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澳大利亚的战略投名状
亚太“北约”的形成与法美外交危机
张伦
9月15日,美、澳、英三国领导人通过网络会议忽然联合宣布:澳大利亚将中断2016年与法国签订的购买价值560亿欧元的12艘传统动力攻击潜艇的合同,转而计划购买美、英8艘核驱动技术的战略潜艇, 同时,三方将进行名为Aukus 的印太安全战略合作。
外交危机
此消息一出,在法国引起极大的反响,先是由法国外交部长与国防部长夜里发表联合声明,称事先未得到任何告知,澳大利亚背叛了法澳长期以来坚持的互信精神,“在印太地区我们信奉的价值以及多元主义面临严峻的挑战之时”,此举将法国这样一个“盟友置之其外”,对此深表遗憾。外交部长让-伊夫•勒•德里安更是在早间8点的法国电台France Info 接收采访时称他“非常愤怒”,感觉像“背后被捅了一刀” ,“这是澳大利亚对法国的信任的一个重大背叛”。而美国如此 “单方、粗暴、缺乏预先沟通”地对待盟友很像特朗普的做法。他还说,“法国要各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说明”。随后,法国在美法历史上第一次召回大使咨询。德里安9月18日晚就此再上法国电视台黄金时段新闻接受采访,言辞激烈,就美澳的初步反应称此事件不可接受,称美澳的所为是“谎话,表里不一,对人蔑视”,破坏了盟友间应有的“信任”,造成一场严重的“外交危机”,反驳澳方事先有沟通的说法,说消息宣布前“一小时前才得到通知”。
迄今为止我们对事态是否如其所说尚不清楚,但从法方愤怒的程度,以及美方外交与国防系统的几个很弱的表态,包括拜登提议与马克龙稍后要通话的消息,英国首相约翰逊在去美国的飞机上所谓英国对法国的“友爱矢志不渝”的表示,以及澳大利亚总理那种显得勉强的解释来看,这次三方突然出手将法国蒙在鼓里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否则,这牵涉多国的重大事件,事先不会没有一点消息披露出来。有报道称,美澳英这个谈判是三方以非常秘密的方式进行的,连各自政府中的一些部门首脑事先也不清楚。比如两周前,澳大利亚与法国的相关部长还在就一系列双边问题进行协商讨论,包括潜艇的交付日期以及因汇率等变动造成的价格变化等。
“世纪合同”的破裂与澳大利亚的安全战略投名状
德里安及法国如此动怒,一些评论者将主要注意力放在那个庞大的号称是“世纪合同”的破裂上,其实,合同的金额当然非常重要,但绝不是主要因素。法国负责营建这些潜艇的Naval 公司的潜艇技术乃世界一流,现在承接的给包括巴西在内的各国建造的潜艇合同众多,即便是给澳大利亚营造潜艇这如此庞大的计划,也只占该公司的营业的10%;据该公司讲,如合同取消,那几百位已经在该计划上工作的人员很快将会分流到其他岗位。而且事实上,潜艇的一些其他设施和武器系统也有其他公司如美国的马丁公司参与,收益并不是由法国公司独享。因这些潜艇的质量,最后也绝不会没有其他有需求且有经济能力的国家(如印度等)愿意来接手购买。
德里安愤怒也有其个人的理由:当初2016年就是他在奥朗德任内担任国防部长时经过两年谈判,最终经过招标战胜日本、德国等赢得此合同,并在2019年经他手最后敲定,当时他已转为马克龙的外交部长。6月英国七国峰会后,特邀与会的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还特地转道来法与马克龙会面,双方相见甚欢,其中一个重要议题就是此案。当时马克龙称法国将加快交付这些先进的潜艇,以便澳大利亚能更好地应对印太严峻的局势。澳大利亚对法国的理解与支持也表达感谢之意。
