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俄罗斯无法赢得的战争
维舟
昨天，俄罗斯对乌克兰的10座城镇发射了83枚导弹，主要打击军事、能源、通讯目标，据最新数据已造成19人死亡、105受伤——相比起这场袭击的规模，伤亡数字是微不足道的，但重要的是，这标志着俄乌战争朝着更危险的方向再度升级。
从国内网上的言论来看，很多人感受到的不是危险，而是兴奋。在乌克兰城市遭导弹袭击的新闻报道底下，高赞留言大多是诸如这样：
“俄罗斯必胜！”
“早该这样了！泽连斯基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乌克兰现在求饶还来得及，晚了可别后悔。”
他们似乎相信，之前战争之所以打得那么胶着，是因为普京“仁慈”而未使出全力，现在一旦下了决心，收拾乌克兰不在话下。倒是知乎上“如何看待今天基辅被多次轰炸”的问答下面，有人对此泼了一盆冷水：
这种毫无军事价值的恐吓行为，除了自欺欺人地挽回不值一文的所谓“颜面”，只有不懂军事的人才会觉得过瘾，充分体现了俄国军事水平的低下和价值观念的扭曲。最后只能导致战争的彻底失败罢了。
战争行为都是有政治目的的，扔导弹也得看能否达成战略目标——导弹可也不便宜。俄罗斯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来是为了打击乌克兰的战争潜力和作战意志，但从各国的反应来看，这一目标很难达成，倒有可能事与愿违。
联合国秘书长古铁雷斯谴责这是“不可接受的战争升级行为”，法国总统马克龙则强调：“俄罗斯在整个乌克兰领土上对平民进行蓄意袭击，这使这场战争性质发生的深刻变化。”美国总统拜登也强烈谴责这是“极端战争暴行”，“只能激起美国联合盟友更加强支持乌克兰”。事实上，乌克兰国防部长已经在一份声明中表示，这表明“迅速向乌克兰提供防空系统是多么地重要”。
它也没能打垮乌克兰的作战意志，反倒可能促使乌克兰更加死战到底，因为这表明双方妥协的余地正在迅速丧失，最终将走向高风险的零和博弈，只能以一方彻底击败另一方告终。
我发现，很多挺俄的国人都相信，俄罗斯肯定能赢，除了一厢情愿的希望之外，经常抬出来的理由是“一个有核武器的国家不可能输”——但如果是这样，那美国为什么会输掉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就算美国是特例，那苏联当年深陷阿富汗八年，为什么也是那样的下场？
和当初的越南人、阿富汗人一样，乌克兰人在战争中的目标也是极为清晰的，那就是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将侵略者驱逐出去；但对入侵的一方来说，战略目标却随着形势的发展而不停地变化。现在，俄罗斯也陷入了这样一个困境。
普京当初之所以要发动这场战争，真正的目标原本并不是乌克兰本身。虽然他否认了乌克兰作为一个实体的存在，试图打断它的脊梁，但更重要的却不是领土，而是那些更抽象的东西，这在他开战第5天向法国总统马克龙提出的俄乌和停战条件中表露无遗：乌克兰去军事化及去纳粹化；确立乌克兰的中立地位；西方承认俄罗斯在克里米亚的主权。
也就是说，他想要的其实是一个“安全区”，在此乌克兰不能被用作进攻俄罗斯的跳板，这潜在的谈判对象甚至不是乌克兰，因为至少第三点，即便乌克兰答应都还不管用。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所采用的战争手段，不但无法达成上述三点，倒有可能越来越远离既定的战略目标：经此一战，乌克兰要想图存就必须“刺猬化”，使自己拥有能抵挡俄罗斯的能力；中立大抵是不可能的，更可能的是，人们将基于“反对俄罗斯”凝聚新的乌克兰认同；西方以前还能默认俄罗斯在克里米亚的存在，现在更不可能承认其主权了。
在9月6-12日的伊久姆之战遭受挫败后，普京已逐渐调整了目标，之后的乌东四州“公投”意味着一个重大转折：俄罗斯从起初的进攻性转入防御性，因为至少在法理上，这变成了对自己“合法领土”的卫国战争——入侵者竟然和被侵略一方一样宣称是在自卫。不论如何，这是从最初战略目标的后撤。
