例让我留在卧铺车厢,在通道里睡“地铺”。这就算我平生第一次“蹭”卧铺车了。
到了1967年初,wg“大串联”中我又有了更多玩命挤火车的经历。过去我已经写过回忆,此处就不赘了。
一晃20多年过去,这期间我插队、工作、成为“工农兵学员”、后考研重回兰州大学,毕业时与秦晖结婚后到西安的陕西师大工作。几年后,学校要派我去苏联(后来几经周折,改到波兰华沙大学)深造。此时我们已经有了女儿。我长期出国把这样小的孩子甩给秦老爹显然不合适。而这时我父亲已经患上脑血栓不能自理,需要母亲全力照顾。把孩子放在她姥姥家也不现实。我们商量的结果,决定把女儿送到南宁奶奶家去。
直到这个时候,中国的铁路旅行仍然是艰巨的苦差事。尤其是带着孩子,进行需要多次换车的长途旅行,更是苦不堪言。改革初期中国铁路面貌虽然有所改观,但主要是结束长达十年的混乱,路网建设也快了些。但技术水平仍然很差。秦晖说当时中国的空调软卧车都是进口东德的。后来他在德国见到前东德最后一任gcd总理莫德罗时,还跟他聊过中国车辆制造业改革初期推广“包岑经验”的事——对华出口软卧车的包岑铁路车辆厂曾经就是在德累斯顿工作过的莫德罗主管的。
这种首长用车我们自然没领教过。而一般的客运“绿皮车”与1960年代相比,也就是硬座车由木板座改为包了一层软皮的铁家伙,火车头也改以内燃机车为主(但慢车仍然用老式蒸汽机车)。那时铁路虽然多了些,但人更多,而且初兴的市场经济下,国人流动性大增,开始出现最初的“民工潮”。所以那个年代也是中国铁路旅行最艰难的时期,人山人海、大包小包、票源稀缺、车上拥挤、转车费劲,都仅次于wg“大串联”岁月。
当时从北方去南宁最方便的是北京发车到越南的5次国际特快,从西安到郑州换一次上了这趟车就可以了。但那时在郑州中途签转5次特快不要说卧铺,就是硬座都绝不可能。我们只好乘西安开往广州的普快,在衡阳换车到柳州,再从柳州换车到南宁。一路上要换两次车,孩子太小,定时喝奶秦晖路上应付不了。那时又正是教师最穷、“体脑倒挂”、“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的牢骚最盛行的年月,我们两人同去又太费钱,所以只好我独自带着孩子上路。
那时候没有空调车,车厢里闷热,都是打开着车窗,吹的满脸黑尘,这都是小事,最难的是拥挤着排队等洗手间,大人可以等,这么小的孩子却无法自控。我一个双肩背带一两件换洗衣服,一个编织提篮里面装着奶瓶和奶粉,网兜里装个带盖子的塑料痰盂,中间用毛巾绑起来跨在左肩,右手抱着孩子,那身行头有点像“超生游击队”里的宋丹丹。
在西安出发的火车上还好,到了衡阳转车的时候,因为是过路车,大家生怕抢不上车位,都在向前拥挤,车站已经检票放行,到了地下通道,忽然通知前方有小事故,车辆晚到,却又不允许人们在站台上等候。而后面不知道,还拼命往前挤。我肩上挎着东西,背上背着书包,手里抱着孩子,个子又小,这时被后面的人一撞,孩子从臂弯里掉下来。她太小抓着我的裤脚哇哇大哭,眼看后面涌上来的人就要踩踏过去。我使足浑身的力气,弯腰去抱她。后面的人一拥而上,身上的负重和手里的孩子使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坐在地上用手护着孩子,快要窒息了。
这时我后面一当兵小哥用双臂撑住后面拥上来的人群,大声叫:你快站起来!利用这一点点空档,我咬着牙拼尽全部力气站起来。现在想想要不是这位小哥,我和孩子可能就被踩踏致死。但当时连一声谢谢都没顾上说,就被人流裹挟着脚不沾地的移走了。
上了车又是满员超载,我蒙哥大汗差点虚脱。孩子实在熬不住,就铺了一张报纸让她睡在过道上,害怕来回走动的人踩着,一有人过来我就弯腰伸手挡一挡。等到了柳州,她已经是个满脸花的小泥猴了。这一次换车实在是把我换怕了,返程的时候我在柳州站等了3个小时不敢出站了,看完了整整一本书。这是我平生最危险的一次旅行。
1990年10月我乘中苏国际列车经莫斯科前往华沙,晚上到达北方国门——二连浩特。那时正是中国倒爷最兴盛的时候,我们乘坐的K3列车就被称作“国际倒爷车”。赴苏人员也带了大包小包的皮衣牛仔裤要在途中脱手赚取卢布。车门一开人们带着行李蜂拥而至抢占地方,我带的行装虽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安顿下来。中苏铁路轨距不同:苏联与蒙古采用的是1520mm宽轨距,中国则是1435mm的标准轨距,所以中国火车进入蒙古境内是要换宽轨底盘和餐车。每节车厢旁都立有起重设备把车厢抬高,然后换上苏式轨距。可变轨列车那时还没有,所以在二连浩特要停留两个小时。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我在《新饿乡纪程》一书中已有叙述。
1994年我们调动工作到北京后,家庭和国家的经济都在改善,出行方式也与时俱进了。有一次回西安我坐的是软卧(当然已经不是包岑厂的产品而是国产了)。那时候软卧车厢的私密性较好,但是密闭的空气更不流畅,如果是和陌生人一个包厢,反而还不如硬卧畅快。这次包厢上来了两个机关干部模样的人,一看就是上下级关系,他们的交谈像是搞政工的,还有点刻意地摆排场。看见我坐在那里似有不悦,两人旁若无人大嗓门大动静,目中无人地把我当空气。列车开动以后我突然灵机一动想逗逗他们压压气势,也测试一下自己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他们虽然穿的是便装,但是从裤子和端肩的姿态我可以判断他们是军人而且是空军。西安有好几所属于空军的学校:四医大、飞行学院、火箭军大,从言谈可以排除这几所学校的专业人员,剩下的就只有西安小雁塔附近的政治学院喽。我就说,你们是空司的人,去西安政治学院吧?未等回答我又指着年长一些的那位说,您是大校。我也不是凭空乱说,我看见年轻些的那人给他提着一个不大的硬壳箱子,知道那是装军人大盖帽的。这个年纪未退役,应该是大校或少将了。但这两级间门槛较高,能跨过去由校入将有一定门槛,更有可能是大校。
看到他们惊愕地合不拢嘴,我知道自己全部说中了。我随即翻开一本书假装专心阅读,从眼缝里看这两人的神情一下变了。年轻一点的那位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故作轻松回答:“福尔摩斯呗”。两人马上走到车厢外嘀嘀咕咕,直到熄灯后才回来。哈哈,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使刚才还高楼万丈的气势歇火了。
如今出远门基本是飞机,即便陆行也是高铁满天下,坐列车的方式已经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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