过去几年,澳大利亚对潜艇生产周期有所延误以及成本增高一直有不满的声音,这完全能理解,不过这在这类大规模的合同中也属于常见;此次也有报道称现任总理莫里森个人在购买法国潜艇一事上原就一直与前任签约总理意见相悖。至于技术,法国与美国可能是西方国家中具有最完整的高尖端的军事工业的国家,潜艇制造上也是如此,即便是近邻英国当初到现在制造的潜艇,都是借助了他国盟友的技术力量的。显然,这些都不是更改合同的主因,更何况澳大利亚已经为此付出10多亿的定金并最终因解约大概要付出4亿多欧元的合同终止罚金,澳大利亚还已经派遣300多名工程师到法国参与合作设计多年。为了拿下合同也为了显示合作的真诚,法国在此次营造潜艇中还答应向澳大利亚转移一些核心技术;潜艇在澳建造,至少给澳创造1800个工作岗位……
澳大利亚此次不顾如此高昂的成本损失要更换合同,说到底一在获取核动力潜艇,大幅提升澳大利亚的海军战略性防御能力;二要借此启动美、澳、英三方安全协作,增加澳大利亚的整体安全,将自己彻底纳入美国的保护系统之下。而就美方来看,因此次美国要对澳大利亚出售过去一直不对外出售的核动力潜艇,这也成为自上世纪50年代美国与英国进行核技术分享后其在核能的军事使用分享上再迈出的另一重大步伐,此举将怎样影响掌握核动力潜艇技术的五个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今后在此问题上的立场,都还需继续观察。我们知道,美国出售其重要的军事武器,常伴有某种技术上的控制,即便是出售给对方,往往也有另一相应的控制系统。这种核动力战略潜艇的出售,就更会是如此,也因此,在今后潜艇的营造、培训、维护、演习等过程中,澳大利亚与美军的协作注定会进一步强化。
此次宣布的核动力潜艇计划需要18个月的前期研究,且后续从营造到培训各种维护及操作人才,都将经历相当长的岁月。法国的潜艇原定在今后数年要逐一交货,但现拟定购买营造的核潜艇,大概至少要到2040年以后才能成军,因此,如何填补这期间澳大利亚所急迫需要解决的潜艇防御能力,恐怕只能是依靠美方以更直接的方式介入与替代了。可以想见,澳大利亚的军队逐渐将因此而具有某种“澳—美军”的色彩,一定程度上会被纳入美军指挥系统。美军在南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存在将借此得到极大的强化。澳大利亚将成为美国军事战略同盟中的一员,多年一以贯之寻求相对自主的外交政策的立场相当程度上也将就此成为过往。此外,反核过去也是澳大利亚民间的一个传统,就此与法国因其在南太平洋的核试基地曾有过外交矛盾,现如今核动力潜艇进驻澳大利亚本土,民间的反应最终如何,也都有待观察。总之,估计此事件也将给澳大利亚的内政外交带来诸多重大变化。
亚洲北约的形成
尽管美、澳、英三国领导人就Aukus计划的宣示上只字未提,但显然,所有这些举措的对象都只指向一个——中国。近些年,北京在对外战略上的咄咄逼人与内政上向强力管治方式和意识形态的某种回归,引发外界各种反弹与警惕。本与北京关系甚好的澳大利亚在安全问题上承受来自北京的压力日重,做如此选择,最终的推手其实也当非北京莫属。北京获取了其最不愿见到的结果。如从澳大利亚的立场考量,此次这种选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其逻辑的。
而就美国来讲,取得一个重要的军售合同当然重要,但以美国的经济及军工体量考量,此举也不是主要目的;将澳大利亚纳入其防御体系,尽速完成亚太的战略围堵弧,压缩北京扩张的企图及力度,在与中国展开的笔者称之为新时代的“大博弈”中占据上手,才是其当下的最重要的考虑。北京要在今后一段时期将美军影响排挤出西太平洋到东部印度洋并掌握该区域主导权的企图是显而易见且不加掩饰的。为阻挡这种企图的实现,且也为如北京在台湾问题上有动作做准备,让澳大利亚站队,将让美国在从东海、南海到南太平洋、印度洋这广阔的领域有更多的机会与力量施展反击,从更大地缘外围制约住中国,从而使即便是北京要想夺占台湾所能获取的地缘政治利益也将大减。
