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知识分子总是活该
西坡
这个年纪重读《围城》,很难再被那些博学或炫技、机灵或尖刻、深奥或啰嗦的比喻打动。而是从前那些不甚留意的地方,往心里扎。
比如方鸿渐和唐晓芙分手,唐晓芙从楼上看到方鸿渐在雨里淋着不走,“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佣人请他回来”。方鸿渐当然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唐晓芙正要吩咐佣人,“鸿渐忽然回过头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
现在看,这句“狗抖毛”才是作者的得意之笔,而其他那些明目张胆的比喻,包括“围城”这个题目,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十几岁读的时候,对这样的地方竟毫不留意。想来当时大概执着于寻找那些可以概括人性、总结世界的格言警句了。
失去唐晓芙,是方鸿渐人生的转折点。他被自己以前射出去的箭射中了。一直自作聪明的这个人,至此终于呈现出“狗”的本质。此处的“狗”不是对人格的贬低,而是对生命处境的揭示,在命运面前,人原来是这么无助、被动、渺小。
假如我说“狗抖毛”似的方鸿渐让我联想起“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孔夫子,应该不算特别夸张的比附。
方鸿渐是个现代知识分子,孔夫子是个古代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这个角色的本质就是,他们试图理解世界,并根据自己的理解去指导行为。穷则指导自己,达则指导别人。他们的命运通常是悲剧,因为人试图通过知识去把握世界,永远都是盲人摸象。知识分子太把自己摸到的或者听到的那部分图景当真了,作茧自缚是人生常态。
大多数人不是这么活的。他们不在乎世界的图景是什么,他们是适应性的动物,哪里有水源就去哪里,别人怎么努力自己就怎么努力。大多数知识分子也不是知识分子人格,这些人不管有什么学者、作家、导演的名头,本质上都不是知识分子。方鸿渐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身上是有知识分子人格的,所以他在参与世俗游戏的时候会别扭,会出戏。
人生的底色总是悲哀。但知识分子的悲哀,多了一层自作自受的成分。所以知识分子的不幸难以得到大众的同情,反而特别容易引起嘲笑。以为你多高尚,多高明呢,原来不过如此。这个“不过如此”即便不比大众平均数更低,但因为之前的自命不凡、脱离群众,此刻也正宜罪加一等。
知识分子从来不是欺负大众最厉害的,但几乎总是大众最仇恨的对象。大众对那些真正有能力欺负他们的人,反而没什么仇恨。我从前不能理解这个现象,现在理解了。大众和那些欺负他们的人,在精神上是高度同源的。今天我赢了,我可以欺负你,明天你赢了,你也欺负我。输赢无定,但赢家欺负输家是天理,大家一致赞同。
知识分子是怎么想的呢?他们说,最好谁也别欺负谁,实在不行,你欺负他的时候别太狠,给他留口气。
那欺负人的说,你算哪根葱。那被欺负的也说,你算哪根葱。虽然有些人被欺负太狠的时候会给知识分子加油,等缓过劲来还是说,你算哪根葱。
大众的心理是,被欺负不重要,反正总要被欺负的,但总有那么一小撮人觉得自己是根葱,这可太讨厌了。我理解大众,毕竟知识分子连自己都无法拯救,却幻想拯救别人。
事实上,当被人指责的时候,知识分子往往自己先蔫了。他们既知道自己的行为配不上自己的理想,更知道自己曾滥用那点知识去满足个人私欲。所以面对唐晓芙的控诉,方鸿渐只得承认:“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了。”
知识分子倒掉时,经常得到的两顶帽子是斯文败类和衣冠禽兽,听起来比普通的败类和禽兽更加可恨。
从方鸿渐的年代到现在,知识分子在物种层面大体上已经消失了。说起来,一开始很多事都是知识分子挑起来的,但是火烧起来之后,自己反而没了落脚之处,最终连丧家狗都做不成。知识分子经过前赴后继的努力,证明自己没有存在的价值。这一场大梦,不能不说是上帝对人类智慧的嘲笑。
人到中年,逐渐体悟到智力与体力的局限。我发感慨说,人这一辈子,真打不了几颗钉。可是在读了一年老子庄子金刚经法华经之后,我却发现越来越怀念当年一无所知时的一往无前。我感觉体内在积攒着什么,等攒够了,就可以重新听见鼓声,重新看见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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