9月30日，普京在一场不同寻常的讲话中谈到了苏联解体的时代，说那些政治精英1991年摧毁苏联时没有征询过普通人的意愿，许多俄罗斯人突然发现自己与“祖国”隔绝，这种国族纽带的断裂是一场“民族灾难”。虽然这件事已不重要了，我们也无法回到过去，今天的俄罗斯也不再需要它了，但他欢迎乌东的“回归”。
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这表明，他对现实政治的看法根植于一种“创伤经历”：至少在他眼里，从苏联的废墟上诞生的那个缩水了的俄罗斯是不完整的，因而产生某种“幻肢痛”。在此，他将边界看作是一道不合理的隔离带，转而诉诸历史和族群来使自己的主张合法化。
这可不是他心血来潮。早在17年前，他就曾在年度国情咨文中指出，苏联的解体是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回头来看，他的思路是连贯一致的：为了追求他心目中那个有机体的复原，他需要分几步走——先平定内部（车臣战争），然后对谋求加入北约的格鲁吉亚实施惩罚（2008年），再夺取克里米亚（2014），这样看来，现在轮到乌克兰完全是合理的一步。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对地缘政治的理解完全是属于旧时代的——如果说很多欧洲人不能理解他，那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因为，他们原以为那样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确实，在冷战之前也曾有很多政治家振振有词地相信，强者可以为了自身安全而改变地图：日本就曾宣称，朝鲜半岛就像是插向日本的一把匕首，有必要予以控制；而对纳粹德国来说，捷克也对准它的心脏部位，至于法国，其存在本身就是对德国的威胁，反过来，奥地利、但泽和苏台德则应当成为德意志共同体的一部分。也正因为这段历史，在战后以法律形式禁止了德奥合并。
现在越来越明显的一点是：虽然普京之前的“切香肠战术”一再得手，但这一次他做过头了，让原本各行其是的欧洲各国和美国达成了一致，因为它们意识到，如果这一次不阻止普京，极有可能将面临更为被动的危险处境。
俄罗斯此前的“强大”幻象，与其说是它的实力使然，不如说取决于对手：它选择的往往是弱小、孤立的对手，但现在的战争进程暴露出，它其实无法对抗一个强大的反对同盟。
美国《外交事务》上最近有一篇文章断言，俄罗斯的失败源于“给乌克兰问题设定过高的政治目标，却匹配了匮乏和低效的手段”。本来俄罗斯有威慑武器，但所谓“威慑”是不能轻易动用的，现在战争打成这样，反倒让它连威胁都失去了可信度。梅德韦杰夫曾警告“如果克里米亚大桥遭到攻击，末日审判将迅速且猛烈地到来”，但当这座大桥真的被炸断之后，世人都在猜他所说的“末日审判”将是什么样。
虽然俄罗斯还有导弹和核武器，但这些或是一旦使用将遭到猛烈报复，或是很难达成预定目标——就像波黑战争、伊拉克战争和利比亚战争表明的，如果没有地面部队的配合，即便大规模的空袭也难以让对手在政治上屈服。更重要的是，俄罗斯现在无法切断美欧对乌克兰源源不断的援助，一如越战和阿富汗战争表明的，只要这种援助不断，时间将站在抵抗者一边，因为他们可以一直耗下去。
在基辅遭导弹轰炸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街头说：“永远记住：乌克兰在这个敌人出现之前就有，乌克兰将在他之后还会继续存在。”这番话可以被理解为坚韧，也可以被视为挑战，就像这个国家的国歌《乌克兰还没有灭亡》中唱的：“我们的敌人将会消失，像朝阳下的露珠，同胞们，我们将会统治我们自己的自由土地。”
这将是一场俄罗斯无法赢得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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