迄今为止,印太的美日澳印四国的合作协商平台,尽管有向准军事同盟演变的趋势,因自身的利益与传统,印度的抉择并不容易,而现在澳大利亚已经进入此军事同盟状态,四国之内已有三,印度军事上与美国及其他两国合作的压力与动力只会增加。一种亚太北约的组织状况已渐成型。至于过去的“五眼联盟”长期主要是一种情报交换系统,近些年也因亚太局势逐渐具有更多其他军事合作的内容。此次澳大利亚加入美国的安全联盟后,对剩下的一直非常珍惜自主的新西兰和远在北美的加拿大会有何进一步的影响,都有待观察。
至于英国的介入,某种程度上是对北京在香港的动作的报复,英因此事态大失颜面,且在港所剩的利益也受损,加之其脱欧后一系列负面效果陆续开始发酵,英国日觉孤单,亟需重建、强化其国际连带,稳定其国际市场和供应来源,这其中与美国的关系就变得至关重要。不惜代价跟上美国,应是约翰逊“全球英国”策略的主要部分。但他也不想得罪法国及欧盟,导致其与欧盟关系的进一步恶化,尽可能左右逢源就是其基本策略。
拜登与澳大利亚政府此举的得与失
仅就亚太军事战略上讲,拜登此举是符合其整体战略设想,也是其必然要推进的步骤,且是一步非常重大的布局。但正如在阿富汗撤军问题上一样,如果说战略上有其合理性,但在操作上却不能说没有很大瑕疵,甚至可能会因此让其整体战略的实施与效果打折扣也未好说,尚有待观察。因为,拜登是以与特朗普的孤立主义、不尊重盟友的利益与情感的做法相区隔,以“美国回来了”为口号出现在世界舞台上的。虽然对国际关系及美国的外交运作有体认的人不会那么浪漫地以为美国的外交风格会因一个总统全然改变,但拜登的上台毕竟也因此曾燃起人们众多的希望,希望看到一些与特朗普不同的行事风格。在这样一个亟需全世界协作以消除疫情、应对威胁人类生存迫在眉睫的气候与环境的巨大危机面前,在需要团结整个民主自由世界对抗各种威权、极权力量、恐怖主义之害之时,一个具有领导力、感召力、值得信任的美国形象至关重要,这最终符合美国的利益,符合西方民主阵营的利益,也符合人类整体的利益,仅看看今年美国因气候异常所遭至的损失就可见一斑。
为此,美国需要协调世界各种力量,整合西方阵营、占据道德高地才能更好地达成目标。也是为此,拜登重申民主自由价值,将召开“世界民主峰会”作为其任内最重要的目标之一,这显然是一个极具战略意义的步骤。如果我们套用现在已广为使用的术语“软实力”、“硬实力”来加以分析的话,以冷战的经验来看,美国不仅要强化其军事硬实力,也需很好地施展其软实力才能最终达成其战略目标。而即便为与中国博弈,中间区域的力量的倾向对最终的战略结局也是非常重要的。
而恰在这一点上,此次潜艇事件上,拜登乃至澳大利亚政府的处理是有其不当之处的。如在阿富汗撤军问题上一样,单方面采取行动而没有与盟友做事先的足够沟通与协调,让美国的信任受到某种程度的损伤,这对亟需恢复修补后特朗普时代作为西方世界的领袖的美国形象,稳固与欧洲的盟友关系来讲是不利的,事实上对澳大利亚的形象也是有损伤的。契约精神是西方现代文明的精神基石之一,信任也是古往今来保障联盟效力的根本。因利害考量,即便是世界上许多国家不在此时单独表态,但因此事件内心对美、澳的信任的疑虑显然会增加的:美国的一些媒体,如《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等,对此有批评也是因为这一点;即便是参与者澳大利亚、英国的一些媒体、反对党人士公开与私下对此次事件中各自政府的一些具体做法也是有保留的,所用的理据就是“你怎么知道美澳有一天不会如此对待英国?”美澳英如此行事,显然不利于营造一种民主阵营内部的和谐氛围,降低筹备中的“民主峰会”可能达成的效果。——法国已有人要求马克龙不要出席拜登召集的这次峰会。
法方抱怨的一个核心问题是:真正的盟友之间有些事是可以商量的,不能如此对待盟友。确实,即便最终解约,以法国人的理解力也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不会、最后也不可能死缠着不解约,双方应该会找到好说好散的方式的,买卖不成仁义在。但这种不打招呼的突然决定,确实让这长期以来一直被美国人自己宣称为“美国历史上最悠久的盟友”的法国情感上难以接受。具有象征意义的是,消息发布当晚,法国驻美大使馆原定举办一场大型晚会,纪念那场240年前对美国独立战争的胜利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切萨皮克湾战役,法国舰队在那场战役中打败了英国舰队,为华盛顿的最后胜利奠定了基础。消息一传出,法方取消了晚会。这种做法难免不在美法、甚至是美欧双边关系上留下苦涩的信任裂痕,在后特朗普时代重启各种合作之时,这种事情尤其不该发生。法国近几天的外交动作,按有关人士的说法其最终目的是想弄清美国到底如何看待盟友,以便确定未来与美国的关系。
自上台以来直至7月,拜登执政团队做得风生水起,力度甚强,迅捷顺利,几乎未走错步,国际国内的民意也都十分正面。但8月阿富汗撤军不利受到各方批评指责后,连续犯下些不该犯的错误,包括在迎接阿富汗阵亡士兵仪式上看表等失误,加之疫情在美国因Delta毒株而反扑,一些美国人拒打疫苗,共和党主政的州在抗疫方面的不配合和掣肘,边境移民危机等,似乎让拜登的执政进入一个低潮期,显得有些杂乱无章,缺乏新的动能与力度。那个突如其来的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通话,也让人多少感到有些突兀。如果说阿富汗撤军之不利还有特朗普与塔利班签下的协定的制约这种前因,那么此次潜艇事件处理不当就该拜登团队负全部责任了。
有分析称,此次拜登急于将澳大利亚核潜艇和Aukus 计划推出,一个目的就是要向世界展示美国依然对盟友有承担并以此向美国社会证明他从阿撤军要服务于构建抗中战略的意义。法国外长在9月18日接受采访时也有类似看法。但如此一来,可能从另一个角度又因与法国、欧洲的紧张关系而授人以柄,造成对自身原本可以完全避免的某种损害。就外交上出现的这一系列失误看,笔者的猜测是:或许一个背景就是拜登团队的注意力主要都聚焦到应付中国上,操之过急,难免就在其他的议题上显得匆忙,漏出纰漏。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或许与冷战后美国对外事务上形成的过度自信做法的某种惯性以及其近一二十年的某些战略重心的转移有关:美国越来越将其战略重心转移到亚太,对欧洲及中东地区事务的关注力度与操作细致性可能都在下降,奥巴马时代这种迹象已经显现。
历史上几乎很难有领导人在其任期内不经历某些执政的高低起伏阶段,如拜登及其团队要更好地完成四年任期,尽快调整,更好地注重操作细节显然是需要的。经疫情的打击、特朗普带来的纷争、1月6日冲击国会事件,加上阿富汗撤军等等,这一系列事件显示美国亟需一调适的阶段,而在这过程中却也不该失去该有的从容与自信。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最终能打败美国的大概也只会是美国人自己。
欧洲的自主与美国未来的领导
有人以法德等欧洲国家在美国的抗中政策中不如澳大利亚积极,且这些年主张某种程度的政策自主为美国此次对法的做法辩护。关于这些问题或许需要另外一篇文章详述,这里只简单先谈几句。其实,即便是美国的对华政策也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翻转,具有明显的对抗性的;而此次参与Aukus 计划的英国前几年还与北京关系火热,当时的首相卡梅隆与北京签下的合同之庞大,合作领域之广泛,包括他与习近平酒馆里饮啤酒的画面,迄今让人还记忆犹新。而现在的这种转变,显然是与北京这几年的政策变化,以及香港、新疆的事态的发展,与美英澳甚至是全世界对中国的认识发生的重大变化相连的。国际问题上,意识形态的分歧与安全、利益上的考量从来就是最重要的因素。当着中国依托其经济实力迅速改变军事实力,以一个月下水一艘驱逐舰或护卫舰,一年下水一潜艇的速度增加其海军力量时,美国等国家感觉受到威胁,利益受损要采取反制也就是逻辑中的应有之事,而加之本就存在的意识形态分歧,对华政策上发生具有对抗性态势的立场变化也就成必然。
就这点来看,最终法德等欧洲国家也不会是例外。而事实上,欧洲的法德等国的对华政策都已发生重大变化。过去,中国显得遥远,且利益上没有大的分歧,更感受不到什么来自中国的威胁,除制度与意识形态上的固有分歧,许多方面甚至是互补的。中方且展示出一种要逐步通过改革开放、向世界主流文明靠拢的姿态;中国的经济发展给欧洲企业提供的市场,双边经济上带来的利益甚多——这方面德国获利最多,这与德国以汽车及机械车床、工具为主的经济结构有关。如此形势下,让各国首脑采取一种与抗中的政策是不现实的,也是缺乏社会基础的。
但最近几年,这些都发生很多变化。社会舆论对北京的负面看法急剧升高。中国“一带一路”政策引发欧洲人的警觉;制度与意识形态上的分野、冲突日益凸显;各种有关中方在欧洲内部一些对欧洲具有伤害行为的报道层出。最近几日,法国军事学院下属的一个研究所,发布一份经数年研究的很长的报告,称中方构造一歌庞大的网络对内对外的干预系统,威胁到其他国家的网络完全……军事上,用法国法国海军司令Vandie将军在一些采访及国会作证的中所指出的:中国海军现在采取越来越强势的姿态,令在印太海洋有自己权益的法国海军行动上也有时也不知所从。要知道,法国之所以关注印太地区,过去推动与澳大利亚军事合作的一个理由是:法国是世界上所属海洋经济区第一的国家,而占其1160多万平方公里面积中的三分之二的是在印太地区,有900多万之多。法国且在此地区有200多万居民,超过7000人的驻军。法国两年前发布了其印太战略,而前几天,在法国的影响下,欧盟也刚刚发布对这个世界上最活跃、多事、充满危机因素的地区发布了其印太战略,按其说法,因这也牵涉欧洲利益,且不谈及其他,仅就商业角度讲,全世界有超过40%以上的商品要通过该区域。
也是在这几年变化的大背景下,两年前欧盟重新定义了其与中国的关系。“(环境、气候等问题上)合作,(经济、科技等问题上)竞争,(制度与价值上)对手”。这在今后长期大体上都不会有变;事实上,美国的对华政策与此也是大同小异,只是因直接牵涉亚太的局势,台湾、南海问题,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华盛顿必然会更强化其军事对垒、准备军事冲突的一面而已。《华尔街日报》曾有报道称,习近平2019年访法时曾当面询问马克龙、默克尔及欧盟主席容格是否将中国定义为“对手”,默克尔与荣格还客气地顾左右而言它,马克龙的回答则是直截了当:“是”。也是因此,可以肯定说,当有人以为此次因澳大利亚潜艇之事法国会更向中国外交倾斜,应该是不会发生的。法国政策说到底是由法国的精英、普遍的民意、法国的利益,甚至也是中方自己当下推行的政策所影响和决定的。
至于法德等国这些年主张欧洲要有适当的政策自主,包括法国为主强调的建设欧洲防务的必要性,其实也完全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重要。欧洲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当属正常。且在笔者看来,在北京经常宣示的那种道路多样性的必要与自由民主国家一些不同的模式选择之间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在尊重民主与人权根本价值基础上,民主国家因历史与现实形成的具有不同形式的制度设计、政策取向,甚至彼此间有竞争不仅正常,且对民主制度与实践的丰富与发展大有裨益。此外,美国的利益也并不总是与欧洲一致,一定要欧洲按美国以其自身利益制定的政策行事也显然是强人所难,不合情理。至于美方希望欧洲要更多分摊军事开支也不是没有其合理性,但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讨论加以解决的。
也是因此,欧洲独立防务的推动对美国来讲其实并不见得是件坏事,这需要美国具有战略前瞻:毕竟美国无法在欧洲防务上事无巨细全部包办,从长远的趋势看,在一个北约协调下的欧洲独立防务,只会对美国整体战略布局有利。更何况欧洲独立防务的进展是极其缓慢的(现在也只在以非洲为主的八个地区有些非常有限的欧洲各国的军事协作行动),出现一个具有相当实力的完全独立的欧洲军事力量现在看依然是遥遥无期的事;而法国等国家最大胆的设想也不外乎是组织一个一两万人的可快速布置应对欧洲可能面对的危机的部队。事实上,欧洲共同防务现在的预算只有区区几十亿欧元,一个2000人的共同部队的组建已经拖了多年尚未成型。
美国方面显然是清楚这些的,如果以此为惩罚法国的借口推动澳方中止合同是不太说得通。其实,正如历史上所发生的那样,美国如果能很好地扮演领导者的角色,照顾好各方利益,让他人感到尊重,恰恰那种寻求自主的冲动就会弱化,反之,一切按自己的利益为考量来介入、行动,要求他人,就会反而刺激起他人自主的倾向。阿富汗撤军及此次潜艇事件都是例子:处理不当,都只会刺激欧洲自主政策及国防的企图,这或许恰恰不是美国一些人原本希望看到的。此次事件发生后,经过协调,欧盟27国在纽约联大会议期间会面,达成一致表示支持法国的立场。欧盟主席也在接受CNN 采访时称,“如此对待法国是不可接受”。这表示出,此事件,确实又给主张推动欧洲政策与防务自主的人提供了新的论据与动能。
以整体经济实力与人口、军事等各种因素看,法国显然已是一个二等强国,这法国的战略界不是没有认识。但布热津斯基20多年前曾将法国与德国、俄、印、中并列为五个地缘战略国家——当然,中国的地位20多年后较那时有大幅上升。更何况法现在还是欧盟的龙头国家之一。美法关系变坏绝对是不利美国的。美国需要解决其对待盟友尤其是欧洲盟友问题上长期存在的一个矛盾的立场:美国并不愿意介入许多事务,事不关己各自能解决问题最好;但当着盟友尝试自己主动解决问题,美国又担心其失去其作为龙头的控制力。
其实,只要世界上各个地区还在发展、变化,美国力量按比例相对弱化是不可避免的,因此需要美国战略界要有新的角度,视野去思考美国的全球战略。还引布热津斯基看法:防止在欧亚大陆上出现能够统治欧亚大陆从而也能够对美国进行挑战的挑战者这对美国是绝对必要的,但 “美国政策的最终目标应该是善良的和有眼光的:依照长期的潮流和 人类的根本利益建立一个真正合作的全球大家庭”。这才是一个具有真正大眼光襟怀的战略家所有的远见卓识。
欧洲人其实并没有那么愚蠢,之所以那么看重美国的领导人的政策,其实是深知美国领导地位的重要,也是乐见美国施展其出色的领导力,参与美国领导下的国际事务的。再以即便是法国这对独立性比较看重的国家为例,在需要的时候,比如第一次伊拉克战争包括阿富汗战争,法国都是义无反顾,毫无二言出兵参战,但第二次伊拉克战争时法国就坚决反对,而今日来看,这第二次伊拉克之战之结果,法国又何尝不是有些道理的?美国贸然出兵对其自身乃至西方的损害其实是显而易见和深远的。因此,自身阵营内部有些不同的看法、增加些不同的视角,其实从长远讲并不见得对华盛顿是不利的。
……
行文至此,传来消息,拜登与马克龙22日已经通话,拜登以一种外交的方式表达了某种歉意,表示“盟友间更好的商议咨询或许可避免此事件”,并强调了今后要与法国及欧洲伙伴一起创造与强化各种就双方战略利益协商咨询的条件及机制。美方还表示法国及欧盟在印太地区的参与具有重要意义,强调一个强大的、有能力的欧洲防务的发展“是对全球及跨大西洋安全的贡献,也是对北约能力的补充”。双方首脑将于下月底会面并进一步商讨这些宣示落实的措施;法国大使将回返华盛顿,与美方高级官员就此具体商议……
中国人常讲,危机也是转机,此次事件,暂可告一段落了,尽管我们依旧会在未来看到其留下的裂痕,但如果上述声明涉及的诸多方面得以逐步落实,或许不光是美法关系,美欧关系也都会有新的重要发展了。
作者张伦为法国CY赛尔奇—巴黎大学教授、人文社会之家“全球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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